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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
嫑出声。
贴着炕围子静静听……
“滋啦啦……”“滋啦……”
“滋啦啦啦啦……”
夏夜,饭罢。全家人在炕上,有盘腿坐着的,有斜倚铺盖的,话题弥漫了五代人。
在一个话与话的衔接处,空气突然安静的间隙,墙上窸窸窣窣的滋啦声侵入耳腔,鬼鬼祟祟,不怀好意。
“有刺客!”大家内心都是一惊。
屏住呼吸,循声定位,在那!塑料墙画上,大胖小子脑后。递一只布鞋过去,就近的人以迅雷之势呼到画上,左右一碾,噼啪一声,无论是个甚,管叫它爬得天高,命比纸薄——完成一次小小的“降维打击”。
总体来说,窑洞是黄土高原上最坚固的堡垒。唯一不足之处是,防御魔法攻击比较有效,例如刺骨寒风滚烫热浪。在防御物理实体攻击方面,只能算差强人意罢。
你说它防御好吧,浆糊封不严窗户纸,虚土挡不住鼠打洞,蚊挥长刺,蝎摆弯钩,刺客潜入,扰乱不休。你说它防御差吧,刺客们一旦进了窑,就很难找到出去的路,围得似铁通一般。人与虫难免遭遇,又无法沟通款曲。于是小小的窑洞化身黑暗森林,我怀疑你会弄疼我,你怀疑我会弄死你,猜疑链不断拉长,便只能先下手为强。
酷暑难熬,夏天总是不好过的。人怕蝎蛰蚊咬,蚊虫怕毙命巴掌。我赐予它们死亡,它们赐予我痛痒。
最痛的是蝎子。
古人把毒辣的女子叫做蛇蝎妇人。你们城里娃没有被蝎子蛰过的,是无法体会这个形容本身有多么毒辣,过分夸张。毒蛇的威力世人皆知,好在目标明显,在干燥的黄土高原也不常见。但蝎子就不同了,它们是土行孙,身披土褐色铠甲,沿着黄土疙瘩的缝隙游走,迅捷无声,来去无踪。
黄土地上的庄稼人,也无时无刻不紧贴着黄土。行走在黄土里,劳作在黄土里,睡眠在黄土里,最后一直睡黄土里。
酣眠浸透的夜晚,一只半大的蝎子出来觅食,难得遇到一块平整的地方,它昂首阔步好不惬意。突然间,一座山一样高的人类肉体横亘眼前——那是我。知趣的,早就绕道走了,如此两不相伤,各自安好。可在它的字典里,是没有“绕道”两个字的,二钱的小身躯,有一钱的反骨。它仗着尾巴上那萃满了剧毒的匕首,从不绕路。来到我跟前,挥舞着钳子和匕首,与我的肉体对峙,喊这座山让路。
我睡得多死啊,睡梦中挠挠屁股。
它把这种行为,解读成了轻蔑和挑衅,怒从心头起,狠狠地拧腰甩尾,一匕首刺进我的大腿后侧。这下好了,那座肉山活了。嚎啕之声惊天动地。炕头垂下来的开关绳被猛地一拉,满窑大亮。
刺客慌了,夺路而逃。
现代文明之光是如此璀璨照耀,很快父亲就在灶火圪崂边上找到了仓皇逃窜的他,又是被一鞋拍死的命运。早知现在,何必刚刚呢。
钻心的痛,从大腿后侧向周围辐射着,并没有蝎子钩折在肉里,但那痛楚就像一个无形的钩子嵌进了伤口,火辣而又尖锐。恨不得用尖刀剜开皮肉,把它取出来。
我蜷着身体,掐住大腿。母亲用清水洗,用肥皂水洗,丝毫没有缓解。只能按偏方试试,将那蝎子的尸首放石板上捣烂成泥,抿在腿后。登时有一丝清凉,但片刻之后又复疼起来,范围又扩大了一些,腿后像要睁开了一只眼睛,随着心脏跳动的频率在眨动。全家陪着苦熬。
父亲说这些蝎子啊蜈蚣啊,其实最怕咱家的一个宝贝。我猜了一圈,总是不对。他说这个宝贝叫昴日星官。我闻所未闻。他就给我讲起了西游记,从唐僧遇到蜘蛛精开始说起,我听得入迷,时间在不知不觉间过去。故事的最后,谜底揭晓,原来孙悟空拿千眼怪蜈蚣精没办法,最后请来神仙的叫昴日星官,是一只大公鸡!
这时,东方一丝亮光爬上窗棂,越过帘子,映入眼底。我家那只锦毛大公鸡在院子里三声高唱,宣告了新一天的降临。
说来也奇,腿疼仿佛忽然就好了,跳动的刺痛开始变得模糊,眼皮渐渐沉重了……
经过此次交锋,我开始对蝎子又恨又怕,每晚睡觉前都要仔细检查城防,反复确认墙画后头,炕褥底下,没有可疑的伏兵。常备不懈,难免兵疲民困。直到又被蛰了几次后就有些大将风范了。大抵蛰一两次就能挺过一个夏天,况且蝎子有大小,毒性有强弱,次次也不都像初次那般剧痛。父亲又给我讲了关二爷刮骨疗伤的故事,男子汉大丈夫,最不济也就是几个小时的疼痛,就像走路脚底板疼一样,忍忍,目的地总有到的时候。
倒是每次找到蠢蠢欲动的蝎子、蜈蚣,都会便宜了我家的“昴日星官”,扔到院里,它昂首阔步一口吞之,好不痛快。后来村里掀起捉蝎子卖的热潮,漫山遍野地翻找,主动出现的蝎子就没那么多了。
最恼人的是蚊子。
如果蝎子是荆轲刺秦,蚊子则是垓下之围。大军压境,袭扰不断。
如果你有月光宝盒,如果你穿越到1996年的夏天,你会看到一个穿着蓝色短裤和黄色塑料凉鞋的碎娃,皮肤暴露的地方,伤口密密麻麻铜,其中一部分还流着的脓水,灰黄而粘稠。满身疮痍,难看至极。那个碎娃是谁?我认不得。姑且叫他二狗吧。
二狗家窑洞院子里有羊圈、鸡窝和驴棚。蚊子这种刺客,白天专喜窝在屎臭腌臜的地方。火烧云落下去的时候,蚊子云就腾起来,萦绕在院子里。窑洞内啪的一声,灯开了,像一个里应外合的攻城信号,几路蚊子大军合作一处,冲到窗户前舍命猛扑。
二狗家的城防工事算是扎实的。他母亲心细,已将窗纸裂痕一一补上了。唯一洞开的是门,但也早早挂上了竹帘。揭开放下,非常迅疾,刺客趁虚而入的时机并不充足。
可蚊子的攻势依然避无可避。在每一个幽深的夜晚,他们从不知名的潜藏处飞将出来,空降到二狗的身上,也不管他人的身体资源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肆意玩起钻井取血的勾当。端午至,五毒醒,不知为何,就那一年,甚是猖獗。还好一般有毒的地方就有解药。艾草也及时长了出来,成了救命的几根草。
夜里起了微风,院里凉快,晚饭后大家搬个小马扎,围着碾盘抹黑乘凉,还可以省点电钱。用旧书页折成扇状,噗噗地敲打着胸口。谈笑间,巴掌击打身体的声响不绝于耳,就着月光抬手凑近一看,“呵!这么大个死蚊子!”快要撤回家前,母亲抓一把艾草辫个辫子,点燃一头,浓烟顿起,是一股呛人的青草香气。卷起竹门帘,用铜钱别好。从灶火圪崂一路手舞足蹈,让烟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迫使蚊子大军退避三舍,换取一夜的安稳。
可人总不能一直待在窑里吧。白日里,无论坐在硷畔上,走到田埂上,一伸手依然会摸到几个隆起的印记。瘙痒难耐就不断抓痒,用大拇指一会儿掐出个一字,一会儿掐出个十字。翌日,脓水涌出,久久不能痊愈。
二狗问奶奶,蚊子为什么专门叮他,奶奶说狗娃血甜。这不足以说服他,凭什么他想吃糖的时候,奶奶就把糖藏起来。而蚊子就可以随便吃甜呢?
他又去问他妈,她妈说因为他不听话。蚊子专咬不听话的。这就更难令人信服了。二狗除了土洼洼上溜马马,走路常踢驴粪蛋,树圪杈上掏雀窝,山水圪岔里打烟火,鞭炮丢茅坑里炸之外,也没什么不听话吧。
黄土高原上多了一个不明所以,全身起包,随时在抓痒的娃。
痒比痛都难忍。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但痒是此起彼伏,不绝如缕的。他像一个千疮百孔的麻袋,勉强装满了高粱粒,短暂维持着平衡。最怕偶然被碰触到,痒意会排山倒海地来袭。
二狗最后的救赎,源自一次赶集。医生用打屁股针的手,用药水把二狗染成了紫狗。后来又紫了一个星期,才回归了正常的我。
我妈跟我大叫过三次:“快抬脚!”
第一次是一个睡得正香的清晨,天亮被我妈掀起被子。她看到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粘连在我右脚无名指腹上,鲜血浸润了一大片被褥。随着一把大手拍到腿上,我睁开乜斜的睡眼,震惊比疼痛先抵达。怎么睡梦中就不会疼呢?!看伤势,应是老鼠下的口无疑了!大家惊叹,那兀的也太猖獗了,开始吃人了?血都已半凝固了,包个纱布等愈合即可。
第二次也是如出一辙的清晨。那时已被蝎子蛰得习惯了。天亮被我妈掀起被子,大叫一声,“快抬脚!”脚下赫然躺着一只油亮漆黑的蜈蚣。炕头笤帚上折一根草棍,拨弄拨弄,绵软而松弛,百足之虫确实是死而不僵的。不知道是不是蝎子给我输送的毒液太强,一点气息就将蜈蚣反杀了。或者仅仅是从墙上失足摔死了,不得而知。最终也进了老母鸡的胃里。
第三次是一个下午,日头已经跑到前沟了。我站在院子里,鸡栅栏边上,聚精会神拿着一把苜蓿喂羊。我妈从碾道冲出来,大叫一声“快抬脚!” 我一低头,一条白蛇的尾巴,搭在我的右脚上,身子有大号尼龙绳粗细。抬头吐信子,贪婪地盯着另一边的鸡。鸡们倒是淡定,咕咕咕地议论着这根“绳子”。我像皮球一样原地弹了起来,一个猛子冲向碾道。
那时前院后院人多,喊一声就能站满一硷畔。大姑娘小伙子闻讯赶来的时候,白蛇的四面已经围满了握着铁锨、火钳、麻袋的勇士们。有经验的大人们,先以铁锨压住蛇头,再用火钳捏好七寸,最后把头部之外的蛇身塞进麻袋。簇拥着来到后渠,从高高的崖上放生了。我们对蛇这种少见的物种,还是保持着惧而远之的敬意。
我欣赏有距离感的朋友,比如蚂蚁。
蚂蚁最小,最弱,但也最懂人情世故。跟喜欢贴身肉搏的蝎子、蚊子相比,他们最是乖巧。小小的一两只,一长队,安安静静,爬坡过坎,晴天晒太阳,雨天搬家,在僻静的地方人畜无害地奋斗着。
如果家里掉了点米面的碎渣渣,他们便闻风而动,打算进窑大快朵颐。他们穿越窗棂的空隙,跨过窗户纸的裂缝,却从来不轻易踏足炕褥,
深知那里是禁区。他们谨小慎微,从不与人为敌。即使是一个人类的幼崽,无意间一个转身都可能让他们香消玉殒。不值得不值得,人间不值得。
绕过窗台,穿过炕沿,转头就下了炕去。
即使有时候误入歧途,爬到人身上,他们也不会滥用武力,随便夹人。只有在自身面临危险的时候,才会轻轻夹一下以示警告,不留下长久的痛楚。因此,无聊了抄起一只,可以任由其在手掌上绕来绕去,翻转间走不出去。像闯进了一只“莫比乌斯手”似的。玩兴过了,轻轻导去地面,便让他兀自走了。
但有时候,我们又会成为那个没有距离感的朋友。
三月的春风,在枝头点染上簇簇桃花,褐黄的大地上摇曳着动人的粉色云霞。一排半大的小子,站在崖畔的最边边上,正好够得着朵朵桃花的地方。左手捏着火柴盒,右手向桃花瓣探抓。然后迅速向火柴盒里塞着什么。
徒手抓蜜蜂的队伍里,我也是其中之一。是的,你没看错,徒手,蜜蜂。难道这就不怕蛰了吗?
答案是肯定的。不知道从哪里口耳相传下来的科学知识,在桃花上采蜜的蜜蜂有很多种,其中圆圆胖胖毛茸茸的,没有蜇人的钩子。马善被人骑,蜂胖被人欺。谁是第一个抓蜜蜂的勇士已经不可考证了,反正我们均按此经验行事。偶有失手抓到了蜇人蜂的,就跳着败下阵来,哭喊着回家了。其余人镇定自若继续抓取。
为什么要装进火柴盒?就是为了听个响声。捅几个透气眼眼,小胖蜂进去会嗡嗡嗡地闹腾,加上盒子的共鸣,铮铮铮,像一首交响古筝曲似的。等声响弱下去,赶紧打开盒盒让小胖蜂振翅飞走。再去寻找新的囚徒,乐此不疲。直到——马有失蹄,人有失手——看着是个胖胖的蜜蜂,抓到手心的那一刻就发现不对,犹如手握牛尾,力道刚劲。赶紧摊开已然来不及。一根黑色的弯钩深嵌入掌,很快就会肿得看不清掌纹。
可能是蜜蜂之间达成了某种诡计,有毒针的瘦蜜蜂故意吃成大胖子,伪装成小胖蜂对我们的暴行施以抵抗。多人轮番上当后,这项残忍的娱乐活动便自然消失了。

自然消失的,远不止这些。
如今,一只小蝎子爷爷的爷爷告诫他,千万警惕人类的肉身!可他爬过了常家沟的百十孔窑洞,硬是遇不到一个人。年轻一辈,嘲笑着老一辈的过度谨慎。
夏夜的虫鸣铺满窑院,蚊子依然聚众闹腾,可再也没有发起冲锋的亮光,打不到血肉丰满的井。
春风耸动的枝头,小胖蜂回来了。早没有了身材焦虑,肆无忌惮地采蜜。那些恼人的半大小子们,早就长大远去了。他们被关进了各色水泥盒子、铁皮盒子,卑微的嗡嗡声无人倾听。
蚂蚁,只有蚂蚁依然与世无争。在碾道深处,石板底下,兀自构建着黄土深处的迷宫。
这个世界就在短短的十数年里,让一场巨大的魔术降临,演一场集体消失的大变活人。荆轲手持匕首,秦王却消失于柱后。蚊蝇楚歌合鸣,却难寻霸王的行踪。刺客们自由地穿梭于黄土高坡的沟壑里,宣告着收复失地的胜利。
一万年前,没有一个村子,叫常家沟。
一万年后,也没有一个村子,叫常家沟。
这个村子以常命名,是因为五百年前这里来了几个人,他们姓常。说好了要千年万年地长住下去。铺出道路,券好窑洞,垒起土炕,修筑粮仓,并霸道将这块土地命以“常”名。
然后,在我们这代人手里,将常家沟完整地丢弃。我们才是那些强行闯入的刺客,始乱终弃的过客。
只有虫子们对这块土地有着亘古的坚定,繁衍生息,不弃不离。这泥土和阳光,雨滴和收成,星空和清风,本就属于他们的。
他们坚硬的背脊,扛起常家沟的每个日出。他们柔软的腿和触须,挽留常家沟的每滴雨露。也许在哪个仲夏之夜,某个虫虫又来到一座人类肉山的面前,背后传来先祖的呼喊:“快跑啊!人类危险!”
——来自他,一个短暂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