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有了一些了不起的好思想,拿到现代社会都是不过时的箴言。比如,老子《道德经》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意思是,“道”的运行会以相反的面貌来呈现,“道”发挥作用时采用柔弱的方法。可以理解为,反对者、批评者是来成全我们的,反对的声音、批评话语是来帮助我们的,所以社会应当广开言路,媒体应当言论自由;政府不一定要以强势的面貌出现,弱政府、小政府也可以管好地方或国家。
再比如,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非常前卫,体现了近现代的民主、民粹的思想;而孟子又说“逢君之恶其罪大”,告诫官员不要迎合领导的错误、不要只懂拍马不提意见或提出作恶的建议,也很针砭时弊。
类似的政治哲理中国两千多年前还有不少,只是可惜的是,随后两千多年中国一直在极权社会里打转,虽然你方唱罢我登场改朝换代频繁,但在政治体制层面的进步并不大。而这样的好思想反而还可能产生坏影响,让人觉得好思想、至理名言只不过是一种逗你玩的唱唱高调而已,所以思想就是光练嘴皮子的废物摆设而已。
于是就产生一道思考题,早先的有些政治智慧,为何在历史长河里一直没有发挥作用? 政治哲理为何对文明进步无法产生明显的实际影响力?
也可以从哲学层面来发问——思想理念的价值和意义如何来兑现?
你可以从历史角度来分析,君王们看重的往往是眼前的现实利益,历史上没有哪位君王愿意割让手中的权力和既得利益;你也可以从政治角度来分析,极权的吸引力及其产生的力量,碾压民主思想的力量,后者根本不是前者的对手……云云。
但回到思想本身的角度来看,政治行为都以政治思想理念为基础的。每一种思想理念之所以没能发挥作用都可以从逻辑上归结为一点:它说服力不强,没让人信服,它的说服力败给了其他思想理念。因为人的思想理念不会真空,就看哪一种的影响力更大。
比如,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时候,还缺乏一套完整严密的论证逻辑,所以没能说服君王们发自内心相信这种理念的好处和价值,于是好思想最多就沦为云淡风轻的柏拉图式精神恋爱,想想就可以,操作就免了。
古罗马是有哲学王的,奥勒留完全根据自己的民主的伦理哲学来管理国家,一部《沉思录》足以见证这位哲学王的深度思考,见证他与自己的心灵对话。哲学王完全说服了自己。而中国古代的不少好思想,却没能说服君王让君王彻底心动。
现在的问题是,要如何才能让好思想匹配上足够强大的说服力呢?
好思想匹配锋利的说服力需要两大条件,一是要有充满批判的社会氛围,从而在批判中夯实好思想的论证逻辑;二是要避开语言本身的圆滑性、诡辩性,不要让思想批判陷入文字陷阱里,变成了文字游戏而完美错过对“真理”本身的思考。
为什么要有充满批判的社会氛围呢?
因为一个人的脑洞再大也难逃时空的局限性,比如,古希腊很多智者都提出各自的世界本源学说,对他们的批判才催生巴门尼德的存在论;而天才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也遭到无数后人的批判……瑕不掩瑜,巴门尼德、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至今还影响世人。
只有百家争鸣才能争辩出“真理”,批判才是真正的夯实、真正的维护,才能让好思想在批判与反批判中产生强大的说服力。而在中国古代,诸子百家永远定格在两千年前,中国文化中对先贤的批判往往被视为对先贤的不敬。至今人们一谈到老子往往都奉为大神,不敢提出一点批判,没有这个文化传统或思维习惯。而缺乏批判氛围下的好思想,要么无人问津,要么被捧杀或雪藏的命运,无人踩者无人睬。反者道之动,不反道不动。
而批判与反批判,还需要有一个游戏规则,避免玩文字游戏——把真理秒成歪理、把歪理“演绎”成真理的文字游戏——的游戏规则。很多时候的辩论,会绕开真理本身,而沦为一场文字层面的饶舌竞技。
文字层面的饶舌竞技、玩文字游戏,说白了,就是利用文字本身的语义逻辑的不完美,而自欺欺人陷入文字符号的逻辑误区。比如,你说“逢君之恶其罪大”,玩文字游戏者就反驳说,“君为天子何来恶”、“人固有错何言罪”,即在文字层面上纠缠,先把自己绕晕再搅浑你的思想。
而中文是一种诗性的语言,它的优势就在文字的含蓄、多义,这也是文字美感的一大原因。但要小心的是,组织文字的工整性,容易让人产生文字内容的严谨性的错觉,比如诗词内容更容易被当做真理。文字的含蓄、多义,换一个角度看,也是产生文字歧义、语义混乱的根源。从语言学的角度,跨文化研究的学者爱德华·霍尔,把中文、印度文、日文等亚语归为高语境语言,而英语、德语、法语等欧语归为低语境语言。高语境语言比较委婉,对它的理解对语境的依赖度高,在不同的语境里所表达的意思可以完全不同。
所以,同样的思想,用中文表达清晰比用欧语表达在逻辑上难度更大。这也是同一种思想,用中文、特别是用古汉语来批判,比用欧语来批判更加困难的原因。
当好思想难以被批判,也就难以被夯实,难以产生强大的说服力,所以两千年前的不少好思想,却在历史长河里与社会生活、政治文化失之交臂、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