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君笙歌

    雪花簌簌,晶莹剔透,纷纷洒洒,如丝绒,如棉絮,洁白无瑕。碧瓦朱甍,青苔石阶,入眼皆白茫茫,冰凉彻骨,寒意油然。

    昏黄烛火摇曳,明灭朦胧,她执着朱笔朝竹简倒数第二排隽秀字迹直直竖划,触目惊心。轻踩枝丫的脚步声隐约从门缝飘来,来者轻推门扉,是瑾公公,“国师大人,陛下遣奴问你,小侯爷回宫接风,你要不要去……”

    笔尖停滞,晕散殷红似血,往事如烟,闪现脑海,恍惚失神,难以回溯,他终究回来了,心底揪疼,似不忍回忆,她猛然阖眼,吓着了旁人,瑟瑟发抖。她轻叹,黑纱覆眸,答道:“既是陛下吩咐,下官怎可不去,劳烦瑾公公带路了。”

    金銮殿内,处处充斥着恭维寒暄,龙椅上一袭明黄龙袍的楚君歌儒雅淡笑,朝殿堂中央红衣少年走去,“随笙,欢迎归来,此次多亏有你。”

    闻言,红衣少年慵懒娟狂笑着,仿佛他仍旧是五年前放荡不羁、乖戾张狂的少年,从未改变。可正是他,仅率兵八千,将边关北狄击溃,无回手余地,臣服足下,还朝堂宁静。伴随沿路百姓欢呼钦羡,他白马银枪回朝复命。“司命大人前来觐见。”

    尖锐高昂的嗓音回荡大殿,万籁俱寂,群臣皆徐徐散开,为她让道。一袭宽大黑袍将她瘦小单薄身躯包裹,面容平淡清冷,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楚随笙微眯黑眸,噙着一抹深深笑意,踱步上前,纤指绕起她鬓发,俯身紧贴她耳畔,倍显亲昵,“阿未,小爷我回来了。

    她轻颤身子,抿紧唇线无言。楚随笙薄唇轻启,轻挑眉梢,“怎的,不喜见小爷我?呵,那可由不得你呢。”

    言罢,黑纱被解,一双金色瞳孔赫然出现。她抬眸望向身前少年,他还是那么不可一世,那么意气风发,让她无处可逃。

    阿未垂首提早禀退出殿,咫尺处,薛皇后身段绰约,云髻雾鬟,披着绣点点红梅斗篷,几个侍婢跟随其后,步伐急迫,前额泌出薄汗,似见什么重要之人,或者说是许久不见之人。阿未仰望天际,皆为痴儿啊。

    她唤阿未,生而异瞳,初生便被弃古林。恰逢当朝国师经过,将奄奄一息的她救活,悉心栽培,教授她天文地理,司掌灾祥祸福,整整十四年。

    他总用怜悯目光注视她,她知晓缘由。母体遗留下的毒使她自出生就注定短寿之命,灰瞳便是预兆。

    有日,他弥留之际唤她于榻前,眼神浑浊涣散,抬手轻抚她覆眸黑纱,“阿未,唯能救你的只有回生谷谷主,唉,可惜啊,世人皆不知具体方位,这是命啊。是时候了,只是苦了你了,孩子。”

    干枯的手重落床铺,双眸紧闭,仿佛沉沉入睡般,那是阿未初次见证死亡,即便细细捧着,脆弱到终将消逝,她缄默思忖着,也许这也是她宿命吧。

    翌日,阿未迎进宫,无视指指点点,毅然跨入殿槛,随即黑纱松落。众臣见她黄金瞳,怔然惊吓,退避三舍,交互私语。阿未习以为常,垂眸直盯鞋尖,一双金丝黑靴进入视线。

    她缓缓抬首,一袭素白,少年太子温润俊雅,笑容暖暖,迷了她眼,被他牵引着,却浑然不知。声线轻柔清润,似春雨点点,如沐春风,“果真异瞳,既国师挑选你继职,自有他道理。可惜如此瘦弱,便接任司命之职,可真难为你了。”

    似想到什么,他仰视龙椅之人,续道:“父皇,将她交付于儿臣,儿臣带她熟悉熟悉宫里。”

    得到允许后,楚君歌温声细语,“听人说,你唤阿未,嗯,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呢。阿未,随我走吧。”

    许是那张和煦笑颜触动她心脏,阿未将掌心覆在他上,静静看着他,一直,一直。楚君歌待她极好,也是因他,阿未初识传说中小霸王楚随笙。

    那日,她于宫学外湖畔静等着楚君歌的出现。微风轻拂柳梢,柳絮飘洒,飘落湖面,泛起层层涟漪。“薛如烟,别跟着小爷,小爷嫌烦。”

    音线清朗通透,伴随少女嘤嘤啼哭声,萦绕耳畔,可她却毫无动静,静静伫立着。“薛大小姐,你看好了,小爷就算喜欢路边阿猫阿狗,也不会喜欢你。”

    倏而,阿未被旋过身,温热覆上唇瓣,源自对方淡淡甜香飘入鼻尖。她瞪圆眼眸,猛然推离他,狠甩巴掌,啪地一声,红衣少年白皙脸庞依稀可见红痕,无视他震撼神情以及娇俏少女戛然而止的哭泣,阿未漫寻着那道身影。

    找到了,疾步上前紧紧攥住楚君歌衣襟,指节发白,紧咬唇畔,小声啜泣,犹如受伤野兽舔舐着伤口,依偎着他,安心祥和,纷乱心绪逐渐平息。

    随后,阿未知晓那冒失张扬的红衣少年的身份,他唤楚随笙,是人人追捧的小侯爷,是楚君歌的堂弟兼发小,是她最不愿再看到的人,即便楚君歌多番劝慰,她也不可能原谅那般无礼行径。

    宁仪宫殿内,熏香袅袅,地暖蕴温着,暖意弥漫,经久不散。阿未凝眸,直直望向那婉约娇美的女人,容皇后,楚君歌的生母,或许楚君歌温润善雅个性秉承她吧。

    容皇后笑弯浓睫,毫不在乎她异瞳,乳白细腻柔荑覆上她手背,“君歌已告知哀家你的事,可怜的孩子,从此就把哀家当娘吧,也算有个亲人。”

    阿未垂眸掩埋繁杂情绪,无所适从。“姑母,许久未见,愈发动人了呢。”懒散随性的音线逼近,令她心下咯噔。容皇后似娇嗔睥睨着,噙着欣然笑意,“你小子嘴甜的功夫又见涨了。”

    楚随笙衣袂翻旋,坐落阿未身旁,撑起精致漂亮的下颚,略带深意凝视着她,“又见面了,小爷可是牢牢记得上次的事呢。”

    闻言,阿未不由自主抬首,只见他殷红唇瓣无声轻启,微闪戏谑,“丑八怪。”这一眼似坠空,悄无声息。

    容皇后知悉他俩事,直道误会,扭头嘱咐楚随笙赔礼道歉,而他颔首,狡黠含笑,“放心吧,姑母,小侄会‘好生’赔礼的。”

    容皇后未察觉他咬重的两字,面容放柔慈爱,然阿未如负重般心沉,果然还是要还的。可她如今呆滞盯着源源从寝殿外运送而来的数箱累高红箧,与他猎猎衣色交相辉映,交融一片。

    此时,楚随笙轻扬秀美眉眼,盈满自得,如同讨赏孩童眸底星星点点璀璨望着她。见他这副孩子气模样,阿未不禁失笑,轻呵出声。随即楚随笙清咳几声,姣好的侧颜以对,傲娇回应,“丑八怪,这下两清了,但小爷绝不会认输……”

    眼前红衣少年长身玉立,昳丽毓秀,翩翩无双,此刻却喋喋不休,意欲辩解,然颊畔泛起的淡淡晕红落入她眸里,如楚君歌所言,人不可貌相,这位小侯爷出乎她意料啊。前来探望的楚君歌刚跨过门槛,满目皆红箧,堆满于地,人来人往,皆捧檀木盒盘,进进出出,向他揖礼,令他惊异咂舌。

    似洞悉什么,楚君歌扶额叹息,“随笙,你这是要把整座侯府搬来啊?阿未是不需要这些的。”可想而知,事情由退还礼品而告终,却丝毫未损楚随笙的坚毅与执着,日日皆来。

    起初阿未躲得远远的,后来放松警惕,偶尔聆听他的言语,而楚随笙殷勤到访终被流传入有心之人耳里,其中包括宰相薛闫黎之女薛如烟。

    那日楚君歌因陛下传召离去,余留她孑然一人于花圃出神,转身欲走却被一袭粉衫水袖拦截,少女盛气凌人,柳眉倒竖,声声质问着她,然阿未的缄默无言更使她恼羞成怒。

    混乱之余,阿未跌倒在地,薛如烟无意扯落黑纱,呆愣住,随之惊呼,“怎有人生金眸,难不成是怪物?”

    足踝隐隐痛楚亦不及混杂惊诧与鄙夷私言来得窒息,这时啪的一声,火红衣袂划过眸角,指指点点戛然而止,唯有他的怒吼清晰可闻,以及他蹲下身子将她如珍宝般轻轻背起,绕过薛如烟,似笑非笑,低缓强硬,“薛如烟,别让小爷再看到你,小爷真是厌透你了。”

    阿未回瞧薛如烟发僵的纤细背影,转而脸庞深埋于青稚温暖的背脊,很暖,很暖,顺着血液,暖到她心坎内,暖到眼眶里。阿未未来及整理表情,楚随笙已将她放下,那张似雪面容溢满得意,“喂,丑八怪,小爷救了你一次,记得回报小爷。”

    不知是何人将此事传到薛闫黎耳中,薛如烟因此被禁足个把月,而薛闫黎亲自前来慰问阿未也是后话。浮光流月,灯火明彻街道,熙熙攘攘,欢腾震耳。

    阿未被楚君歌带出宫游玩,许是他有所听闻,欲带她散心,可湍急人流将两人冲散,阿未无视众人猎奇目光四处张望,始终未瞥见那袭素白,却被人群团团簇拥的高台之上那抹飘逸修长身影剥夺视线。

    庆丰傩舞中,面具舞者颇多,可其中一人一袭玄色,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洒脱轻盈,犹如隔岸之花,可望不可即。乐声一停,黑压压人群骚乱,不断涌动,将她挤到高台边,一如削葱般的手蓦然出现,揽过她腰肢,远离纷纷扰扰人流,青面獠牙的傩面具纳入眼底,可阿未丝毫不觉惊恐,只因那双流光溢彩的清眸。

    “楚随笙,是你吗?”阿未脱口而出,然对方笑弯眼眸,稍稍用力,双足离地,将她带离,落于高阁。寂静夜空,烟火如金菊怒放,如牡丹盛开,如彩蝶翩跹,如火树烂漫,美到滞留。

    阿未缓缓取下他的面具,果真是他,楚随笙。只见他恣意含笑,“丑八怪,第二次了,记住,这是小爷第二次救你了。”

    噼啪声过,璀放烟火下欢呼雀跃迟迟不绝。楚君歌是在未央湖畔寻得阿未的,他紧紧将阿未环抱,心疼低喃,“阿未,还好你没事,平安就好。”

    阿未身躯微震,眼底浮现纠结挣扎,抬手安抚着他,缓慢而又柔和。一年一度宫宴盛举,红毯十里,两列坐席如流水连绵。觥筹交错,鼓乐齐鸣,轻歌曼舞,俯视台下其乐融融,高座之上威严男人与身旁的容皇后相视同笑,也该是时候了。

    “薛卿家,朕听闻卿女年芳二八,不知她今日可有出席?”

    被点名,薛闫黎赶紧牵起薛如烟上前跪礼,垂首恭敬。上下打量,继而容皇后续问,“果真是妙人啊,可曾许人?”

    见薛宰相摇头答未,她满意点首,“陛下,宣旨吧。”

    男人拗不过她,微叹转而下旨,“薛爱卿,朕欲为太子寻良配,卿女正好合意,爱卿认为如何?”

    言罢,皆为场下恭贺之声,全然不知脸色有异的几人。容皇后压住楚君歌欲起身动作,薛宰相忽略爱女惨白面色,回复道:“此乃微臣荣幸,臣无异。”

    此时此刻,阿未终是明了几日前容皇后唤她前去交谈的意图所在。那日容皇后含糊其辞,询问薛如烟面相气运如何,她俱一一如实告知。得知薛如烟富贵佑夫之命,容皇后欣喜万分模样让她未续言下句,薛如烟此生注无子。算了,还是不必多言。

    思及此,阿未心一沉,异样情绪如浪潮起伏翻涌,却未知她沉思失神姿态落入另一人眸底。啪啪啪,拍掌声声声回响,楚随笙轻挑眉梢,尽显少年风流,明眸皓齿,“恭喜太子殿下喜得良缘,得选个好吉时啊,依国师大人所见,应为何日?”

    灼灼目光齐刷刷聚集,落于她身上,阿未指尖微滞,隐忍微痛,竭尽全力,轻启唇齿,“下月,下月初三宜嫁娶。”

    楚随笙微眯黑眸,字字吐出,“那就再好不过了。”此番一切落定尘埃,太子楚君歌迎娶宰相之女薛如烟,下月初三完婚,迅传大街小巷,举国同庆。

    疼,浑身皆疼,头颅更是剧烈。阿未晃脑,逐渐明晰视线触及绣枕旁那张绝色精致面容,她隐忍酸痛,惊慌失措裸足逃离,狼狈藏匿角落,试图将凌乱思绪整理。

    昨日楚君歌大婚,她倍感酸涩,将一宫婢托呈的酒壶拿走饮下。难受,如蚂蚁啃噬般锥心酥痒,阿未踉跄蹒跚,步伐不稳,落入温热熟稔怀抱,那人轻柔揽抱起她,自喃,微不可闻,“难道你对他动情了?真是的,你果真蠢笨极了。”

    那人步伐极稳,淡淡清香嗅入鼻尖,她舒适躺赖他怀抱里,直到那人将她轻轻放置床铺上。热,好热,身子如同被火焰炙烤般滚烫,脸颊潮红,呼出灼热气息。

    忽而冰凉清冽掌心轻覆她前额,凉嗖嗖的,却仍未缓解心上火。想要更多,更多的触碰,更多的凉意。在她嘟嘴抱怨难受,极力拥抱着他,那人推拒逐渐柔软,温软湿润的东西似泥鳅滑入她口中,萦绕鼻尖似曾相识的气息使她沉沦,沉沦到深处。

    忆至此,阿未紧紧揪扯衣角,五味陈杂,茫然无措。须臾,接踵而至的是阵阵漫无目的的纷沓步伐以及声声急切清朗的呼喊,他不再唤她“丑八怪”,“阿未”不断从他薄唇吐出,似担忧,似愧疚,似有似无。阿未紧咬食指指节,狠狠地,待眸角已不见火红衣袂才松口。

    一连几日,阿未不愿见楚随笙,躲避着他,直到楚随笙被先帝派放镇守龙峪关的消息散播,而先帝做此决意是为磨炼他傲然放荡习性,翌日就出发。听闻后,阿未犹如沉溺深潭,茫然若失般眺望窗扉,良久不自知。

    五年,整整五年,先帝已薨,容皇后便长伴古灯清修,楚君歌登基为帝,而她秉职祈福祭祀至今日。

    龙峪关长年严寒无日,楚随笙肤白如莹润通透,却未露病态。往日澄澈清亮的眼眸稍显深邃,可他微扬唇畔仍旧不羁无拘,恍如昨日。

    晶莹雪花飘落掌心,渐渐消融,冰冷随血肉深刺骨,然抵不了心头点点疼痛。散朝后,楚君歌面露急色踏入室内,踌躇纠结连连浮沉,终化一声“阿未”,怜惜无奈。

    花柳街巷,阿未裹紧黑袍,埋首避人,驻足于帝都闻名的群芳楼。浓郁刺鼻的脂粉气息飘散,娇笑声阵阵,人影憧憧,勾肩搭背。

    她紧攥手心,似下定决心,直直冲入楼阁内,直问老鸨楚小侯爷。待老鸨傻愣回答后,阿未撇下身后焦急劝阻,推开二楼门扉,一股熟悉甜香混杂熏香袅袅,扑鼻而来,窗纱逶迤于地,悠悠琴声骤停,余音缭绕,楚随笙淡然执酒盏,唇角轻勾,眼波流转,“来了啊,司命大人,来坐,同小爷欣赏名伶慕雪姑娘的琴艺。”

    阿未背对屏后女子,面对案桌席坐的楚随笙,“楚随笙,你已有半月流连烟花之地,也该够了。”

    他不屑轻呵,“那群大臣还真是稍微有用,竟真把你请来,不枉小爷的刁难。”

    原是朝堂见惯的套近乎,那些欲巴结楚随笙的大臣登府到访,却被其家仆告知,欲见他,必请当朝司命到群芳楼来见他。因此,本不与她深交并嫌恶她的朝臣遽然拥挤屋外谦恭跪请她出面。

    阿未深吸气,再次说出她的目的,然楚随笙摩挲杯缘,未言。“是国师大人吗?小女有所闻,今能一睹,实为之幸。”

    未见人,先闻其声,轻灵婉转,似潺潺流水,脉脉低回。从屏画后徐徐走出一秀丽窈窕女子,藕荷色衣裙,如出谷幽兰般清雅脱俗,眉眼温顺,柔柔瞟她一眼,既而看向楚随笙,“你千方百计寻我来,就是为她吗?”

    只见楚随笙但笑不语,女子却已明了,轻挑纤指覆按阿未脉搏,凝眸深思,便闻楚随笙悠悠说道:“小爷应你,你的行踪小爷是不会告知谷主的。”

    似正中命脉,女子埋怨剜他一眼,“如你所言,真是欠你的,记得喝完。”话音刚落,女子便已走出视线。

    楚随笙长指指着桌沿那坛未开封的酒壶,“司命大人既然来了,还是喝了这坛,小爷就随你走,如何?”

    他声线清润却隐含不可否决,阿未走近揭开封盖,一碗又一碗,陈酒清冽醇香,她却饮尝到丝丝苦味,直至饮尽,点滴不剩。

    望向楚随笙的视线愈发模糊,阿未双眸一阖,倒入温暖舒适怀抱,还不忘呢喃,“楚随笙,你答应过我的,随我回去。”

    伴随声“好”,她沉沉睡去,安然祥和。阿未醒酒后问及旁人,得知楚随笙回朝面圣,现欲回侯府,心下释然,金眸忽如针扎得疼,渐渐得以平息。

    知晓楚随笙刚出殿,她奔出往宫门去,如利箭疾速飞划。将身影藏匿,阿未远远望着,直到那袭颀长红衣背影渐渐淡出眸底,这才慢慢收回,按捺失落,轻扯惨笑,“这样也好,至少我……”微风轻拂,吞噬席卷话语,无人知晓她所言,飘散无影。

    有日,楚随笙微俯身,贴近她耳畔,温热湿润气息迎扑脸颊,“国师大人,那日是小爷看错了吗?你藏在宫门边,表情竟那么不舍?”

    阿未隔着黑纱,睁圆金眸,隐约可见他微勾含深意笑容,流露调侃,镇定下心,冷颜以对,“小侯爷多虑了,应是看错了。”

    楚随笙倚靠朱柱,眉梢微挑,“果真?”她欲逃离,扭身就走。“丑八怪,我要走了。”低沉嗓音从身后飘入耳畔,阿未微顿,续不回头走下去,余留他长身鹤立于原地,久久不动。

    龙峪关几次急报催促楚随笙回去,终于第六次急报到来之际,他决定回关一趟。如来时,楚随笙一人一马,后随几名亲信便出宫,阿未站足于宫墙楼上,眺望他渐渐的离去,“楚随笙,再见。”

    随风远去,不知能否传入那人耳边,是再也不见,还是再来相见,人已走,已无可深追。

    近日,不知何因,楚君歌连日咳嗽,日益加重,即便太医开药,也并未缓解。这时,楚君歌突然召见她,阿未跨入寂静空旷的殿堂,他病态般的白,似痛楚加剧,微蹙眉间,却仍然坚持着走近她,柔声轻唤了声“阿未”,旋即捂唇剧烈咳嗽,指缝渗透丝丝血,眼神突变迷离,上前紧紧揽住她,不停唤着“阿未”,身子似无骨支撑软了下去。

    阿未扶着他削瘦身躯,缓缓蹲坐于地。吱啦声起,殿门大敞,禁兵将她重重包围,兵刃相对,让出条道,一纤细宫服人影徐徐靠近,是薛如烟。

    薛如烟居高临下目视她,眸底一闪寒光,挥手下令,“国师意图谋杀陛下,将她拿下,关押地牢,听候发落。”

    阿未抱紧楚君歌,迟迟不放,两禁卫强硬扳开她,将楚君歌抬离,她深深望进薛如烟眸底,焦急出言,“救他,薛如烟快传太医啊。”

    薛如烟徐徐贴近她,用仅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微不可闻,“放心,陛下是不会死的,本宫自有分寸,而你必死无疑。”阿未被押解出殿,耳边回荡着薛如烟那声声得意娇笑。

    地牢内,潮湿阴暗,阵阵腐臭扑鼻而来。一双双污黑淤秽的手伸出铁栏外,而她亦在其中。铁链紧锁于石墙,沉重粗糙的镣铐将她手腕脚腕勒出无数血痕。

    细长鞭痕密布,有的深入见骨,而阿未昏睡于地,地上椒红的液体流淌着,她默默忍受着磨人的痛楚,抬起手掌,在眸前挥舞,眼神涣散空洞,一片漆黑,已持续几日,她也该相信自己已然失明,然无怨怼,坦然自若。

    不久前,薛如烟来囚牢,捏住鼻翼,问她是否知道血液流尽的滋味,她无力回复。薛如烟也不气恼,临走前说让她好好尝尝这种感觉。她这个异类要死了吗?真的要死了,脑海闪过一袭绯红,便阖上眸子,默然无声。

    牢锁落地,阿未被押至祭坛,四肢捆缚石台之上,坛下百官跪地,薛如烟身着华服,大声宣道,“为挽陛下之命,需以命抵命,血祭开光,国师意图杀害陛下,死有余辜,以她之血祭天,理所应当。”

    百官纷纷赞同,伏地行礼,薛如烟放恣轻笑,下令行刑。割划手腕的痛楚并未袭来,却不断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小爷看谁敢伤她。”

    楚随笙,竟是楚随笙,他来了,来救她了。阿未启唇,声线嘶哑难听,“楚随笙。”她被解束缚,揽入他怀里,紧贴他左胸,细听他因她加快的心跳,头顶传来他恼怒讥讽嗓音,掷地有力,“为官多年,竟不知此为骗局,你们何不往身后看看。”

    百官听其言接连扭头,只见应昏迷不醒的陛下此刻被一藕荷衣衫女子搀扶,转首望向皇后薛如烟发白恐慌脸庞,便知悉大概,原来他们真的被蒙骗了。

    修养几月,在回生谷少谷主沈慕雪照料下,楚君歌已痊愈,他往明仪宫去见薛如烟。

    枯槁如死灰,再不复从前娇俏,薛如烟呆坐床榻不动,直至楚君歌的到来,稍稍转动眼珠,狼狈狰狞,怨恨激动,紧揪他衣襟,“我有什么错,你爱过人吗?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他凭什么宁可爱她也不肯施舍半分同情给我!”

    楚君歌覆上她手背,深深注视着她,字字吐出,“爱过,可我知晓她爱的不是我,我也曾如你般被嫉妒冲昏头脑,将他两人活生生分开,并为此懊恼不已。”

  是啊,他喜爱阿未,从初见就移不开眼。是他阻挠楚随笙欲求父皇降旨迎娶阿未的步伐,是他烧毁楚随笙赴关前让他移交阿未的书信,亦是他使两人生生误会对方。楚君歌抚摸薛如烟发髻,温声道:“放手吧,他不属于你。随笙可为阿未生死请命往龙峪关五年,只因我无意说出回生谷可能就在那儿。”到底是无意还是有意,他已不愿深究,唯楚随笙听闻后面圣时决绝无悔的面容是那般清晰,令他震撼不如。

    薛如烟犹如被勾魂般颓废落地,自言自语道:“他是自己愿去的?就为了那假消息,就为求一线生机。”为断绝她所有念想,楚君歌狠咬牙龈,默默盯着她,沉重点头。

    薛如烟绝望低泣,那袭绯红,那轻狂恣意的少年郎,是她十几年来魔怔痴迷的执念,她怎能轻易放弃?楚君歌稍稍叹息将她环抱,或许这就是失意之人的悲哀,如同两只刺猬互相取暖。

    脚步声传来,楚君歌扭首,是沈慕雪前来辞行。他忧虑阿未的失明,便问出口,“还望沈姑娘告知,阿未何时才会复明?”

    似知悉他的疑惑,沈慕雪柔柔笑道:“喝了那坛药酒,药效会使她暂时失明,待她能视物之时,她瞳色会恢复正常,相应地,寿命也延长了。”

    闻言,他心中大石落地,阿未,我放你走,祝你幸福。朝廷司命换人了,已不再是那名唤阿未的女子,换为一名清秀僧侣,而唤阿未的前司命无人知其踪迹,然那双灰眸仍旧被人津津乐道,流传于世。

  “姑娘,且慢,在下观姑娘面相,乃桃运之相,请让在下细算一卦,不准不收银两。”

    执拐杖的眸覆白布的清秀少女闻言稍顿,唇角浮现笑意,“行啊,就算一卦吧。”她将竹杖搁置桌摊边,将掌面摊开。

    对方似深思熟虑,缓缓道出,“姑娘的心上人是姓楚吧,嗯,名唤随笙。此人极为痴情,大富大贵。样貌嘛,与在下伯仲之间。”她淡笑,未言。

    随即,对方紧握她手掌,眸似泼墨般亮晶晶的,盈盈笑着,“他也很爱你,想娶你,不知姑娘可愿?”

    她笑眯眼眸,吟笑,音线轻灵嘹亮,“好啊。”

  算命人眸光缱绻深情,温声细语,穿透她血肉直达心房,“那么,恭喜你,我的楚夫人。”

    初春暖阳,正是好时节,怎生轻舍?君知我心,愿待长久,愿我如星君如月,唯盼  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从今之后,汝喜为吾喜,汝悲为吾悲,尽吾之所能,求汝展眉欢,许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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