外公食欲不振，一米八几的个子，瘦得像根筷子，风一吹，我给他买的衣服裤子就都鼓了起来，只在这时从背后远远看去，他才像是胖了几分。但风把他的帽子吹翻在地，弯腰去拾的时候，他稀疏花白的头发和细长的脖子都现出难掩的老态龙钟。
他一生都旅居于深山，也从未当过兵，我仍要说他是“戎马一生”。
“我外公啊，是一名英勇的猎人，是森林的王。”——猎人这个职业似乎早就消失了，而今说出来，除了些炫耀，还总带着些古老的神秘感。
他是森林的王，那时的森林还没有路，没有“东拉山大峡谷”或者“一线天”这样景区化的名字。森林茂密葱郁，飞禽走兽不胜枚举，四季分明得很。他和当时其他人一样，不识字、老实憨厚、说话没什么文化，但不一样的是：他对丛林鸟兽有敏锐的洞察力，以及——他身形高大、面容俊朗。
那时家家户户吃不饱饭，他已经能用林间的草木树枝制作一些灵巧的工具，逮到一些寻常的小猎物带回村里与人分食。村里人很是感激，对他渐渐多有礼让，有的人家还带着儿子前来学艺，有人学，他便倾心相教，弹弓啊、捕兽笼啊、捕鱼具啊，还有一些简单的擒拿格斗，人们叫他一声“师父”，他只摆手说“当不起当不起”。
他结了婚，有了几个儿女，邻里关系和睦热闹，但很多时候，他还是一个人。山林深邃，他时常带着猎刀穿梭其中，几天也不回，四季都有吃喝，四季都有庇护。远山里，有很多不认识的动物，他好奇它们的习性和行踪，也好奇他们烤熟后的味道.....那时候熊猫还不叫熊猫，甚至还不叫“猫熊”，于他而言还是一种危险系数挺高的不卖萌的动物，若是不幸遇上了，免不了一番缠斗。那时候鸟儿的种类多得很，他还编过飞禽版本的“报菜名”，方言一出，小辈们听得津津有味。那时候他猎过很多动物，熊和老鹰、蛇和松鼠，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奇怪动物。冬天大雪及腰的时候，食物很少，他便学会了存储，抹上盐，把肉挂上屋檐，一家人围着火盆，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着，衣物单薄，却温暖安定。
坊间传了他的很多奇事：他善良正直，是村子的贵人；他力大无比，徒手制服黑熊饿狼；他敏捷如兽，身边无须再有牧羊犬；他敬畏天地，不贪图不藏私；他食遍山珍，追寻自然本味，仅以此说，便可立书诉之。久而久之 他是森林之王，还是侠义之士，人们倒是各有看法。
他后来受过一些伤、有过一杆枪，眼光愈加锐利，经验愈加老道，对森林了如指掌。改革开放之后，当被要求不准再上山打猎，当森林的王必须放弃森林时，他是躁动不甘的。直到渐渐知道了哪些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哪些是濒危动物，这才真正放弃了自己的猎人使命。
他回到正常的社会生活里，那双曾经完成无数个绝妙陷阱的手，渐渐变成了一双做手工竹编的手，尽管手中之物精致实用，但他一度觉着自己一贫如洗，心间空荡，眼底无物。活成一个卑微的人，守规则、受管束，对他而言，确是难事。好在年年家中有肉，他自有一套方法，能在家中吃到森林的味道。
流年经转，时代更新，岁月痕迹渐浓。一手好的竹编手艺，一套好的腊味熏制手法，后来当起了近山处的牧羊人，外公如是过了许多年，竟是与世无争了一辈子。长至暮年，他依旧时常进山，只有在森林里，他才恢复了矫健如飞的姿态，那股子自信和傲气，显露无疑。
外公近日，食欲不振，笑颜无多。问他原由，他拢了拢火盆里的柴火，把几瓣陈皮丢进火里，看着橙亮的火光良久，才说：“老了，爬不上高山了，也吃不动腊肉香肠了”，语气中，竟带了几分呜咽。柏树枝飘起厚重的烟雾，盘旋在屋里，滋养着房檐上的腊肉香肠，我被呛得说不出话，流出两行泪，终于没有忍住，重重地咳嗽出来，躲到屋外。他又说了句：“我要是死了，你们这些被养刁了的小娃娃，上哪里去吃腊肉香肠”。
的确，从未接近过森林，只有您，给了我近于森林的感受。城市里，光亮很多，美食很多。但森林很远，本味很远。
这时代，肉欲可饱腹，可曾入心？
关于小蜗:女汉一枚，尚自由，爱书写。有言: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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