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叔

二叔病逝大半年了。前年查出的病,已经是肺癌晚期了。此病不治再加上农村没有条件,便采取了保守疗法。但他生性乐观,对生死比较坦然,5所以生命延续的时间较一般人长些,但终归还是走了。

我回乡看过他两次,没听他说过抱怨的话,更没有沮丧沉默的表情,只是用浓重的乡土话招待你吃,招待你喝,依然健谈。

                      二叔和父亲不是一类人,父亲正统,不善交际,看人看事总有一套先入为主的观念。我对二叔的印象是通过父亲的描述建立起来的:自私,没有亲情,不讲原则,追求享乐,愚蠢,狐朋狗友等等!所以有时候谈论二叔也满是不屑,再加上农村比较贫穷,对二叔就更加疏远了。

实际上一个人的离去才会促成你认真的审视这个人,才会多花一些时间在他身上,才会发现他更多的特点。我们经常在感情上懊悔,在亲情上觉得无法弥补,可能就是因为脑力被生活的平淡所冲洗,弥足珍贵的时刻被我们麻木的消磨,一个人的优点被我们熟视无睹。 

  二叔,四叔在少年时就分别出去当兵了。八十年代以前农村很穷,当病或许是条出路。四叔当兵在东北,机遇好,只三年时间便专业到当地成为一名工人,以后生活一帆风顺。但很少有过感恩的表示,认为是农村人的勤苦帮助他立足异乡。

但二叔机遇就差些。在西藏当了九年兵,干到了副排长,而且参加过西藏平叛的军事斗争。他当时可能想在部队转干,到地方后起点会高一些,但不料国家政策有变,军人的安置政策变成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背负一身的政治荣誉,党员和战斗英雄,回到了荒蛮的农村。家乡依然贫穷,辛勤劳作仅能果腹,生活起居粗糙简陋,有如明代。

但荒蛮之地有着原生态的美,一支烟,一头牛,头戴斗笠雨天漫步在田埂上,就是一幅生动的水墨画。

零河水库在雨天烟雾缭绕,泛舟水面仿佛已脱身于尘世,两岸的葱绿是你呼吸的肺,使你更加的神清气爽。

家里世代贫农,娶妻以实用为标准。媒人给他撮合了一个略带残疾的老婆,眼睛有点斜,但人很勤苦,很少见她停下歇息片刻。婚后不育,二叔到处托人想抱养一个小孩,最后在邻村抱养了一个赢弱的女婴,取名红娟,很疼爱。

对他略有残疾的而且不能生育的老婆从没有嫌弃。他在部队干的不错,得过许多奖,但本分的农民从来没有学会自夸,直到他逝后我在他的房间才看到当年参加西藏平叛的奖状。

又过了几年二婶怀了身孕,又给家里添了一个女儿,但他对自己亲生的女儿没有丝毫偏袒。

二叔每年过年前都要到城里看看父亲,也顺便办点年货。

他蹬一双旧式的军用翻毛皮鞋,鞋子很沉,所以时常发出走路不干净带来的拖沓声。一顶布满油污和灰尘的军帽散漫的扣在头上。略带驼背的身躯,已经看不出当年从军时的挺拔和笔直。习惯性的用嘴角叼一只卷烟,烟雾长年累月的熏烤使皮肤黝黑且纹路粗糙。天冷时,就把两只手交叉穿进袖筒里。和人交谈说着粗声粗气的土话,以至于讲究的人都会用白眼斜他。

家里穿不完的旧衣服不会全部给他,还要留一些给其他亲戚。他经常去的地方是废品收购站,拣一些城里人不要的生活用品。他在西安城也从来没去过名胜古迹,也不逛百货商店和集贸市场。家里没人陪他聊时,他就一个人在东大街溜达溜达。

他们一家四口就这样贫穷而且温暖的生活着。他在乡里朋友很多,退伍的战友更多,很活跃。经常打牌喝酒参加聚会。

在九十年代的时候农村有人办起了采石场,他为了多挣点钱就给人拉石头。一次石头塌方压坏了腿,在家修养了很长时间,从此他一心务农,再没有想办法多挣点钱。

以前和他一起当兵的,有的转业后分到了渭南,分到了临潼并且当上了干部,有的全家都迁了出去。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样平衡的,反正总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

农村现在基本荒芜了,人烟稀少,只剩下田园的葱绿和一片寂静。

再不见了以前那种年画般生活情景,农民席地而坐,家长里短。男人紧张笨拙,女人表情羞涩。老汉手提烟袋漏齿的大笑,孩童手拿冰冷的蒸馍,依偎在母亲怀里贪婪的咀嚼。拍拍身上尘土飞扬,扛着农具,哼着秦腔,走在村间的小道。

我记得从小,家里谈起二叔时总是充满着轻蔑和嘲笑,笑他的穷,笑他的残疾妻子,笑他不懂理论,总是狐朋狗友一大堆。农村人在农闲时有赌博的习惯,他也很热衷,有时欠人的赌债还不起弄的很狼狈。反正在我们家看来,他肯定达不到一个正常人的标准。

慢慢的两个女儿都大了,他托人给养女在邻村说了一门亲,男孩很老实家境也算殷实。在出嫁时他给办了几千块钱的嫁妆,在当时这些钱可能是他们家两年的收入。

一次二婶在地里干活,突发脑溢血,送到临潼医院就不行了。

这年二叔不到六十岁。他一只有续弦的想法,但遭到了小女儿坚决的反对,以脱离父女关系为要挟,二叔只好作罢。

二婶死后,他把家里的事交给了小女儿两口子,反正不缺他吃喝。这两年政策好了,国家每月给他800块钱的生活补助金,也算是对于当年军队生活的一种补偿。

他患病后,一次对父亲说:穷了一辈子,现在农村面貌也变了,国家也能给发点钱了,但自己却又得了这病。

在他渐渐昏迷的时候,养女想把他叫醒。他突然打了一下养女的手说:这孩子,拉我干什么,我要走了。

他有着一颗坚强而且包容的心,对常常捉弄他的命运,对他的略带残疾的妻子,对他的养女,以及旁人的嘲笑和歧视,及农村贫苦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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