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殇
一
阳光闪过灰扑扑的水泥墙壁,透过窗帘的缝隙,跳跃到了陈航的眼皮上。
陈航醒了。
这一夜,一种蚊子似的嗡嗡声穿透了他的整个梦境。整个夜晚的嘈乱和狰狞,当他现在已经离开梦境回到现实时,再一次地向他蜂拥而至。
陈航隐约听到那种梦境般的嗡嗡声还在继续,还在他的耳朵里回荡着。但当他私下找寻却又找不到它的踪迹,那声音是从脑海深处传来的。
阳光火炉般烤着他,同时,在嗡嗡声的夹击下,一种完整拼图被撞得四分五裂的撕裂感来到了他的身上。陈航感觉到,仿佛阳光也是发着嗡嗡的响声似的来到了他的身上。他没来由地觉得今天的太阳比起从前失去了些许明亮,他摊开手掌心,注视着躺在上面的阳光,感受到了一丝来自昨夜梦境里的晦暗。但当他直起身子往窗外望去时,明亮的色彩毯子似的铺在大地上。
嗡嗡声还在继续。不,那或许只是蝉鸣,陈航这样想着。在他这样想着的同时,窗外树林的阵阵聒噪的蝉鸣浪潮般涌来。在他携带着的这些嗡嗡声之外,陈航慢慢地听到了来自窗外的这些声音。
“果然是蝉鸣。”
陈航对自己的设想变成了现实感到欣慰,这让他有了触手可及的安全感,尽管这种安全感带着几分侥幸。
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没有听到妈妈那像往常一样的呼喊声,更让他感到怪异的是,在这个时候,他本该在母亲的叫他吃饭的声音中醒来。他也没有听到妈妈的声音在家里回响,这个他熟悉的家在一夜之后给了他全然陌生的感觉。
他跳下床,简单地穿了衣服,简单地用妈妈刚教会他的方法刷了牙之后,一步步地爬下了楼梯。他来到一楼妈妈的房间,拍着门大声叫着“妈妈,开门”,可声音被门弹回到他自己的耳朵里。他搬来一把小凳子,踩在上面,叫着“妈妈”的同时打开了房门。他走下凳子,回馈给他的呼喊声的是一片空空荡荡。他看到妈妈的床上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整个房间像被人打扫过似的焕然一新。他叫着“妈妈”,走进了厨房;走进了厕所;走进了家里的杂物间;走过了家里的所有房间。给予他回应的,无一例外都是空无一物,没有妈妈,甚至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妈妈去哪里了?”
在寻找时仿佛已经离去了的嗡嗡声,在寻找停止后又回到了陈航的身体里,这时,陈航已经分不清这声音到底来自外面的蝉鸣声,还是他的梦境。他的肚子“咕咕咕咕”地叫了起来,在以往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吃上妈妈做的午饭了。可现在,他除了嗡嗡声和咕咕声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饥饿。是的,妈妈的失踪对于陈航来说,首先让他感到的就是饥饿。
寻找结束后,陈航坐在了客厅里的椅子上。他闭上眼睛装睡,既是为了缓解饥饿,也在期待着妈妈会趁着他闭上眼睛,从一个他看不到的地方突然出现,然后拍拍他的肩膀,问他你怎么在这里睡觉,然后给他做饭。在陈航的幻想中,这是一个失踪游戏。陈航闭上眼睛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妈妈的突然出现,自然也就没有午饭。他感到这种方式徒劳无功,卷土重来的饥饿感让他放声大哭。
与此同时,那阵嗡嗡声还在回响着。
二
在泪眼模糊里,他的胳膊感觉有人在晃。他在嗡嗡声中听到一个声音逐渐地变得清晰:
“陈航,你怎么啦?你怎么哭啦?”
陈航擦干净泪水,看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的崔鹏,他的好朋友。陈航的声音颤颤巍巍,像是正在被雨淋的摇晃着的树枝:
“我饿了。”
崔鹏坐在了他的身边,说:“你还没吃饭吗?你妈妈呢?”陈航继续说:“我不知道,我起床就没有看到她,我一直在找她。但是我太饿了,没有力气了,她没有给我做饭就不见了。”崔鹏拉起他的手走到了门外,一边回头说着:
“先去我家吃饭,吃完饭我们出去玩儿。”
陈航停住脚步,对着崔鹏说:“那我妈妈怎么办,她回到家看不到我怎么办。”崔鹏想了想后,说:
“先不管了。”
走出门外时,蝉鸣声变得更加聒噪,加入了他听到的嗡嗡声。热浪像热水一样,泼在了陈航身上。走在路上时,陈航说:“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直感觉有一种蚊子的声音跟着我。”崔鹏打了个哈欠说:
“夏天就是蚊子多。”
走到崔鹏家门口时,陈航看到两个高个子柱子般地立在门口。他们脸上已经泛起了红色的斑点。也就是在他看到这不认识的两个人时,陈航感到心里突地立起了两把锋利的刀子,那些嗡嗡声像针一样地扎了他一下。
陈航和崔鹏走到他们面前时,其中一个高个儿踢了崔鹏一脚:“崔鸟,你跑哪去了,不是说好了吃完饭出去玩儿的吗?”崔鹏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说:“陈航还没有吃饭,等他吃了饭我们就出去玩儿。”那两个高个儿瞥了陈航一眼,冷哼了一声。陈航感觉胃里像有虫子爬似的很不舒服。
两个高个带着他们走进了崔鹏的家门。陈航走在崔鹏的后面,他拉了拉崔鹏的衣角,小声地问:“他们是谁呀?”崔鹏回答:
“我的两个表哥,何文硕,何武硕。”
三
在崔鹏家里吃了一碗面之后,两个高个子兄弟带着两个矮个子小孩浩浩荡荡地开始在村子里游荡。
路上,陈航问崔鹏他的两个表哥为什么在他家里,崔鹏回答说,他的舅舅要外出打工一段时间,他们只能在他家住一段时间。崔鹏又接着说:“他们两个个子比我高得多,老是欺负我。我跟妈妈说,她总是说他们是在和我闹着玩儿,但我觉得那不是。”陈航说那你爸爸呢?崔鹏说:
“他也出去打工了。”
今天万里无云,碧空澄澈,强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像水一样洒在他们的身上。一行人在村子里穿来梭去,身上热汗直流,湿透了衣服,但是他们在两个高个子的带领下仍然不愿意回去。两个高个子鹤立鸡群,对身高和年龄都比他们低得多的孩子颐指气使,一会儿说让崔鹏给他扇扇扇子,一会儿走累了停下让崔鹏给他们捏捏手脚,崔鹏只好照单全收。而陈航在热汗直流和对崔鹏的同情之外,那阵嗡嗡声一直没有停止。
在一行人走过一个常年干涸的水沟的时,一种动物的叫声,像狗的声音,透过嗡嗡声朦胧地来到了陈航的耳朵里。陈航说:
“这个沟里有两只刚刚生下来的小狗。”
两个高个子停下脚步,走到陈航面前,面面相觑。何文硕说:“喂,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有狗。这里是村南面那个诊所扔废品的地方,你看看这沟里都是垃圾和用过的针头和针管。”陈航在刚刚看到他们时心里就产生了锋利的感觉,再加上他们的身高,陈航在与他正面对话时心里更加局促。但他还是做出了他那个年纪能做的最大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张。
他有些结巴地说:
“里面就是…有,不信…你下去…看看。”
何文硕拍了一下他的头,说:“这里面那么脏,你怎么不下去?臭小子。”何武硕看了看沟满壕平的垃圾和医疗废品突然来了兴趣,他踢了崔鹏一脚:“小鸟,你下去看看有没有狗,要是没有,上来你俩都得挨揍。”崔鹏也看到了满沟的垃圾,他犹豫着不敢下去,但又害怕两个表哥继续欺负他。他弯下腰系紧了鞋带,正准备下去时,陈航伸出手拦住他,说:
“还是我去吧,你下去找不到的。”
四
陈航把两只小狗放在了一张废弃的纸板上,递给了何文硕。
何文硕看着地上两只小狗说:“你小子,还真有狗。”陈航这时才仔细地看起这两只小狗,他们不过巴掌大,黑黄色的毛皮上还沾着点点血迹和看上去很黏的液体,就连眼睛都还没有完全睁开。这是两只刚刚产下就被扔到了垃圾堆里的狗。
崔鹏对陈航说:“真神了,这里面都是垃圾堆,你怎么知道里面埋着两条小狗?”陈航又听到了那阵嗡嗡声,他回答说:“不知道,但我听到了它们的声音。”
崔鹏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轻轻地拨弄着小狗,满眼爱惜:“这小狗真可爱,谁这么狠心把刚生下来的狗扔到垃圾堆了。”陈航也走到崔鹏身边,蹲了下来,嘴里喃喃道:“是呀,真可爱。”
陈航站起来转身看到何文硕何武硕站在一边,小声地说着什么,手上还做着打针的手势。陈航感到有些奇怪。
何文硕走到还在用树枝拨弄小狗的崔鹏身边,一反常态用商量的口吻对他说:“小鹏,你去沟里捡点用过的针头和针管怎么样?”崔鹏感觉他说话的方式不同以往,感觉也有些奇怪,但他疑惑不解:“拿它干嘛?”何文硕说:“你拿上来就知道了。”崔鹏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还是走下沟里去拿了一些针头和针管以及没有用完的输液瓶。
何文硕手里拿着针头,何武硕手里拿着输液瓶。两个“医生”把针头伸到输液瓶里集满了液体,然后扎到了其中一只狗的肚子上,狗发出了类似婴儿的尖细声音。崔鹏非常生气,他走到他们面前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何文硕狠狠地在他肚子上踹了一脚,说:“滚远点。”崔鹏趴在地上捂着肚子,眼泪和鼻涕一块流到了地上。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
陈航感到嗡嗡声越发地剧烈,他站在烈日下仿佛失去了知觉。等他再次头脑清晰时,何文硕已经在狗的肚子上、腿上、头上各插了一只针管。狗的肚子艰难地起伏着,刚刚尖细的声音逐渐地熄灭,变成了低声的呜呜。
陈航摇晃着走到了他们面前,说:
“你们是在杀生。”
何文硕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好像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似的。他说:“滚一边儿去,你也想挨揍是吧。”陈航看着身上被扎满了针管正在渗血的地上的一只狗,那种嗡嗡声恒久不断,他感到太阳光好像越来越亮,他继续对他们说:“你们在杀生。”何文硕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准备揍他。
这时何武硕站起身,说:
“我们今天不仅要杀,我们还必须让你看。”
何武硕让何文硕按住陈航的头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动作。
他把狗身上的每一根针管都拔了出来,血喷涌而出,将白色的纸板染成了红色。随即他又将每一根针管插在了不同的部位,当他将手上的最后一根针管扎进了狗的还没有睁开的眼睛上时,狗的身体发出了一阵剧烈的震颤,然后躺在了纸板上,一动不动,死了。
何武硕对跪在地上已经泪流满面的陈航说:“现在,开始第二个。”
何武硕起身从路边的草丛里找到了一根尖细的棍子,他将上面的枝叶全部摘除。然后他蹲下来,对陈航说:“你看好了。”何武硕一只手提起了那只狗,另一只手用那根棍子插进了狗的肛门,他将棍子上下搅动,狗发出了凄厉的哭喊,何文硕又将一只针管插进了狗的还没睁开的眼睛。
何武硕看着陈航,手上的棍子进行了最后一个动作。他猛地往前一送,棍子洞穿了狗的嘴巴,伸了出来,涌出来的血迹染红了棍子的前端,一滴一滴地流在了纸板上。
何武硕让陈航看着地上的血迹,说:“怎么样?”
陈航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变得迷离,耳边的嗡嗡声从没停止。
他猛地挣脱何文硕的手臂,向何武硕扑了过去。何武硕躲闪不及,被比自己矮了许多的陈航压在了地上。
同时,他左手上的针管也插进了陈航的胸膛。
五
陈航醒了。
耳边的嗡嗡声消失不再,他摊开手掌,再次注视着躺在手掌心的阳光,发现它的明亮一如往常。这时,妈妈叫他下来吃饭的声音传到了楼上。
吃完饭后,好朋友崔鹏来到了他的家里,崔鹏兴高采烈地对他说:
“下午来我家玩儿吧,我的两个表哥来我家了。”
陈航耳边忽地痒了一下,他问崔鹏:
“你的表哥叫什么名字?”
崔鹏:
“何文硕,何武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