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蛊

​青蛇,残忍的爱,自私的爱,摧毁一切的爱。

                                                                                                                                            ——题记

我爱你。

我不爱你。

这个回答是不是酷得气壮山河?穆亚得意地挑着眉毛,在视频那头格外神采飞扬地向我打了个响指。

我把一粒木糖醇塞入口中,含住,咬断。我了解木糖醇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每一个角角落落,就如同我了解穆亚一样。

一个钟头后,她有些须好奇,开始问:你是谁?

三个钟头后,她的好奇心像气球一样开始膨胀,再次追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给我发这种短信?

一天后,她会不时地翻看手机,带些许焦躁地问:你是不是谁谁?我查过你的手机号码,是长沙地区的。

两天后,她的期望像海藻一样蔓延纠结,时不时地发问:是不是某某,或者某某某,再或者--

收件箱一页相同的号码,打开来同样的四个字:回答错误。

第二天一早对着镜子里因为被穆亚通宵骚扰而出现的巨大的黑眼圈,我无可奈何地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是因为某年某月某日突然有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发到了一个人的手机上,三个字:我爱你。这种短信,在无关爱情的情况下,中国纵横交错的电信网络里,每一天发出的,收到的又何止几千几万条,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条短信的收件人,偏偏不是别人,是穆亚。

米粒大的线头能牵扯出一大团密密麻麻线球的穆亚。

于是天高云淡的九月,变得异常繁忙。

九月,一地的青草因为即将到来的枯萎正在作最后一次疯狂的生长。墙壁上,天空里,大块大块,都是蔓延的绿意。在这片茂盛到让人感到寒冷的绿色中,我跟电话那头的郑楠说:九月的天气可真好啊

我是个对某些事物有偏执喜爱的人。比如九月,在我的笔下,故事总是毫无新意地发生在九月。每一条河,每一座山,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在这个相同的月份里演绎相似的快乐与悲伤。

对九月最初的认识缘自于穆亚。

那还是学前班的时候,我长着一张毫无生气的脸,枯萎蓬松的头发,细手细脚,从镜子里看去是连我自己都不想要亲近的一个小孩。这也就不难理解女生们为什么喜欢甩动着漂亮的马尾骄傲地在我的面前别过头去。而男生们,单调乏味的一天学校生活中,往我的文具盒里塞几只蟋蟀,在我的背上贴一张画着乌龟的纸条是他们最大的乐趣。

某一天,我对着自己椅子上那两条正昂首挺胸向我示威的蚯蚓发呆愣神的时候,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唰地冲过来,抓起那两条蚯蚓,揪过那个恶作剧的男生,一下子就把蚯蚓从男生胸前的衣领塞了进去。小女孩拉着我的手走到阳光如水的门外,很豪气地说:以后,你就跟我玩,没有人敢欺负你。

万物都要开始凋谢的九月,可是在女孩穆亚温暖湿润的掌心里,我听到有植物的种子迫不及待地生了根,发了芽。

从此以后的每一个九月,就算秋雨连绵,冷风过境,我都觉得它格外晴朗。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觉得。

次日凌晨两点播出,努力打造全过最火的凌晨类节目!郑楠现在就在电话那头大叫,说,骆晴你有没有在听,是死是活吱一声,穆亚都两天没接我电话,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

挂掉郑楠电话的下一秒钟穆亚就打进来了,我的热线比知心姐姐还繁忙。

她语气兴奋地叫:骆晴,这个人真不得了,他好象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清楚我的一分一毫,连偶尔难以名状的微妙感觉他都能准确道出,我真是对他太好奇了。我把话筒移开一寸,想,人在情绪失控下是不是智力也会失控,他们不小心就忘记了电话不是缩音器,犯不上要把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提高一倍。

穆亚的这种状态,我见得太多。

从小就情感丰富的穆亚,抢玩具就从不抢好看男生的。而在大多数人基调为青色的成长中,穆亚的世界是斑斓多姿的。慵懒地伏在摩托车上的少年,洁白的衬衣上还有淡淡的肥皂香味的少年,背着吉他在生冷的夕阳里眼神忧郁的少年,他们的脸像一架按下自动开关的时光机,面孔神色各异,是此起彼伏的一世界风景,唯一不变的,是穆亚初见他们时眼中的神采,明媚而绚丽,撒满了蜜糖般的花粉。

虽然最终他们只是她生命中沿途留下的一个路标,就像绽放的烟火,瞬间的美丽让你以为可以感动得地老天荒。可是芳华过后,一切也就消失殆尽,连美丽的痕迹都无法寻索。我曾经问过高中时候的穆亚:你有没有觉得你实在是很花心?

当时我正整天忙着去安慰班上一个和穆亚暧昧了几天却被穆亚突然疏远就想要寻死觅活的男生,所以口气也有明显的不耐烦和抱怨。穆亚就嬉嬉笑着吊在我的脖子上,嘴里柠檬味棒棒糖的气息全部喷在我半边左脸,说:好骆晴,你是知道我的,我曾经是真的喜欢过他,他们的,只是现在不喜欢了而已。

她的表情无辜和美好,就像一个没能找到自己最喜爱的那种糖果的小孩,脸上有微微的遗憾和坦荡。这样的穆亚,我无法再对她说一句重话.

她是个一直在寻找的人,没有人知道她确切地要寻找的到底是什么。可是我知道,就算她在那个男生的单车后座上笑得一脸欢天喜地的模样的时候,她的心里,是寂寞的。

曾经我以为,她会一直这样喧嚣地寂寞下去。

如果不是那个杏色的阳光洒满整个秋天的九月,她和郑楠笑吟吟地挽着手在我的宿舍楼下等我。我从三楼的窗台往下看去,他们的脸不约而同地轻轻抬起,眼睛里就装了细小的杏色光影。那样和谐美好的场景,是一幅已经完成的图画,好象周围再也进不去他们的世界。

我想我不能忘记穆亚在看到我时的那个眼神,一点点的甜蜜,一点点的骄傲,一点点的羞涩,我从未见过。

然后时光一眨眼,就是已经沉淀在记忆河床里的两年。

我打断还在那头喋喋不休的穆亚:郑楠给我打电话了,你怎么不联系他?

穆亚这才从另一个时空回到人间,恍然大悟地说:哦,他找我有事么?

我说不知道,你打个电话过去问一下,可能就是找不到你担心了吧。

穆亚在那头扫兴地叹了口气。很轻,但一直叹进我的心里。对着书桌上我,穆亚,郑楠三个人的合影,我悲哀地想:完了,郑楠和穆亚之间那条一直维系的线,我听到它喀嚓一下断裂的声音。为什么那些口口声声说要海枯石烂的人,甚至都等不到大海迎来最美丽的一轮浪潮,石头上留下年轮刻与的一道伤痕,就已经变成即使相向而立,各自的心田都已是干涸的风。

物是人非。

我曾经问过郑楠一个问题:这世界上有没有一个时候,让你的心里衍生暮天席地的悲凉,想弹指一挥间就飞快苍老?

郑楠很认真地想了一会,说:物是人非的时候。

那时候我没能理解这四个字后面巨大忧伤的含义,我就觉得一直咋咋乎乎潇洒不羁的郑楠说出这样的话真的是很搞笑的事情,还张着嘴巴笑了好久。

郑楠被我笑得莫名其妙,就用手捏我的脸,口气却很宠溺:小包子,笑什么呢?

那是2002年的秋天,离现在已经好遥远。那时候我的脸还是肥嘟嘟的像个包子,那时候我们每天还必须穿着空荡荡的校服规规矩矩地上早晚自习,那时候郑楠只是我一个人的郑楠。

郑楠的座位在我抬起眼睛45度就刚好可以看见的左边墙下,郑楠曾经说过这个角度是仰望时最舒服的角度。四点五米,郑楠扬起嘴角笑着说:我们之间的直线距离,刚好就是四点五米,我用尺子量过的。

后来我偷偷地用尺子量那两张桌子的距离,真的就是四点五米。

过马路的时候,郑楠总是用左手握紧我,这显然和常人的习惯一点也不一样,我很好奇地问过郑楠。

在车水马龙的街中央,刚刚刷完漆的斑马线,红灯的颜色鲜艳得眩木,呼啸而过的大巴带起的冷风里,郑楠的手心里有汗,他的眼睛正视着前方,说:左手离心脏更近,要留给最亲爱的人。

正是牵着这只左手,我们跑过了高二一整年的暮鼓晨钟。在高三的教室门口,等着因为文理分科从另一幢教学楼搬到我们班教室的穆亚。

穆亚挽着袖子,脚下放一个装满书包试卷的大纸箱,靠在楼梯口向我高声叫喊:同学,早恋可是不健康的!

于是,我们很荣幸地在一走廊人的注目礼中帮她把东西搬回了教室。

郑楠走在前头抱着纸箱笑得一抽一抽,他全然不顾我恶狠狠的目光,和穆亚相视会心地一笑。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说我们得感谢穆亚,是她大无畏的精神让我们的关系大白天下。说这些话的时候穆亚在我的左手边,郑楠在我的右手边,只是当时不知道,这将是我青春最丰盛美好并不会重来的情境。

穆亚加入后我们的生活热闹了很多,我不是多话的人,郑楠却终于棋逢对手,上下五千年,他和穆亚聊得不亦乐乎。而穆亚的魅力也似乎丝毫不减。很多时候,三个人笑得正开心,一抬头,总可以看见教室门口探头进来找穆亚的男生。然后穆亚走过去,三言两语,男生转身走开,落寞的背影。

郑楠做过一个很好的总结,他说穆亚的心中住着一头狮子,爱与不爱,都是光明正大轰轰烈烈,让人无法指责。爱之于她,与其说是一种能力,还不如说是一种本性。她需要很多很多的爱,不同种类的爱,也许等到走遍一整个森林的时候,她都不会为最后一棵树停留。她只是爱国里孤独的王。

于是我很矫情地问郑楠:那么我呢,我是什么。

郑楠头也没抬,说:你是八爪鱼,遇见你认定的那个人,就用全身的触角紧紧抓住,不再理会昼暖夜繁,就坚持他是你的整个世界。

我很钦佩地看着郑楠,他透晰了我心里的那座花园。一直以来,我都是一株无法独立生长的藤蔓,需要有一棵大树,让我依附,紧紧缠绕,嵌进彼此的骨肉,这样才让我感到安全。

只是我当时忘记问了:那你的心里呢,住的是什么?它成为2003年的夏天我最后悔的事情。

被八爪鱼紧紧抓住的郑楠,他最终亲手砍断了我的触角,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喜欢的,原来不是八爪鱼潮湿的海底,而是狮子茂密的森林。

这个城市有一张和她的名字一样娇柔的脸。北温带徐徐运转的周期里,天空不时遗落在人间的小雨和女孩子细细低低的吴侬软语好象轻易就能融化你所有坚硬的外壳。我很想和她一样地安静美好下去,可是看着我身边浅笑开来的穆亚,常常,我会陷入突然的恐慌。我总觉得那不是真正的她,在她的心里埋藏着一根导火线,在有东西点亮它之前能够隐藏得很好,可是我害怕,总有一天,这根引线会开出荼蘼的火花。穆亚,她不属于这个安静的城市。郑楠这样跟我说。

那个城市其实从来就不属于你们,我暗暗地说,我早就知道了,可是你们当初却要那样毅然地奔向它。而我还是愿意选择相信你们是真的在那一刻对它有那么喜爱,而不愿选择其实你们是,背叛了我。

也许我早就知道了些什么的。

在穆亚突然开始愿意一整天地趴在桌子上教郑楠数学而不再走向门外那些神色窘迫的男生的时候。

在郑楠走路的时候开始从我右手边的位置退到我和穆亚身后的时候。

在我从窗台往下望去就看见郑楠和穆亚被篮球场上的汗水打湿的光泽熠熠的脸的时候。

我以为,真的可以有一场属于三个人的电影,每个人的心里都不会有寂寞居住。

直到高考录取榜公布的那一刻,我看到郑楠和穆亚的名字,出现在同一所城市的下方,而我们三个曾共同约定去到的那个城市,只剩下我孤零零的名字,在七月焦灼到绝望的阳光下,被一点一滴地烘干了水分,蜷缩成一个遗荒的姿势。

没有人给我一个解释,那些日子突然消失的人和空荡荡的生活,甚至让我间或深深地惶恐,怀疑那一路走过的年华,是否就是一场太过逼真的海市蜃楼。

若不是那个杏色的阳光洒满整个秋天的九月,穆亚和郑楠,从属于他们的城市赶来,笑吟吟地挽着手在我的宿舍楼下等我。我从三楼的窗口往下看去,他们的脸不约而同地轻轻抬起,眼睛里就装了细小的杏色光影。那样和谐美好的场景,是一幅已经完成的图画,好象周围再也进不去他们的世界。

九米,从我站立的地方到他们脚下的距离。那个狭小教室里的四点五米,曾经是我们的咫尺。可是两个咫尺,加起来就是天涯。

我没有无数爱情小说女主角一样的宽容伟大。最终,我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迎向阳光下的两个人,只是因为我突然发现:我无法忍受这种依附的乔木突然被移植过后的恐慌。我不知道如果那个一直陪伴我成长的女孩,那个在青涩华年里教会我爱的男孩,他们从我的世界突兀离开的话,我是不是,可以承受。

那个下午我们说了很多话,在我们三个曾经一起约定的城市,吃一把一把叫不出名字的小吃,因为一件细微的事大笑,看起来和以前三个相处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很有默契地,我们决口不提角色转换的这件事。穆亚,我最亲爱的姐妹,她成了我男友的女友,可是我们谁也不说,于是日子才可以波澜不惊幸福美满地过下去,我们的心里才能没有一道伤口。就好象你往左,我向右,大家只是在游戏里换了一个方向,像血液一样自然流畅。

并排的三个人,我在左,穆亚在中间,郑楠那只离心脏更近的左手,紧紧握着穆亚。

后来,穆亚果然就安定下来了。她说:郑楠是一支白沙的味道,让人上瘾。

因为这句话,我曾经躲在家里,偷偷抽完我爸爸一整包的白沙烟。辛辣的气味堵在鼻孔,苦苦的,涩涩的,满嘴都是这样的味道,一点也不像郑楠。

郑楠在我心里永远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样子:斜挎着松松垮垮的书包,黑色的T恤上有整片的麦田,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径直在旁边的座位坐下,凳子弄出很大的声响。我诧异地把目光投过去的时候,他正低着头满不在乎地嚼口香糖,手肘越过了两人桌子中间那条线一大部分。于是我把自己往墙里挪了挪,他这才抬头看我一眼,递给我一片口香糖。

同桌的日子,我常常会把桌椅空出一截留给他。这种习惯,即使在我和他已经在一起后也没有改变。也许,是我太傻,总想把自己的整个世界都给他看明白,却没有想过:他不稀罕。

这样的世界是空坦的一片平原,天地一览无余索然无味。而穆亚,她的世界是广袤的一片森林,中间四季交错水木相融,让人无限神往。

他们本来应该会是很好的一对。如果不是那一条匿名的短信,它对在北温带缓慢运转仿佛快要睡去的城市中的穆亚说:我爱你。

而郑楠那个关于狮子的理论是正确的,穆亚之所以没有去环顾另一种斑斓,不过是因为到此为止,还没有一个能够超越郑楠让她觉得新奇的人存在。

可是这个人是存在的,不但存在,现在还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穆亚曾经在深夜把发到她手机上的短信一条一条地传给我看。宝蓝色的屏幕上,那些字句像一条蜿蜒的青蛇,虽然你明知道有巨大的危险,但它有直直插入你内心最脆弱处的蛊惑,让人欲罢不能。

欲罢不能,是的,郑楠只是一支白沙,吸久了会上瘾,会不知不觉地依附在生活中,可是并非完全不能戒掉的。而青蛇,是一种魅惑的剧毒,人们会心甘情愿地沉沦。

郑楠的语气里有一种无奈的悲凉,他说:骆晴,你是最了解穆亚的吧。你知道她只是好奇,像小孩子一样地喜欢新鲜。很快,她就会回来,是吗?

与其说是在问我,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因为其实他也早已明了,这个问题,我们都无法回答。

我一点也不喜欢郑楠这样低到水里去地说话,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还能听到记忆里那个偶尔有些霸道的少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式的口吻告诉我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我喜欢这种完全不需要自我的宠溺。

这就是我和穆亚最大的不同。穆亚从来就不需要这样的一个人,她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她一直找寻的,是一个能看到她通往灵魂道路的人。除此以外,即使满世界四季如春,也走不进她的心里。

那年,趴在被汗水粘得湿湿的数学试卷上,对面的郑楠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她笑得格外张扬的脸,认真地说:穆亚,你是不是很寂寞?

她以为,她终于找到。和郑楠在一起的时候,她应该考虑过我,她以为,郑楠于我就像那些她连名字都会混淆的少年于她一样。

那道数学题最终没有解答出来。而以后的两年,她一直在街道她和郑楠之间的题。直到最后,郑楠在日复一日平缓的生活里变成一个悲和喜都很淡的人。穆亚才悲哀地发现:那一日,只是他偶尔的灵光一闪而已。

我问:那你觉得这个人就是你一直要找的那个人么?

穆亚的脸有很晶莹的光泽,很肯定地说:是的,我觉得其实他是一直等在那里。只要一个恰好的时机,就够了。

我和郑楠悲哀地在两台电脑前无言相对,两个城市里,两座沉默的石雕。我无法张口对郑楠说这次穆亚,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我见过那些短信,我能够理解穆亚不顾一切的爱。我想:如果有一个人,在我自己都无法了若指掌的森林穿梭,清楚地告诉我哪一棵树下有最初的记忆,哪一条湖泊埋葬曾经的情生意动,哪一座迷宫是我一直在找寻的出路。我也会这样,不遗余力地爱。所以郑楠,她不是残忍,只是她的心只有那么大。装满了,就再也余不下任何空间来容纳你。

2005年九月的最后一天,正是两年前,郑楠和穆亚在宿舍楼下等我的那个日子。

我看他们所在城市的天气预报:台风,暴雨,大潮。郑楠窝在寝室里没有出门,懒洋洋地给我打字:骆晴,干什么呢?

我说我在写一个关于青蛇的故事。

青蛇?郑楠皱了皱他好看的眉:什么意思?

一条青蛇的爱,在爱情冰冷的湖里,它吐出一口毒液。整片波光粼粼的湖水都是不为人知的剧毒,谁饮下谁毙命。

然后我问:穆亚呢,你们后来就没联系过?

郑楠的脸像个突然降了电压的灯泡,一下子暗淡下去:没,她应该在宿舍吧。`

我说没有,她说今天钱塘江有百年难遇的大潮,她要去看。

郑楠啪地一声就站起来,很急噪地向我的耳麦大声吼:你说什么,穆亚去钱塘江了?

我看着莫名其妙的他,点头。

他摘下耳机摔在桌上立刻冲了出去,跑得很急,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被椅子重重地撞到腿,可是他好象什么也顾不得了。所以我想:郑楠真不是个诚实的小孩,就在刚才,他还在跟我说在穆亚离开后,也许他真的可以学会和那个城市一样慢慢地安静下来,等待属于自己那朵花的花期。

五分钟后,他就亲手揭穿了自己的饿谎言。

我不喜欢谎言。神说撒谎的孩子都应该接受惩罚。

2005年九月最让人触目惊心的一条新闻:十级台风过境,钱塘江百年难遇的大潮,卷走江岸前来观潮的三十余人,皆已遇难。其中一个,就是郑楠。

这是他说谎的代价,我所见最为残酷的惩罚。

有时候,穆亚会一遍一遍地问我:你说郑楠,到底去了哪里。难道他真的对这里毫无眷恋,要走得那样彻底?

最后,也没有打捞到郑楠的尸首。在丛生的珊瑚礁里一点一点地腐烂,在大堆大堆的食人鱼齿间四分五裂。很多夜晚,穆亚被梦里这样的郑楠惊醒,成为她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

毕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更利于她前途发展的城市。她说:骆晴,这其实是一场逃离。

我们合租在离两人上班都比较近的房子,每天脚步匆忙神色麻木地挤公车,加晚班。工作与我们的专业兴趣毫无关系,它带不来任何快乐。可是至少,它能让我们生存。

只有在身边一些鲜活的人离去之后,我们才知道生存,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很多次,半夜醒来,我听见卫生间里穆亚和着水流声压抑的哭泣。她打开手机,那里面留下来的所有短信,都是一个她已经烂熟于心的号码发送过来的。她从来舍不得删除。虽然郑楠走后,那个号码再也没有发来过短信。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寂静的夜里,那个机械的女声空荡而冷漠。

这世界上有些人的消失不需要理由和解释,也许就像穆亚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问题:郑楠为什么要在那样一个天气跑去观潮,他从来都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

我轻轻抱住穆亚还在颤抖的肩,她竟然已经瘦了那么多,嶙峋的肩骨,把我的整个下巴,就磕得生疼。九月,我们相拥的身影像是连在枯枝上的两片树叶,相依为命。

离得那么近,就一定看得见彼此的心么?

如果可以,穆亚就会知道,书桌左边第二个抽屉最里面,有一张废弃的SIM卡,这个号码从来只向一个号码发短信,它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

其实我真的有那么了解穆亚,你得相信,那张卡里,装载了我对穆亚所有的记忆和感悟。

我感动了爱国里孤独的女王,这真的是一个伟大的成就。

我的故事就要写完了。

青蛇,代表残忍的爱,自私的爱,摧毁一切的爱。

我是爱的青蛇,守在孤单阴冷的洞穴。得不到的爱人,我就咬他一口,让他带着冰冷的剧痛,在不名就以中死去。

还有那一整个我游戈的爱情的湖,湖水森蓝,谁饮下谁就死。

孤独至死的青蛇,自始至终,只是一个人的爱。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强风过境,伴随暴雨。

穆亚在汽灶上很专注地煮一锅方便面。我诧异地问:这么晚了还不去上班,你也请假了吗?

穆亚一边捞面一边笑:赚钱诚可贵,工作价更高。若因台风故,两者皆可抛。生命无价哈,大风天出门,那是找死。

把湖蓝的桌布铺在地上,穆亚说,我教你打发台风天的办法。我读大学的地方每年都会遭遇几次台风。每次我都会买很多很多吃的,堆在床上,捧一本小说,耳朵里塞MP3的耳机。这样,不知不觉,就是惬意的一天。

我跳起来把窗帘拉好,果然,房间里满是温暖的气流。橘黄的灯光下,我和穆亚合吃一碗方便面,是这个城市任何一对漂泊在外相亲相爱的姐妹。

那么有谁知道那些擦肩而过的人心里,有没有住一条青蛇。不死的,看不见的青蛇。

“离得那么近,就一定能看见彼此的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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