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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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入深,更夫们走过第三遭,说完了“子时三更,平安无事”,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院子里的大门被拍打着,短促急切。院里的狗朝着大门凶猛地叫着,在雨夜里泛起若隐若现的回声,忽远忽近。犬吠突然消失了,就好像院子里一如既往都很平静。刘景侧耳听,想听到什么多余的动静,比如脚步声,比如人的咳嗽,或者直接有人说一句话。家里遭贼,院子里突然翻进一个人把狗打昏也好,但奇怪的是,雨幕之下,除了那拍门声没有别的动静。子不语怪力乱神,圣贤早已说了,世上无神,世上无鬼。

那大门外的是什么,院子里有谁?他心慌得很。

她被惊醒,或者也早已醒来,静静蜷缩在他身旁,给他一点温热,他说:“外面的不是人。”

“嗯?”

“是鬼。”他抱住椿楸,吓她。

“怎么可能,哪来的鬼。”

“全当没听见就好了,今天可是七月十五,地府的鬼可全要出来的。”装模作样,他对着椿湫的方向摆出一个鬼脸,屋内昏暗,油皮纸遮挡住窗外的雨,不知这幅神情椿湫能否看见。他只感觉椿湫在他腰间的手突然系成死结,他把椿楸抱得更紧。

拍门声还在持续,犬吠又响起,刘景的心中也有些慌乱,两只手扶在床沿,慢慢撑起身子,就在这时,拍门声突然消失,狗的叫声也戛然而止,院子陷入了诡异的宁静。两个人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他穿上鞋,从角落寻了一根棍子,摸黑站到屋门前。隔着油纸,是密不透风的黑暗。

“是谁!”他推开门,放大嗓门。

静夜中,他的声音回荡。

忽然,背后有什么声音,轻微,悉悉索索,接着有什么在摸自己背,他身子一抖,被椿楸抱住。

“娘子你好吓我。”他有点不高兴,一是因为自己的勇敢都被椿楸抱没了,二是因为大门外的敲门声再没响过,就好像在戏弄人。

他盯着大门,门栓还在,细雨还下,敲门声已停。

再通过雨幕看向狗窝,狗好像在看自己,低吼。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穿着青衣的小童随道人进了屋子,太阳快要落山,东边的天空染紫。道人说:“天色不早,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道人刚踏过门槛,身形顿了顿,朝一个方向说:“无量天尊,借宿借宿,打搅打搅。”

青衣小童早习惯了师父的神神叨叨,径直走到屋内的木桌旁,把灰尘擦拭一番。这屋子也着实古怪,明明旧得惨不忍睹,屋顶都没了大半,但又让人觉得很新,新得让自己很舒服,青衣小童解释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道人坐在擦拭过的凳子上,伸手就去拿桌上的茶壶。茶壶上厚厚一层灰,甚至都分不出茶壶的材质。小童叫着:“师父,脏的!”

道人笑笑,提起茶壶往桌上倒水。果然,什么都倒不出来。道人再提手腕,双目微阖,开天眼画符,茶壶越来越沉,小童连忙躲到师傅身后。茶壶里溢出了源源不断的血水,血水淌在地上,肆意蔓延。

道人的袖中飞出一张普通的“雨聻”符,轻轻落在桌面,道人随意瞥了眼这个紫薇讳,说:“并无恶意,贫道来此借住一晚,寅时便带着徒弟离开,不耽搁姑娘。”

“姑娘?”青衣小童瞪成水牛眼,是女鬼?晚上怎么睡得着,不会一睁眼就发现女鬼在自己眼前要吃掉自己吧?他紧紧攥着道人衣角。

“清婴,莫怕,这位姑娘还是很好说话的。”道人放下茶壶,血水瞬间消失,写着紫薇讳的符纸剧烈抖动,最后平息。道人抬袖,符纸飞入袖中,道人说:“多谢姑娘。”

清婴满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能知道这里有一个女鬼,又为什么不驱鬼。

名叫张丈川的道人侧目,给清婴做了个噤声手势,随口说了句:“你不是怕虫子吗,这屋子没虫子,好好睡觉。”一只乌鸦急速掠过只剩半个屋顶的破败房子,清婴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觉得屋子干净了。

清婴仍躲在张丈川身后,不肯挪动半步。

“怎么,不敢靠近茶壶了?那只是个外应,那姑娘此时正在你身后,当然,也是我身后。”道人转过身,又朝某处微微一笑。

道童清婴浑身白毛汗,冲到道人身前,快要哭出来。

“好了好了,清婴,快给师父做饭,没事的,再害怕也要填饱肚子不是?”

道童嘴上答应,嘴巴以下却纹丝不动,道人无可奈何。


“吃得慢些,好像平日里我亏待你,不给你吃一样。”椿楸看着刘景吃饭,皱眉头。

“看书呢娘子。”刘景满嘴饭菜,桌上放着被不时翻动的书,椿楸不停往自己对面的碗里夹菜,自己夹多少,刘景吃多少。显然,刘景的饭量直接与椿楸有关。刘景说话含糊不清:“书中自有千钟粟。”

椿楸又给刘景夹了一筷子菜,自己才缓缓吃了一口:“那圣人们有没有说,吃饭时候就吃饭,看书容易呛到?”

刘景装模作样,翻了翻,讲:“娘子,好像莫得有。”

“哦,莫得有。”椿楸起身,重复。

刘景急忙往后靠:“我找见这句话了娘子,书上有的,娘子说得对!”

椿楸缓缓坐下,瞪一眼刘景:“好好吃饭。”

“娘子,我会让咱们过上好日子的。”刘景说。

“好,我信你。”椿楸往他碗里又夹了菜,眼眸低垂,“你准备什么时候赶考?”

刘景往嘴里塞满菜:“下月吧。”

“多久能回?”椿楸又问。

“来回差不多八个月……再见娘子时,娘子是胖了还是瘦了?”刘景的脸凑近椿楸。

椿楸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鞋上,发呆。

“还是,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刘景看着椿楸。

“刘景!”椿楸满脸通红,起身拽住刘景胳膊便咬。

刘景顺势紧紧抱住椿楸,怀里一阵温热:“娘子,等我好消息,我一定能考上进士,我一定能出人头地,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椿楸紧紧咬着刘景胳膊,额头贴着刘景胸膛。

“娘子,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吃饭的。”刘景轻晃怀里的椿楸,柔软。

椿楸脖子变成落日的云彩,她坐起身:“松手,吃饭。”

刘景刚点头,椿楸又一口咬下。

刘景紧抱椿楸,椿楸咬得更重。


天色渐暗,师徒二人借宿的破烂房舍里传出阵阵火光。

“师父,为啥那是女鬼?”清婴面对火焰,烤着饼子。

张丈川闭眼,砸了一下嘴:“快翻面,不然焦了。”

“没事啦,焦了的给师父吃。”清婴蹲在火焰前,东瞄西瞄,生怕哪里有怪象再生。

张丈川睁眼,从包裹取出一只桃木碗,往里倒些水,加入少许大米,燃掉一张符箓,把灰撒进去,端在院门口。开天眼,张丈川看到清婴背后有青影。清婴回头看着师父,皱眉噘嘴:“师父,能不能以后节省些大米,我真的好想吃哩,一口也好。”

张丈川叹气:“清婴啊,你我身在江南,不愁没大米,等为师再挣些盘缠,就给你买。”

清婴双眼闪光:“师父,我前几天做梦都梦到吃大米了,大米饭香喷喷,我足足吃了三大碗!然后就醒了。”

张丈川沉默。

“师父,为啥是女鬼?”清婴又问。

张丈川叹气,说:“鬼因念而生,人分阴阳,念分阴阳,鬼分阴阳,既分阴阳,便知男女。”

“怎么能分阴阳呢师父。”

“若鬼真是纯阴之物,又怎能存于天地间呢?玉中有棉,矿中生金,天下最难得一‘纯’字。”

“师父听不懂,这些话好深奥啊。”清婴垂着头,放弃追问。

“不是师父听不懂,是清婴你听不懂,明白不?”张丈川走到清婴旁边揉揉他的小脑袋。

“我啥时候能像师父这么厉害呀?”清婴闻到饼子的香味了,大口吞起口水。

“今晚好好睡觉,有师父在,明天清婴睡醒就和师父一样厉害了。”

清婴撇撇嘴说,我不信,但加快翻饼的速度,一边犹豫一边肯定。

张丈川默默将一坤字卦按在清婴身上,青影融入清婴。清婴并未感觉到什么,饼子逐渐散发香气,两人肚子都叫了。


鸡鸣,东方泛白,若有若无的光线透过窗,屋内是靛青色。椿楸睁眼,打个哈气,伸手碰刘景,刘景睡得很沉,不知是否做梦,又梦见什么。

椿楸下床,摆碗,碗里装着冻粥和咸菜,还有鱼干。刘景过一会儿就会起床忙农活,忙完农活吃饭,吃完饭再忙农活,然后读书,她想。

刘景起床,清水抹脸,半瓢水饮下肚,新的一天开始。

等到刘景捧读起圣贤书时,日上三竿。椿楸坐着小凳子,一针一线,缝补刘景的衣服。

“娘子干啥呢?”刘景出现椿楸身后,从椿楸肩膀后探出头。

“给相公缝衣服呀,还能做什么。”椿楸心里盘算,这根线正好能把衣服缝好,“为什么不去读书?”

身后传来离远的急促脚步,刘景赶快去读书了。

赶考需要至少四套衣服,两套御寒,把家里的鸡蛋跟裁缝铺换了,线就管够,但布料得花钱买,椿楸按按额头,继续缝衣服。

脚步声又出现在自己身后,椿楸问:“干嘛。”

“娘子,我看书上讲,鬼是没有影子的。”刘景捧着本书,给椿楸看。

“为什么?”椿楸回头问。

“书上没写,娘子。”

“真有鬼,你就真敢看他有没有影子?”椿楸翻个白眼。

刘景拍胸脯:“我自己肯定撒腿就跑,但若是有娘子在身旁,就算那鬼再凶,我也要保护娘子!”

椿楸不说话,看着刘景。

“娘子看我干嘛。”刘景说。

“你说话还不让我看?读书去,相公。”

“好嘞,娘子。”刘景走开,去读书。


“太阳晒屁股啦!”张丈川摇晃清婴。清婴睡觉老实,就像个瓷娃娃,突然间好像有了灵气,睁开双眼,看着师父,发呆片刻。清婴说:“知道啦师父。”

张丈川松一口气,说:“昨夜那姑娘出现了,站我面前,说了句‘不是你’,就走了。”

迷糊的清婴听到这句话,浑身激灵,带着哭腔大喊:“师父,她是不是咬我了!”

“没有,师父一夜都护着你,怎么会有事。”

清婴抱住师父大腿,哇哇大哭。

张丈川一边揉清婴脑袋,一边说:“这位姑娘不简单,阴气之重,道行之深,让为师也头疼,通常这样的鬼是因极大的怨念而化成,存世久,杀力大,性格暴戾。”

清婴哭得更厉害,问:“师父,她是不是三头六臂,面青手乌,牙齿有门板那么长?”

张丈川歪嘴:“哪有,这位姑娘模样俊俏,说话柔和,举止大方,所以才让师父头大,既然她占厉鬼之资不为厉鬼之事,她何成厉鬼?”

清婴不哭了,问:“师父,既然不吓人,我能看看不?”

张丈川赏清婴一板栗:“你现在倒是不怕被女鬼吃了?”

经过一天走街串巷,师徒知道,这里确有鬼怪传闻。以前这里宵禁宽松,人们其实可以于夜晚出家,往百年前说起,有个醉汉夜深后过桥,身后有脚步,回头看,却见一位娘子安静跟着,冲他笑。这娘子身着白衣,脖上缠条红布,脸色苍白,脚下无影。可夜深何来娘子,娘子为何会跟着他,他又为什么看不到娘子的影子。醉汉揉眼,发现那娘子向自己走过来,不知道说句什么,便倏然消失。

醉汉才明白,自己是撞见了鬼,撒腿跑回自家,次日同街坊邻居讲,人们皆当笑谈。

后来夜深,更多人都遇见了这位娘子,娘子无声无息跟在人的身后,悠悠说一句:“不是你。”

这传说的亲历者早已入土,那些听传说长大的孩子现在已经驼着背蹲在地头过晚年。现在江南道的宵禁早就十分严格,不知是不是与这个传说有关。十里街桃花巷,就是传说中那位娘子的住处,师徒二人昨夜借宿之地便于此。

如今十里街桃花巷早已无人居住,一众房子漏的漏,塌的塌,只有借宿那间还算完好。

清婴说:“真没想过以前的十里街竟然会住人。”

张丈川说:“想必以前还有很多人,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没亮就纷纷起床,日落时候坐在门沿上吃饭,每天忙忙碌碌地过小日子。当年师父和师父的师哥一起上山时,就是从这样的巷子走出来的。”

“师父,到底谁是你的师哥啊,师哥厉害嘛?”

“那是你师伯,你师伯精通符箓,不像师父,心比天高,却还是寻常之辈。”

“师父你在我心里是最厉害的!”

张丈川的思绪回到了从前,两个因饥荒失去父母的孩子相伴,上山,远离人间烟火,去找寻传说中的道门。明白了生命的脆弱,所以贪生,所以怕死,所以想得到长生,再谈其它。清婴不知道还说什么,他胡乱应付。

清婴问:“师父,等这趟江湖走完,我们也会这样吗?”

张丈川说,大概是吧。


至暮,一天的劳作结束,太阳下沉,刘景椿楸正在吃今天的第二顿饭。

“娘子,你还记得前几日晚上的古怪事吗?就是中元节那天晚上。”

“记得啊,真奇怪,我还问了街坊邻居,他们都说未听见什么动静。李妈跟我说,这是咱们祖辈想来看咱们。”

“我那天烧纸了啊。”

“烧纸才来的。”

“那怎么办?”

“李妈说,既然祖辈愿意看咱们,明年咱们要烧更多的纸。”

“行,娘子,这件事我记下了。”

“另外……”椿楸说。

“怎么,娘子?”

“那晚我被吓到了,还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娘子怎么那日没和我说?”

“不敢同你讲,太真了。我梦见外面还在敲门,你却睡着了,我怎么都叫不醒你,我自己出门,把大门打开,看见敲门的是你。”椿楸说。

两个人对视,一时间不语。

刘景又喊一声娘子,说,那是梦,那不是真的。

椿楸讲,门外的你,没有影子。

刘景说,鬼是没有影子的。

椿楸说,那我就是梦到了鬼,门外的你还问我,问我过得好不好。

刘景说,然后呢?

椿楸说,梦醒了。

刘景说,那这个梦也没啥吓人的啊。

椿楸问,刘景你是不是鬼。

刘景说,娘子我是人,人才能大白天在太阳底下干活啊。

椿楸一脸认真说,有道理。

刘景说,娘子这叫鬼迷心窍。

椿楸说,你真不是鬼?

刘景说,娘子,其实世上哪来的鬼,哪来的怪,都是假的,圣人早就把话说尽,书本里的志怪不可能变成真的。

椿楸说,但愿如此。

吃完饭,太阳刚好隐下西山,借着尚存的明亮赶紧在河里洗碗,一天过去。


打听到这个传说,张丈川起码知道为什么那位鬼姑娘有如此动作——她在寻人。

可几百年已过,她要找的人哪怕再长寿,也早被黄土吃掉,那么她的找寻必然无果。

现在她的灵智还残存几分?不得而知。鬼也不能脱离生死,在人变成鬼的那一刻,生前的所有怨念将其诞生,而人间阳气与灵智的丧失,会使其一步一步消散人间。有时候张丈川也在想,一个人从出生起,到底要死几次。人前是谁,人后是鬼,鬼后又是谁?是有怨念成鬼好,还是风风火火转世好?

上到天下到地,天地之间,并无长生。不论如何,人并非全能全知。

师徒二人回到这处破旧院落,张丈川从袖中再甩出三张符纸,阴风席卷,清婴心悸时,面前出现一只手,接着是一张生宣般的白脸,就要贴到自己脸上。

“姑娘。”张丈川说着,把清婴拽到自己身后,清婴第一次见到女鬼真容,又怕又好奇。

女鬼身着白衣,站在屋顶坍塌的一端,隐隐约约,看不到影子。

清婴听师父讲了些自己听不懂的话,好像是身世,当言语落到一个男人身上时,女鬼变得暴躁。

女鬼凶性大发,身体匍匐,弓身如兽,双眼转乌。霎时间,阴气浓郁成雾,清婴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等到清婴在醒来,破败屋子已经没有了女鬼的踪影,师父安静坐在积尘的茶桌旁。清婴头很痛,抬起腿才发现走路都是如此费力。

清婴问,师父,女鬼哪去了?

张丈川说,师父把你置于危险之中,是师父不好。

清婴从布垫起身,拍拍衣服说:“师父,咱们不都好好的吗。”随即笑着。

张丈川说,这位姑娘确是传闻里的那位,于三百多年前自尽而亡,她的执念在于想见她的丈夫。当年她的丈夫弃她而去……

说到这里张丈川停住。

清婴问,然后呢师父?

张丈川说,你个小孩子不懂。

清婴挠脑袋,背朝师父,一点都不高兴。

“师父和那位娘子说成了,若今年中元节她还遇不到想见之人,便去转世投胎。她的魂灵已磨灭殆尽,再苦苦支撑只会变成为祸人间的真正厉鬼。”

清婴又转过来拍手:“师父真厉害!”

张丈川苦笑:“师父打不过这个娘子,全靠嘴皮子说好的,这位娘子讲理。”

清婴想想自己晕倒前看到的女鬼,不寒而栗,丝毫想不到讲理二字是怎么写的。


崔奎老来找自己,一来为读书,二来为扯淡。刘景不舍得离开家去喝酒水,每次就空手应付崔奎,时长后崔奎就开始拿这事打趣刘景,叫他刘公鸡。话说崔奎也不曾请刘景喝过一杯酒水,这可能叫还之以桃吧。

刘景在家话多,在外话少,双手拢袖闷声不发,气得崔奎就问:“椿楸到底看上你哪了?”

讲真,刘景也不知道。刘景笑笑,还不说话。刘景挣的钱全用在家里,崔奎的钱全用在自己身上。人活法不同,按崔奎的话说,这叫不亏待自己,以后当官也能不亏待别人。崔奎家到他这一代衰落了,曾祖父是每天面见圣上的京官,后来,再后来,再再后来,三变二,二变一,一换成了碎银,家道虽然落了下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崔奎未娶妻,学识极其渊博,说话也常能引经据典,看山能说山的由来,看水能说水的去处,山山水水水水山山,说的话刘景懂得,说的话刘景不懂得。

扯淡时,崔奎什么话都能想到,潇洒,游历,快意江湖,话本小说,崔奎说,还是活着好,这么多快乐事能做。要是死了,就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人会被埋进坟里,有钱的立个碑,坟会被吃草的牛羊踩平,碑会变成别人家砌墙的砖头,骨肉被蚂蚁吃掉,没人记得你。

说到这里他会惋惜,但又有什么东西会使他重新振作,讲些别的话题。

崔奎说,男儿志在四方,最不应该为女人操心了。细嗅蔷薇的人只能嗅蔷薇了,光心有猛虎的人一辈子只是心有猛虎了,为得到就要有失去。

刘景说,人想法不同吧。

崔奎说,所以你当不了大官。

当小官也可以,娘子说,不当官也可以,有钱和娘子好好过完这辈子就好。刘景想。


血色残阳把整座江南道染得通红,游鱼跃出水面纷纷争一口晚霞。山停留在云的那端,江南道坐落在天的这端。

“江南真好。清婴,你可曾记得你我自相逢起走过多少路?”张丈川问清婴,目视前方。

“自师父三年前从水中将我救起,清婴已和师父走过万里啦!”清婴说。

“你师父啊,自小就跟着你师父的师父满天下跑,后来一个人走江湖,这些年和你一起。”张丈川说,“师父很快乐。”

“师父你老了。”清婴看着道人背影,突然说。

这背影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垮掉。张丈川转过身瞪清婴,气愤不已:“哪里老了,哪里老了,你前后左右好好看看为师,哪里老了?”

“师父你的胡须,已经被染白好几根了,头发也是。”

张丈川听了,停顿住,叹气:“唉,人生不过百年,谁能不老呢。”

“有没有什么符箓能让人不老啊师父。”清婴坐在凳子上,两条腿晃来晃去,落日的橙红占满他的脸。

“哪有,要是有的话为师早就学了。”

“师父,我想一直陪你,师父别偷偷丢下我好不好?”

“好。”

“师父你真好。”

“刚把你救起来时,是谁天天嚷着要回家看父母?”张丈川呵呵笑道,“现在还想念他们吗?”

“牵挂啊想念啊,所以清婴每晚都要等月亮出来,告诉月亮清婴很好,然后月亮就会告诉阿爹阿娘,清婴很好,清婴长大了。可是其实清婴一直都不记得阿爹阿娘的样子,真正回去,又要怎么见他们啊?师父,我想吃大米。”

“清婴啊,其实为师在山上时经常吃大米,大米也没那么好吃,后来为师自己去北方游历,发现,北方的饼子也很好吃,小米也好吃,能填饱肚子的就很好吃……”张丈川说着,清婴正噘嘴看着自己。张丈川停止絮叨,双手托住清婴脸颊,冰冰凉凉。

“师父,干嘛哩?”

“师父看看你胖了还是瘦了。”

“师父我这几天路都走不动,感觉飘飘的,一定是胖了!”清婴被师父托着脸,嘟嘴道。

张丈川仔仔细细地打量清婴,时隔很久,他轻轻说:“瘦了。”


这道路曲曲折折,穿街过巷,走出小镇,花了将近三刻钟。刘景背着包裹,说,娘子,就送到这里吧。

椿楸不说话,还是往前跟着。

娘子,刘景说。

“嗯,我再往前走走,没出过几次镇,想看看。”

娘子,刘景说。

椿楸停住。

娘子我想抱你。刘景说。

椿楸说,万一有人怎么办,被人看见了我还怎么办?

嘴上说着,身体靠前,轻轻搂住刘景,椿楸说,满意了?

刘景说,我不在的时候,娘子要好好吃饭,不要将就,好吗?

椿楸说,在外面,该花钱的地方就要花钱,别一天就看着那几个铜板。

刘景把椿楸抱紧,娘子我又不傻,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椿楸推开刘景,背过身,又转过来,说,早些回来,不然我会太想你。

树影摇晃,微风斜吹,怎样看都不是离别。

刘景说,娘子等我。

椿楸想哭,又讲,你要早些回来。

于是书生越走越远,娘子步步回头,江南道太大,这一眼看不到想见之人。


八个月很长,头发生长一截,江南道见过一场雪落,门前的岁岁平安又换上新一张,桌子上每次吃饭少一双碗筷。

椿楸等着那人敲门,说:“娘子,我回来了。”

但没有等到。

八个月是最快的时间,可第九月,第十月,刘景还没有回来。

有人说,他考中了进士,有人说,他已经当了官,在京城娶了一个当地女人,女人是权贵的千金,还有人说,刘景马上被安排赴任江南道。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椿楸等了三年。

三年很短,春色依旧,冬雪不寒,碗筷只一双便足。街坊开始幸灾乐祸或嘘寒问暖,指指点点。

有一天,与刘景一同长大的崔奎从京城回来,那时的江南道正在落雪,纷飞的雪花一落地就变成一滩烂水。

崔奎顶着雪,敲开刘景家的门,对椿楸说,刘景不会再回江南道了。

椿楸问为什么。

崔奎说,往后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好过?

椿楸问,我相公哪里去了?

崔奎合上刘景家门,对椿楸说,娘子,我可以照顾你。

那夜,椿楸上吊。

过了十几年,洪水淹没这里,十多人被水卷走,人们找的风水先生看出这里含恨死过一位娘子,说这里阴气过盛,狗血鸡血驴血都不管用,夜里人们能听到哭喊声,人们纷纷搬离。


清婴又一次晕过去,不是被吓晕的,而是被张丈川故意弄晕的。二人在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不速之客穿一身正统道袍,手握拂尘,先看了眼张丈川,接着紧盯清婴,一举一动威压极重。待清婴晕倒以后,张丈川赶紧把清婴背起来,遇到这人,跑是跑不掉的。

“师哥,想我下山十一载,未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救了一只绿毛溺死鬼,给它化了人形,就是你的苦劳?”九禾真人眯眼。

“师哥,我这趟下山,未带道门文牒。”

“所以你就不是道家子弟,所以你做的一切就能与道门无关?”九禾真人拢袖抬眉。

“我觉得我做的事未必是好事,但一定不是坏事,既然不是坏事,还是值得一做的。”

“万物自然,天下那么多冤魂枉鬼,你管得过来?”

“天下烦忧万万件,张丈川管不过来。”

“那就把那个小鬼交给我,你觉得他能一直苟全于人间?”

“但目之所及,遇上了,总不能不管。”

九禾真人说:“真童子假童子,把替身烧了就行,好鬼坏鬼,超度了就行,张丈川,你是在给自己招因果,总有你承受不了的时候。”

张丈川笑了,摇头:“师哥,小时候我问过你一个问题,你说等你学完天下符箓后才能给我答案,现在能给吗?”

九禾真人双手交叉,吸气:“怎么越活越回去,世上有没有长生之法,莫非现在你都不明白。”

张丈川大笑:“那我可真可怜,这么多年不沾牛肉,腹中空空。”

九禾真人面色大变:“下山几年鬼迷心窍了,说话如此不敬?”说着,手中拂尘似活,无风自动,张丈川一时难以呼吸,吃痛跪在地上。

九禾真人语气更重:“十几年前下山时你多少功夫,现在还是多少功夫,你这十几年修行到了哪去?!”

张丈川没声响,一动不动。

九禾真人说:“你觉得我不配听你的解释?你连最起码对抗危险的功夫都没有,有什么资格再带一个小鬼和你游历?”

张丈川说:“人有人的愿望,鬼也有鬼的执念,从诞生那一刻起就为这个执念而生,想也不想地去超度不比让他们再死一次还难受?”

“你知道什么叫愿望,什么叫欲望吗?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完成却还要握紧不放,不是欲求是什么?就像你一样!”

“人非草木,所行所为都是欲望,渴望长生也是欲望,人这一生不都是欲望吗?为什么人只看得见人的欲望,看不见鬼的欲望?师哥,难道你没有欲望吗,你不想长生吗,你愿意眼看自己变老,功力衰弱而不为所动吗?”

拂尘动了又动,九禾真人面色铁青,一手握紧,最后放下。

“我当然有欲望,这没有什么好义正辞严否认的,世间千般变幻,人和鬼都有自己的境遇,你救得了他一时,能救得了一世吗?你说你眼见的苦难不能不管,你又知不知道多少眼睛会在背后看你的一举一动,多少感恩又会变成憎恶?你我二人上山之时看的东西和现在看到的东西已经不同,你连功夫都没有,又谈什么匡扶正义。你一口真气能画几张符,你开一次天眼能看几里地?”

“师哥,清婴是我途中收养的,他至今都以为自己是人,至今都不知道是父母将他亲手溺死。若命运已定,凭什么他连感知世间都不行,凭什么该死的人能安度晚年,不该死的人为生计奔波?我给他画了一副身躯,你看,不看阴气,只看他,清婴,和寻常孩子有什么不同呢?”

“那他是人吗,他不是人,他又是什么?若你不沾染他的因果,他来生能是富家子弟,在钱堆里享福,现在呢,他来世只是个寻常家的寻常孩子了,这样的寻常孩子你满意吗?你凭什么改变别人的因果?你怎么不为他们来生考虑,你怎么不想想他们是否值得为一个执念耽误下辈子,下下辈子?”

“师哥,当年我们上山时,为的不就是改变因果吗?现在,你站在山上,真的只是不想改变别人因果吗?”

九禾真人说:“张丈川,你这一趟下山换成了狗的心肠。”

“师哥,如果闲暇下来,不妨多在山下看看。”

“滚!”九禾真人怒斥。

张丈川沉重的双腿突然轻松,九禾真人不见踪影。清婴的手掌冰凉,不知道画坤字符还能让清婴支撑多久,师哥的话里明显是还有办法维持清婴的状态,看样子有必要再上山了……


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赦罪,野鬼超度,而祖先之魂得以重返人间,享受后人的供奉。

沿河而走,顺河而下的河灯一盏又一盏,远处还有烧纸的人,火光闪烁,与天上的星子辉映。张丈川握着清婴的小手,一步一步走。

“为师把你救起时,也在差不多这条河的这个转弯处。”张丈川眼里一闪一闪。四周有哭声,有叹息,风移影动,景随心变。

清婴被师父牵着,说:“师父,河上的那些船,好漂亮哇!”

张丈川抱起清婴说:“是啊,清婴好好看看,远处的更美。”

清婴说:“师父,你要不放我下来吧,我觉得这样很丢师父面子。”

“丢什么面子。”张丈川把清婴举高,清婴眼里闪烁,明星荧荧。

张丈川偷偷看着清婴的笑脸,自己脸上也是笑脸。

“师父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清婴握紧师父双手,“不会现在抱起清婴,晚上却偷偷跑掉然后不要清婴的对不对?”

张丈川说,对,师父肯定不会跑的。

清婴说,师父,清婴想自己走路。

张丈川放下清婴,清婴牵着张丈川的手,温温热热。

“师父,明天师父能给清婴买大米吃不?”

能的。

“师父你能不能给清婴找个师娘,清婴想要师娘。”

“清婴啊,如果没遇到师父,你可是个富家子弟,天天都能吃香喝辣,不用为吃穿奔波啊。”

“师父,我就喜欢为吃穿和师父奔波!”

“富家子弟可以每天吃大米哦。”张丈川说。

“师父我骗你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吃大米。”

清婴,没遇到你之前,师父没想过去看这么多的山水啊……

“师父你怎么啦,师父你是不是生气了,师父你说好不跑的……”清婴感受到张丈川的情绪,握住张丈川的手晃来晃去,“师父,师父你说话啊!”

“清婴,师父遇到你,很开心。”

“师父,遇到你我真的真的也好开心!”

遥远的天边,从天至地,一道绿线缓缓变粗,地府之门打开,嘈杂的声音在张丈川耳中堆积,百鬼夜行。生鬼寻亲,野鬼相食,张丈川从未想过地府之门会在这里打开,清婴怎么办?

耳边尽是尖锐的呼啸,是野鬼看到美食的渴望,千百荧光奔向清婴,想要蚕食清婴的魂魄。

清婴只看见四面八方有很多笑声越来越近,师父右手掐诀,袖中符箓尽出,左手一把桃木剑剑尖带血,朝空中劈砍。

“师父,我们回去吧!”清婴大喊。

张丈川没有回答,发疯般地朝空中继续劈砍。清婴从未见过符箓燃烧得这般迅疾。

“师父!”清婴大哭,“师父咱们快走!”

“清婴,躲在师父身边,别乱跑!”张丈川说。

燃精血,破百鬼,可万万鬼如何得破?漏网之鱼仍然能够闯到清婴身边,一波一波尽是如此。

清婴的身影越来越浅,他自己也感受得到:“师父别打了,师父别打了,师父我难受……”

清婴身体越来越轻,眼前再不是人间:“师父……”

张丈川面色如灰,不甘心回了回头。

穿着青衣的小童就此弥散人间,青衣落在地上,张丈川捡起青衣,揣在怀里,泪流满面,提起桃木剑,声嘶力竭地劈砍。

这夜九禾真人坐在忘忧亭饮酒,他的面前是两个碗。他先给对面的碗斟满酒,又倒掉,给自己的碗里斟酒。酒水下肚,火辣全身,他不说话,继续喝酒。


夜入深,更夫们走过第三遭,说完了“子时三更,平安无事”,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又是中元,书生模样的男主走进雨幕,竟能看到一个人画卷般的一生,婴儿哭啼,父亲离去,母亲染病,父母双亡。一女子对自己笑意盈盈,洞房花烛时把她头盖掀起。吃她给自己做的饭菜,和她话家常。她的命也很苦,他要一生保护她。赴京前她送自己,他还信誓旦旦,可惜他并未走到京城,就死在截道的马匪刀下……

世上果真有长生,做个冥顽不灵的野鬼,永久躲在自己死去的回忆里,算不算长生?

每年七月十五,地府之门大开,野鬼也可通过地府之门去看看人间的别的地方,如果不借助地府之门,野鬼只能在葬身之地附近游荡。

可笑可笑,幸好尸身在哪哪就是葬身之地,不然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他以见证三百多次地府之门的打开,不知道这次自己能够去哪,能不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人。

他知道这是妄想,但他也知道,如果他真的认了这就是妄想,那他就彻彻底底死了。三百次的地府之门打开,就是三百年。

他就是想看看,曾经他们的家,现在怎么样。如有幸真的再见椿楸,那也是椿楸的来生了,她早已失去记忆,过上别的生活。看到原来的土地,他就知足了,他就可以死了。

在他刚死时,他挣扎地爬起来,发现自己没有肉身了,突然出现一个老婆婆站在自己面前,问自己:“你想如何?”

有人祭拜的是生鬼,无人祭拜单凭一口气耗着的叫野鬼,想去来生的就喝了老婆婆手里的那碗汤。

这次开门会到哪?他想。

刘景走出地府之门,眼前由模糊变清晰。

雨夜,十里街桃花巷。

一炷香,他只能离开地府之门一炷香的时间!他能感受到自己没有心脏的心跳。尽管三百多年过去,他还认识这路!

不对,怎么能和记忆里的路一模一样呢?

到家了!他嚎啕大哭。但是迎接他的是紧锁的院门。他瞪大双眼,赶紧敲门,让娘子给自己开门,哪怕不是娘子也好,屋主人能开门就行,他就是想看看!

他听到了犬吠,猛烈的犬吠。

他惊觉,跌坐在地上,这不就是自己生前的经历吗?雨夜,中元,鬼怪!

接着他又奋力地敲着,他不管为什么自己能够敲门,哪怕敲烂门也行,他要进去!

“娘子,娘子!椿楸!”他大喊。但是无人回应。

突然,他听到了开门声,脚步声,脚步停了,他不再敲门,大喊:“椿楸,刘景!”

“是谁!”院内的人同样大喊。

刘景瘫软在大门外,哭着:“娘子,不要让我去赶考,不要让我去赶考啊!娘子,我对不起你!”

一炷香的时间到。


“娘子,中元节的晚上,你怎独自出来?”书生模样的长衫年轻人站在桥头,双手搭在栏杆上,俯起身看桥下流水。他回过头,朝蒙蒙细雨那端的人影说着,声音不亮,透过薄薄的雨幕竟也听得清晰。

“郎君不也是吗?”椿湫举一把油纸伞,素洁的脸上流露出雨幕那端书生看不见的笑意。

“小生在等人,娘子呢?”书生没有撑伞,早已淋成落汤鸡,说话时样子显得狼狈不堪。

女子走过雨幕,站在书生旁边,借着余下不多的月色瞧了书生几眼。她把伞高举,踮起脚尖,伞便向书生倾斜几分,书生抹一把脸,赶忙道谢。

“郎君没带伞吗?”女子近些看书生,全身浸透,头发都在淌水,忍不住笑起来。

“我出门那时恰好不下雨了,就兴冲冲跑出来了。娘子也在等人吗?”

“不是。接连下了三日雨,黄昏时候雨都停了。没成想入夜又下起来,屋里太闷,奴家便出来到处逛逛,今夜是中元节,正好人少,来得清净。”

“原来如此。”书生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郎君别整理了,怎么样都是湿的,等回家再换件新的吧。”

书生说:“这件衣服是一个人亲手为小生缝的,今天是为见她。”

“这个人对郎君很重要吧,不然怎在雨天赴约。”

“小生等了三百年,今天才能再见她一面。”

“郎君好生有趣,怎么会等一个人这么久,三百年都没有等到吗?”

“等着等着就三百年了,有些事等一万年也可以啊。”

“一万年,那要多长。”女子轻轻吐出这句话,黛眉微皱。

“海枯石烂,沧海桑田。”

“郎君方才见到要等的人了吗?”

“当然……等到了啊。”

“郎君记得明天抓些药,免得沾染风寒。”

“好。”书生望着正前方的夜,走出那支不大的花折伞,伞下的倩影正对自己。雨水从面前跌落在青石板上,再回头彼此已看不真切,“娘子就不怕中元夜遇到个野鬼吗?”

“这世上哪来的鬼。”椿楸说。书生这时转过身正对眼睛眯成一条缝,细细闪烁着灯火阑珊。她嘴角盈出笑意。

“有鬼的,我还知道鬼是没有影子的。”书生缓缓说。

“可这么大的雨,怎么能看到影子呢?莫非郎君能看到我的影子吗?”

“看娘子的时候,看影子作甚。”

“年纪轻轻,油嘴滑舌。”

“娘子是在夸我。”

“对了,你家住何处?”

“十里街桃花巷。”

“离我家很近,明天我正好要到十里街捞两块豆腐。”

“想必明天会有个好天气。”他擦擦脸上的水珠。

椿楸出神望着河岸两边的人家,由近到远,逐渐朦胧,回过神来,身旁在没有书生。

“是啊。”

再定睛一看,桥上已空无一人。

雨停了。


“孩子,年纪轻轻就死了?”

“被马匪砍头了,婆婆,我家中还有娘子,能不能让我先去道别再死?我不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了!”

“孩子,你先顾顾自己吧。你是想做人还是做鬼?”

“婆婆,做人是不是就不能再见到娘子了?”

“来生还可能相聚。”

“婆婆,我做鬼!我做鬼!”

“有人祭拜的是生鬼,无人祭拜的是野鬼,你多半只能是野鬼,野鬼的话,一旦魂魄耗尽,没有来生。”

“婆婆,我做鬼!”

“好孩子,那你就不用喝这碗汤了。”

我的前世是谁?我的后世是谁?我只落得这一世的姓名,娘子,不论错对,这一世我定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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