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名字》:
我开着车,睡意袭来,停在路边一棵树下。
卷缩在后座,很快睡着了。多久?数小时。黑暗降临。/
突然惊醒,不知道我是谁。完全清醒,却不知我是何人。
我在哪?我是谁?我只是在后座沉睡的那件东西,像布袋里的猫,惊慌失措。我是谁?/
很久以后我才回过神来。我的名字回到我身边,像天使回到天空。
一把小号,在城堡的高墙外吹响《莱奥诺拉序曲》,拯救我的脚步,
沿着长长的楼梯奔来。我来了!是我!
我至死也忘不了那十五秒,那地狱般的虚无。几英尺外的公路上,
汽车飞奔而过,车灯大开。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是谁?也许很多人还不知道,他是瑞典著名诗人。
他善于从日常生活入手,把有机物和科学结合到诗中,把激烈的情感寄于平静的文字里,被誉为当代欧洲诗坛最杰出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大师。
他是诗人中的诗人,能够高度觉察和提炼到生活中最细微敏感的心理和现实。特朗斯特罗姆“以凝练、简洁的形象,全新的视角,带领我们接触现实。”
这首《名字》就是例证。
全诗可分为“入睡”、“睡醒”、“回神”三个部分,多用短句,简单有力,生动凝练。此诗以极为自然和生活化的笔墨,生动形象地记述了这样一个特别短暂的生命体验,深刻地表达了名字对于人的意义。
这让我想起普希金的《我的名字对你有何意义》: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
它会死去,
象大海拍击海堤,
发出的忧郁的汩汩涛声,
象密林中幽幽的夜声。
它会在纪念册的黄页上
留下暗淡的印痕,
就像用无人能懂的语言
在墓碑上刻下的花纹。
它有什么意义?
它早已被忘记
在新的激烈的风浪里,
它不会给你的心灵
带来纯洁、温柔的回忆。
但是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
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并且说:有人在思念我,
在世间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普希金很关心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位置和重量,而特朗斯特罗姆更侧重于揭示和剖析自己。
这首诗主要描写的是一个突然睡醒的人的心境,以名字连接“睡着的自己”和“睡醒的自己”,在这中间有十五秒地狱般的虚无,令人感到惊慌失措。因为想不起自己是谁,也就是失去了名字后,人竟然会成为一件在后座沉睡的东西,快要窒息的恐惧与无助,像极了布袋里的猫,似乎想要奋力挣脱,又无可奈何。
“那件东西”和“布袋里的猫”是令我惊叹的比喻,诗人没有直接抒发自己的情绪,而是将自己比喻成一个无关的客体,这反而更好地印证了自己已经失去名字。
尤其是“布袋里的猫”,一个充满张的比喻。当一只猫陷入黑暗和未知,它在想什么?它会挣扎吗?有多想挣扎?而我是谁?这里可以生出更多丰富的想象来,而那种无意识和恐惧也在这种平静的想象中走向未知的神秘之境。
为什么我们写不出这种比喻?图中是我家的猫,冬天它为了取暖藏进桌子下面的被罩里面,突然要冲出来,当时的眼神不只是恐惧,非常值得玩味的。而我只觉得它"可爱"、"萌"。
是我们对词语的限制,还是词语限制了自己?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名字回来了,如同天使回到天空,恢复了自由和身份,多么自然平常,却溢满喜悦,就像解开了布袋一样。
名字对于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的存在相当于在抚慰人类的一个永恒的追问:我是谁?
在疲倦中突然醒来,忘记了自己,在这15秒里,我们失去了名字,也因此而暂时卸去了名字所承载的身份和记忆。在这15秒的空白里,或许有可能生出无以伦比的轻松之感,可是对于“我”而言是地狱般的虚无,为什么呢?
自己完全清醒却忘记名字,这等于失去全部的自己,失去所有的记忆,因为想起自己是谁,生命的所有内容才会翻涌而来。
我的名字就是“我”,名字是一种身份认同。这么重要的东西被暂时剥夺,仅仅发生在睡醒这么短暂和突然的时候,仿佛一个新生儿面对一个未知的世界,身旁却无人陪伴。
如果整首诗在这里停止,一个受惊的过程,已经得到诗意的书写,整首诗的内涵却不妙有些单薄。特朗斯特罗姆继续采用音乐来丰富他的诗篇。
“一把小号,在城堡的高墙外吹响《莱奥诺拉序曲》,拯救我的脚步, 沿着长长的楼梯奔来。我来了!是我!”
这一段仿佛音乐剧般“上演”了我的心路历程,让喜悦之情得以升华。
《莱奥诺拉序曲》是音乐家贝多芬为歌剧《菲岱里奥》创作的序曲,主人公开始走下地狱,后面发展到高潮,自由的光辉照在他身上,序曲在其中冠以小号,代表着剧中人物的解放。
诗里的“我”和序曲里的主角都听见了在城墙外吹响的小号,不敢相信自己重见天日,音乐拯救“我”的脚步,我在音乐声中“沿着长长的楼梯”奔来,从听觉到视觉上不断强化自己独特的感受,最后大喊“我来了,是我!”
整个事情其实还是发生在车路上,前后呼应,前面仿佛是一个疲倦之人停下了生活的脚步,把车“停在路边上”。
“汽车飞奔而过,车灯打开”,俨然是这个恍然初醒的我,必须立刻进入这个匆忙焦急的世界。
而对于那逝去的15秒的恐惧和虚无,以及在那个小号里奔来的自由的“我”,都将很快被生活的激流吞没。
特用诗句抓住了那个短暂而特别的瞬间,而大多数人只能任思绪卡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几个暗淡的词语在那飘忽游移着。
我们贫穷地搜刮着词语,又终被词语抛弃。但是,我们的名字不会离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