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父亲行医的时候,我们家族医学已经传了四代。当时,曾祖父年近80岁被聘为县医院的骨科专家,祖父是曾祖父的独子,主攻中医内科,酷爱诗词书法,在乡卫生所工作,基本不管家中琐事。父亲和四叔在县医院随曾祖父学医。我们的大家庭主要是二叔、三叔及我妈等三个妯娌们撑着,祖母料理着年逾八旬的曾祖母。老屋的故事就是从这个四世同堂大家庭共同生活的老屋开始的。
大家庭的房子是父亲领着几个弟弟一砖一瓦做起来的,这是我后来听说的,自打我记事起,我幼年里那些美好而珍贵的记忆就是在这个老屋里发生的。
上世纪70年代初,农村盖房大多都是土砖砌的。而土砖则是自己一块一块砌成的,从田里取土,和成泥后,将一个木制印模框放在平地,把泥巴装进印模内,夯实,然后小心地抬起印模,一块土砖成型了,自然晾干后就可以用来建房了。我不知道父亲和叔叔们到底砌了多少土砖,只是记得老屋好大,农村称之为“明四暗八”。以至于祖母现在一提起老屋就老泪涟涟,她心疼自己的儿子们在那个吃不饱饭的年代里,为做那个老屋吃了那么多非同寻常的苦。
老屋背靠着一个山丘,正前面就是一块平整的空地,然后就是全湾最大的水塘,祖父和祖母还在房子后面极其有限的空间里开了一块菜地,种着一些非常普通的时令蔬菜。记忆最深的是,老屋门前空地东边种了两棵梧桐树,已经碗口粗了,非常茂盛。父亲还在东边靠山的坡上种了一棵金银花树,和一棵海棠树。到了夏天,我们闻着花香,带着梧桐叶做的帽子,吃着自己火烤的梧桐子,全无忧虑。
那时候家里人多,父亲、二叔和三叔都是在老屋里成家的。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我家是最东边的靠山的前后两间,前面是厨房和堂屋,后面一个小房就是主卧。二叔的一家分到的是老屋最后两间靠东横向两间,当时堂姐和堂弟已经出世,家里非常拥挤。三叔刚结婚的时候,其实只分到一间房,因为没有分家,三叔又到县城工厂上班去了,所以三婶还是同祖母一起生活,负责做饭。曾祖父和曾祖母,祖母和祖父各有一间房,正屋的堂屋大家公用,还有一个专门的大厨房。剩下几间房分别留给四叔、细叔和客房,当时四叔在县城学医,姑妈已经出嫁,细叔还在上高中。
我就是在老屋出生的。当我出世时,曾祖父远在黄州,听到消息异常兴奋,因为我出生的当天正是他老人家的生日,他专门给我父亲写了一封信,还赋诗一首,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因此,在曾祖父所有的后辈当中,我是他的掌上明珠,他爱我甚于其他任何人。以至于在我刚满月时,曾祖父抑制不住思念,非要我母亲怀抱着我去黄州,他要好好地看看我。当时已经到了冬月,天寒地冻,旧式班车也慢,我不慎感染风寒,生了重病,一直到三岁多身子才渐渐复原,这令曾祖父心疼和后悔不已。他命令我的父亲守在我的身边治病,不得擅离。他自己搜集珍贵中药材为我进补。我被父亲哄着打了多少针,吃了曾祖父多少珍贵中药材,我太小不记得。只是清楚地记得,曾祖父每次在老屋熬参汤时,一定要我母亲把我单独抱过去,然后把其他人赶出门,将房门一栓,抱着我哄着喝。或许这就是我成年后头发生得高的原因吧,但是我也不敢想象如果自己不是生在医学世家的后果。
从四五岁开始,我和二弟成为曾祖父的贴身跟班,我们祖孙三人成了老屋的绝对主角。那时候,曾祖父因为年事太高,除非县医院有疑难重症病人,他一般就在家颐养天年,他每天最大的乐事就是领着我们两个曾孙走亲访友,习字练武。每天上午五点,我们就早早地被曾祖父招到跟前,跟他一起吃早餐,那可是全家最高礼遇。因为曾祖父是当时黄冈十大名医之一,被他医好的病人太多,加上他带过几个徒弟,有的还是局长,所以各种各样的食品食材很多,他的早餐就更丰富了。80年代初,我和二弟就吃过方便面,当时对“开水一泡就能吃的面”感到匪夷所思,对那怪怪的口味感到莫名的兴奋。特别是看见曾祖父把刚切好的一片“生肉”放进口里时,我们哇哇怪叫,后来才知道那肉叫“卤肉”。
吃完早餐,曾祖父会让我们来到大堂屋,示意我们关上大门,学武的时间到了。我的体质弱,只有通过练武才能强健身骨,曾祖父他也想把自己一身的本事教给我们。那时候,湾里的小伙伴们都知道我们有一个文武双全的老爹爹,总是想方设法围观我们练武。曾祖父家族观念很重,那是绝对不能让外人瞧的。曾祖父每教一个套路,他都会亲身示范一次,每个动作进行讲解。教授小洪拳、大洪拳及棍术时,80多岁的曾祖父腾挪跳跃一气呵成,全无滞碍,至今想起,惊叹不已。每天上午要练拳两个小时,曾祖坐在旁边的竹床沿,扶着拐杖,严肃地审视着我们每个动作。对动作不到位的,第一次出手矫正,第二次就直接用拐杖教训了。学武,我们感到既爱且怕。
遇到走村串乡的照相师傅,曾祖父一定会要照相师傅拍照,还专门要我和二弟换上他给买的新衣服,跟他合影后,再在全湾人的关注下,让两个曾孙在梧桐树下演练几套拳术,并叫照相师傅抢镜头,拍照留影。这时的老屋,成为全湾的焦点,不时掌声雷动。
当三弟出生时,我已经七岁了,我家和二叔家已经搬出了老屋,在后湾各自做了一间土砖房。曾祖父明显见老了,每年暑假,他仍然回到老屋,跟我们在一起。每天早上五点,老人家柱着拐杖,缓缓穿过整个前湾,站在后湾塘角,呼唤着我和二弟的小名。我和二弟会像两只兔子一样,倏地窜到了曾祖父跟前。经过三年多的训练,我们的体质明显增强了,反应和速度,力量和协调性比同龄人强多了,连感冒也很少。我们一人挽着曾祖父一只胳臂,欢笑地走向老屋。
回老屋的途中,我们会经过湾里的公共厕所,曾祖父总会带着我俩去厕所看看,如果里面脏乱差,他会吩咐我俩跑回去取来工具,把厕所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在回老屋路上,遇到路面不干净,曾祖父都要我俩弄干净。当时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发现,湾里的公共厕所一直很干净,总有人不时用水进行冲洗,湾里房前屋后没有看见垃圾了,虽然是土路,却非常洁净。曾祖父是当时湾里健在的年龄最大辈分最长的老人,他一生救人无数,又与人为善,经历大风大浪,却淡泊为怀,在全湾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信和行为世范的影响,这也许就是今天所说乡贤文化吧。
在老屋里,我们送走了曾祖父,送走了曾祖母,送走了祖父,三十多年的岁月中,原来生于老屋的那些亲人如今天各一方,每年都难得再见一面了。老屋也因经年没人居住,终于要跨了。十年前,祖母坚持要回老屋居住,叔叔们于是把老屋的主屋整修了一下,终于没有最终垮掉。然而,父亲刚退休,却也在老屋里走了,去追寻他的父亲和他的祖父母,这让我对老屋有一种触有灼痛的回忆和无限缅怀的伤悲。
做梦都是老屋的故事,曾祖父矫健的身影,祖父飘逸的书法,父亲畅达的诗词,在这个白雪皑皑的冬天,最好佐以记忆中的参汤,清香的梧桐子,枝头的金银花,和那棵颀长的海棠树,围炉夜话,叙说三代行医人的悲悯情怀和割补仁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