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当我再见到里达时,他面容平和的在大厅上安静地迎接着来往的宾客,仿佛世俗的一切早已和他无关。
但事实是,他确实已经脱离尘世辛酸前往了自己向往的圣堂。
我穿着笔直的西装,头发抹的油亮亮,手腕上戴着第一次见里达时他送我的佛珠,站在人群的最后,靠着祭奠厅的大门,尽力平复快倾泻的心情。
我不敢看他,他的笑容会让我好不容易建筑的堤坝坍塌,直至淹没世界,灾害频发。可我又忍不住看他。此刻他也看我,嘴角微微上扬,面容还是那么平和。前来祭奠的宾客众多,无论是曾经的对手还是好聚好散的女友,里达都一视同仁地接受他们的悼念。
快轮到我时,里达的母亲递给我一柱香。我还记得她,这个老来得子的中学老师,曾经被我和里达一起骗光了她所有积蓄的女人,满脸皱纹,眼窝下陷,形容枯槁,微微颤抖着双手将香递给我,然后适时使我一尘不染的黑色西装上散落了烟灰。我轻轻将灰尘拂去,缄默地往前挪动脚步,稍微一斜头就能看见重复着同样动作的女人,面无表情,不轻易露出自己的一丝悲伤。
“她是个绝情的女人。”里达曾经这样形容她。
走近些时我才注意到里达变年轻了,这张照片大概是五年前拍的,那个时候因为一场车祸,他的门牙掉了,成了漏风嘴。我曾开他玩笑说以后吃饭不用张嘴直接从缺口往里塞。
五年前,我们都才三十,然后而立这个词却并不属于我们。
我和里达相识于东郊二条胡同里的小酒馆,某个月亮夹带着星星私奔的夜晚,我俩在吧台上借酒消愁,各不言语,直到被服务员扔出了门。
清醒后我才注意到这货直接把我当枕头,躺在路边睡到了天亮。后来街头某个算命的瞎子告诉里达,我俩前世就有不解之缘,大概是一个娘胎出来的。
“呸!不解之缘我还信,一个娘胎就算了,那个绝情的女人估计你见了也不想开口叫妈!”刚才还心情大好地给那瞎子钱,不过几步路就突然转变,边走边骂这钱亏了。我从裤兜里掏出二十块钱塞到里达手里,看他气得鼓起的腮帮子就嚇嗤大笑。“算命的钱哥出了!”
里达将他手上的佛珠给了我,我把脖子上带着的天桥下淘的项链交给了他,算是正式拜把子当兄弟,并从那以后,开始了我俩骗吃骗喝、混吃等死的大好年华。
“你说这个狗比的日子过得有啥意思?”里达一脚踢飞地上的半截烟,双手插兜,望着北京蓝蓝的天空,压根不管前面是一棵树还是一辆破旧三轮车挡住了来路。里达顶着一头自然卷,头发干枯得就像整个人一样毫无生气。大概是习惯了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当我拉着他在高碑店附近的路边找了一个理发的师傅准备给他好好收拾一下时,这孙子跑得比兔子还快,边跑边问候我全家。
“像你这样去吃饭,人家还以为是叫花子上门乞讨!”我把整盘肥牛倒进铜锅里,然后义正言辞地批评了里达,只见他一口干完一瓶北冰洋,又“呲”的一声拉开一罐啤酒。“我怎么开心怎么着,别人的看法对我屁事没有!”肉在锅里翻腾了几下,迅速收缩吸进汁液,几十秒的时间就能从索然无味变成人间美食。
我承认在这一点上我和里达产生了歧义,但观点的不同并不影响我俩的交情,相反,正是对于某些问题的争论让我们不断地靠近彼此,并在无趣日子里找到了得以打发时间和荒废生命的游戏。
认识两多月后,我和里达搬到了一起住,同时和我俩挤在这个老式居民楼里不足四十平米的房子里的还有一对刚毕业的小情侣。里达和我睡一屋,小情侣睡一屋,还有一个小的卫生间。
“这墙隔音吧?”里达一进屋就把耳朵贴在墙上,一脸坏笑,俨然一副老流氓。“赶紧收拾你东西吧!”
说是搬家,但其实我俩就各自背了一个牛仔包,唯一不同的就是里达还提着他的吉他。“来一首?”我把背包往床上一扔,用嘴巴发出口哨声,怂恿里达露一手。里达瞅了瞅吉他又瞧了瞧我,一脸坏笑道:“有兴趣吗?五折卖你得了。”我立马从床上蹦起来迈出一个大步,然后单脚抬起,一个转身,左手拿着吉他,右手握拳放在嘴前,还假装咳嗽了两声:“喂——喂——下面,有请我们民谣的扛把子,二里湾马鹏社区最著名的歌手为大家献上一首——一首什么来着?”里达把门一关,从我手里夺过吉他,坐在床边,有模有样地扫了一下弦。“下面,给大家来一首朴树的《生如夏花》,来敬我们过的这狗日生活!”
“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
那是我们一起搬家后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也是我们一起唱过的唯一一首歌。里达唱完,猛然站起来,双手拎着琴头就往墙上砸去,一边砸一边大笑。我不清楚要是睡隔壁的那对情侣听到里达用琴砸墙的声音会不会破口大骂我们是疯子,但我明白我和里达不过是站在同一圆圈里朝向不同的两种人。
交了房费和水电气钱,我俩钱包算是彻底空了。刚认识那会还能经常约着吃铜锅涮肉喝北冰洋,但现在只能每天吃泡面,偶尔加根火腿肠自我满足一下。搬来的第一周,住隔壁的小情侣还会客气地给我们端来一些他们做多了的饭菜,但自从那个周末里达冲着人小姑娘疯狂使眼色,从那以后别说是吃的,我们连人都见不到。
“我昨晚上出去上厕所,恰好碰见他俩回来,刚看到我就疯了样往房间里跑,然后我就听到了反锁的声音。”里达躺在床上,一边打游戏问候对方一边不屑地冲我抱怨。里达睡我下铺,一生气就爱用脚踹我的床板,“你丫有病吧!”对于我的气愤里达从来不予回应,但是踹床板这件事在我俩生活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从来没有停下过。
“那姑娘不报警抓你就算不错了,你还想着冲你微笑打招呼呢!”我把被子一拉,戴上耳机,下午两点,好像永远也睡不够。
在我们晃晃扫过日历时,终于迎来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天。里达抱着一箱方便面走进来,把箱子往地上一扔,揉了揉他的自来卷,然后用拙劣至极的演技和夸张的苦瓜脸告诉我吃完这箱泡面,我俩就准备喝西北风去了。见我毫无反应,里达直接从兜里掏出钱包扔给我,然后又打开手机余额仔细给我瞧。我算是明白了我们的处境,演技是假的,但事情是真的,当然,六月份的西北风也不管饱。
遇见里达之前我在东外街上的一家汽车修理厂给人修车。从最开始的认车只认颜色和大小到最后几乎熟知了所有品牌,但不管是便宜的还是贵的,在我眼里都是一堆没有感情的破铜烂铁。里达嘲讽我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但我却反驳这是为了保持自己不被世俗所污染。
可没被世俗污染,却掉进了世俗的深渊。
“明天找工作去?还得日结那种。”里达用嘴巴撕开调料包,把刚接的热水倒在面上,开水慢慢地渗入缝隙,软化每一颗坚硬的粒子。“还得不太累的。”里达盖好盖子,插上塑料叉,强调道。
方便面的味道让我感觉有点恶心,再喜欢的东西天天吃会腻。大概就像我在修车厂工作了两年后,终于下定决心辞职一样。两年前身上带着几千块钱坐着绿皮火车穿过秦岭来到北京,两年后又带着那几千块钱离开。“房租咋这么贵哦!”带我来北京的四川老乡和我交完租金后愤愤不平的抱怨。
“又想轻松又想挣钱,我建议你去天桥下面乞讨。”我给自己到了一杯热水,看着里达吃泡面都能吃得一脸享受的样子,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怎的,突然想回家。
在没有结果的讨论和侃天侃地之后,里达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这回你得叫我爹了!”这家伙把汤都给喝了个干净。然后话也没说完,继续躺下打游戏。
到了第二天,里达像吃错了药一样六点多就起来了,然后一声招呼也不打自己就出了门。等我再次见到他时已经快傍晚,我趴在阳台上抽烟,安静的过道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里达如箭一般射到我的身边然后气喘吁吁地把我往房间里拉,一般喘气一边把门反锁了。
“咋了这是,喝口水别着急。”里达接过水杯一口喝干,用手抹了一下嘴,疲惫的嗓子蹦出了几个字:“我们有钱了!”看我目瞪口呆、一脸不信的样子,里达把水杯往地上一扔,然后拉开外套拉链从里面掏出了个用报纸包的厚厚的东西,一脸嘚瑟地把这东西凑到我眼前,然后缓缓打开,一沓百元大钞惊现于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