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有一片黑,老王看不见一个人影。暗淡的灯光从女儿的房间里射出来。他本来想回到主卧室里去睡,却被这灯光引诱着轻脚轻手的走了过去。红色的房门关的严严实实,灯光从下面的缝隙里漏出来,在他的面前形成了一条光线。这门,这房间,如今在他的眼里变得非常可疑了。他不闪眼的立在过门石前,低头盯着脚下的门缝。他不做出一点声音,唯恐惊动里面的人。过了一些时候,脚下的门缝渐渐带了空幻的色彩,这门缝变得更大了。模糊中在里面出现了女儿,女儿穿的很漂亮,态度也很冷漠。她走过他的面前,带着惧怕的眼神看他一眼,便急匆匆的掉头走开了。突然女儿站住了,转过身好像要跟他说话,但是后面一群人猛然拥挤过来,把她挤得不见了。他注意的用眼光去寻找她,然而在他面前红色木门遮住了房间里的一切。他看不见别的什么。他蹲下身子想低头窥探里面,但是门缝贴地,他的眼睛看不到。他试了两次,都没有用、便遗憾的退了几步。一个不留心,他把手触到了花瓶,发出一个低微的响声,接着房里想起了一声惊叹,正是女儿的声音。他才知道她还没有睡。他盼望女儿打开房门,他在那里等待着。然而里面又寂然了,只有指头敲击键盘的极其低微的声音。他又走去在花瓶上敲了两下,他盼望她会听见敲声。但是这一次她只在里面做出两三下响声,好像是移动了椅子,接着敲击键盘的声音更勤了些。他知道轻敲是没有用的,待要重敲,又害怕惊动了别人。因为她和她的闺蜜住在这间屋里。然而他还怀着最后的希望,又一次走到花瓶前轻轻敲了三下,又低声叫了一次:“女儿”,便退后两步,静静地站着。他想这一次她一定会开门了。但是过了一些时候还是没有动静,只是敲击键盘的声音更急了。接着他又听到她放下耳机,用惊讶的声音自言自语:“怎么就两点钟了?……
明早晨还有课。……”于是敲击键盘的声音又起了。他痴痴地立在那里,他明白他再要敲也是没有用的,她不会听见。他并不怨她,他反而更加愧疚。她的这两句话还在他的耳边荡漾,在他,它们比音乐还好听。他默默的回味这两句话,他觉得她就在他的身边,活泼的,热烈的,跟以前一样。忽然另一个思想又来到他的脑子里,他想,她正需要一个父亲来爱她,来照料她,来保护她。他又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像他这样爱他,他真愿意为她做一切的事情。然而同时他又知道有一堵墙横在他跟她的中间,而且现在公司就要送他到新疆去了,并不要多久,就在三天以后。那时候他便常驻新疆。他会很少有机会看到她了。任他怎样的辛苦,怎样的疲惫,她都不会知道,也不会来安慰他了。分离,虽不是永久的分离,这种情形比失去女儿还要难堪。他觉得这样的工作是不值得留恋的了。当他向老总说“宁辞职也不要到新疆去”的时候,他并非拿这句话来威胁老总,他确实想到了“辞职”两个字。
房间里一声惊呼把他从纷乱的思想中唤醒过来。他凄凉的朝四面望了一下。周围静寂寂没有人声,黑魆魆没有光明。他忽然记起来几个月以前也曾经有过跟这相似的情景,那时候是她在门外而他在房里。他又细细的回味着那一天的情景。他想起她对他的态度,又想起他对她说过的话:“我向你赌咒,我绝不会让别人……”他想不顾一切地跑进房里,紧紧的抱住她,向她诉说他的痛苦。
他决定要推门进去了。然而……眼前一阵漆黑。房里的灯光突然灭了。他睁大眼睛,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拔不动腿,孤零零的立在黑暗里。无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过了一些时候,他才起脚,慢慢的走回自己的房间去。过道里什么都不存在了。他只顾在黑暗中摸索着,费了许久的功夫,他才摸到自己的房门,推开半掩着的门进去。
小夜灯前堆了一件睡衣,使微弱的灯光变得更加阴暗。屋子里到处都是阴影。正中间的床上摆了一具死尸似的身体。粗促的鼾声从肥胖的老婆的位置上发出来,四处撞击,显得很可怕。老王一进门便吃了一惊,连忙站住,打起精神四面一看。他懒洋洋的走到床前,把夜灯前的衣服拿走。屋子里马上亮了许多。他正要躺倒床上,忽然一阵悲哀压倒了他,他压抑不住就躺到床上哀叹起来。他愈想愈难受。后来他的叹气声把老婆惊喜了。老婆用十分不清楚的声音问:“老王,你不睡觉在叹什么?”他不回答,只顾着叹气。老婆骂了他两句,翻一个身又睡熟了,剩下老王一人郁闷地叹着气,一直叹到他进入梦中的时候。
从第二天起老王的态度完全改变了。他整天不露一个笑脸,做事情也是没精打采的,而且害怕跟人接近。他看见一个人,马上就疑心他的事情已经被那个人知道了,他就在那个人的脸上看到了嘲讽的表情,他连忙躲开。他看见两三个同事一起谈话,他就疑心他们在讲他的事情,“恋童”、”猥亵“这样的字眼好像到处都有人在讲,后来甚至公司的管理也谈论起来了。他好像听见人事主管对人说:“好个勤快的员工,猥亵自己的女儿,真变态。”又有一次他似乎在茶歇间听见那个肥胖的副总鄙夷地说:“呸,居然对自己的女儿下手。畜生都不干!”到处他都听到这一类的嘲骂的语句。他什么地方都不敢去了,除了上厕所以外,其余时间里他不是躲在自己的小方格中就是藏在卫生间里。
这两天老王很想找到女儿,跟她谈谈他的行为。他时时刻刻等着这个机会。然而近来女儿似乎有意在躲着他,她每天早晨绝早就出去上学,往往到九、十点才回家,回来就关在房里。他难得见女儿一面,即使两人遇见了,也不过是她投一瞥厌恶的眼光过来,怨恨的看他几眼,或者对他冷哼一声,却不愿对他讲几句话。他觉得她这样是正当的,虽然心里很不舒服,但他不怪她。
他必须跟她谈一次话,把他内心的苦楚告诉她,求的她的原谅。无论如何他必须同她谈话。然而她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客厅里没有她的脚迹。只有在早起的时候,他才可以见到她,但她不吃饭就匆忙地走了,他待要追上去说话也来不及。晚上她回家很迟。再要找像从前那样的跟她一起谈笑的机会,是不可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