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
小智接到王然电话的时候,正在和沙发上的动物毛发较劲。儿子喜欢小狗,前不久向朋友索要了一只,小狗刚来到家里,看着陌生的环境和人,有些急躁,尽管儿子百般安抚,那只小狗要么怯怯地躲在一个角落里,要么就狂跑狂跳,家里到处都是小狗的毛发。布艺沙上伤痕累累。
“小智……”王然在电话那头语调欢快。
小智答得有些有气无力:“哦。”
“怎么,做什么呢?”
“中年妇女能干什么啊,做家务呗。”
“你呀,就太爱干净。明天有空吗,李春召集一块吃饭,再叫上张玉。”
“好啊,只要不加班。”
王然挂了电话。沙发上的动物毛发还历历在目,与布艺沙发的纹理胶着在一起,更增加收集的难度。小智用指甲小心地夹起一根根毛发,放到一只袋子里,这种事情一开始做还好,但等到耐心消磨掉,长时间低头,脖子酸痛,手指也不似开始这般灵活,这些毛发就像专与人作对一般,刚刚收拾起一块,以为大功告成,还没等喘口气,不知从哪又飘过来一些,或者之前没有看清楚,小狗的毛发白中带黄,与沙发的颜色近似,更是难以辨认。没过多久,小智就筋疲力尽,瘫在沙发上。
周末的半天全用在收集小狗的毛发了,实在是不值。小智撑起身体,挨个房间环视。儿子被带出去玩了,家里一片寂静。这种静像是一场喧闹的戏剧中突然出现的片断,令人感到空寂,也有点不安。这种静是不现实的,是无着无落的,像落下的珠子听不到响声,像风吹起看不到窗帘的舞动,像天深沉地阴着一直却不见下雨。
她突然想起明天的聚会,快步走到衣柜。她拉开柜门,这个季节的衣服全数落在眼里。她喜欢把衣服挂起来,拿取方便,还因为她不擅长叠衣,与其皱巴巴地让衣服委屈地堆在一起,不如让它们舒展开来,好拿好放。
她近来改变了一点穿衣风格,她喜欢雅谈的颜色,夏季以白、灰为主,还兼以暗花、那些不太明亮也不醒目的色彩。二十多岁的时候,她最喜欢鲜艳的颜色了,尤其是红色,红色饱满、欢快,像是跳跃的青春,等到一定年纪,这些颜色渐渐被她压到了箱底,放到某处,留作怀念,或者是凭吊。
她选了一件暗花的短衫,袖子处的设计像蓬起的裙裾,让一件普通的衣服有了一点俏皮与可爱,又配了一件剪裁得体的七分裤,穿上她喜欢的平底鞋,这一身装扮倒也利落。
晚上,她穿上搭配的衣服,让丈夫看效果。丈夫正在看手机,听到她的一再要求,才不得不抬起头来,“好,不错。”
“真的可以吗?”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女人,不就是一个同学聚会吗,穿什么不行啊。”丈夫有点不耐烦,当然更多的是不解,在这个理科男看来,这总归有点大费周折。
第二天是工作日,周一是让人有些绝望的,那些工作经过一个周末的发酵、膨大,开始令人望而生畏。小智来不及多想,就接到通知要参加一个会议。会议开得漫长,想到那些还没有做的工作,小智开始有点憎恨这会议,Boss们轮番发言,都讲得意犹未尽。
小智坐在那里,突然希望自己能生出一些魔力,控制Boss的大脑,让他们快速地讲完,散会。转念一想,如果有这样的本领,不如把那些没有做完的工作做好,等到她脑部的转动又回到庸长烦闷的会议现场,小智为刚才自己的荒唐露笑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快近中午,小智收到了王然的信息,王然发来了聚餐的地点和时间。小智刚结束了会议,正在焦头烂额之中。昨天搭配衣服时的那点憧憬此时竟像座小山压得人有点令人喘不过气来。看来,要想如期参加晚上的聚会,只得中午加班了。小智看着工作笔记上的罗列出来的工作,有几项必须是今天完成的。慢慢来,不着急。小智给自己打气。
中午的办公室熄了灯,笼罩在一片睡意朦胧之中,旁边隔断的同事打起了细弱游丝的呼噜。小智扭亮了桌上的台灯,就着灰暗的灯光,她赶一份报告。上周就写完了,但有些数据需要更新,还需要逐字逐句校对一下。改完了报告,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分钟,她找出颈枕套在脖子上,头仰在上面,闭目休息了一会。
下午又是密不透风的半天,各种事项扑面而来,等小智终于可以坐下来喝一杯水的时候,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聚会肯定是要迟到了,小智给王然发了信息。等她赶到聚餐的餐馆,另外三人都已坐在那里闲聊。
小智的出现,让聚会达到了暂时的高潮。她们三人都起身与小智拥抱。等小智坐下,喝了点水,才得以抽出时间细细打量其他人。
他们是高中同学,但毕业后很少见面,她只与王然偶然有来往。在多年前只与李春吃过一次饭,也叫了王然,那次好像她请她们吃了西餐。
王然今天特意装扮了一下,穿了一个低领的衬衫,领子低到小智都不敢直视她,虽是同性,但王然鼓鼓的胸部在里面呼之欲出,那颗扣子脆弱得有点弱不禁风,她有点替王然担心,万一那颗关键的扣子脱落了怎么办。王然显然没把小智的担心放在心上,她正畅快地讲她买房的经历。
王然最近又入手了一套房子,她抱怨:“那套房贷还没还好,这下更紧张了。我都快没有吃饭的钱了。”
“你已经有两套了,为什么还要再买?”
“我收入又没你们高,小智,我工资还不如你的一半。”其实很久之前,王然就抱怨过她的收入,当时小智天真,后来想想,收入低的人却能一套套的买房,而被标榜收入高的人却买不起房,这其中的逻辑是什么呢?
小智笑了笑,对王然的开场白,小智最近有些不堪其扰,每次见面,没过多久,王然必然提到她的财政紧张,她的不容易,她的困难。开始小智还认真的开导她:“王然,你是因为买房才降低的生活水准,如果不买房,你的生活肯定维持在高线上,既然你选择了买房,就要接受暂时的困难。”王然仍是自顾自的抱怨,每次见面后,小智好几天缓不劲来,觉得被王然的抱怨和那种充斥着的负能量紧紧束缚住了。当一个人每次都向你倒苦水,在某种意义上,你就成了一个收集负能量的垃圾筒,这些思想的垃圾却不能像倒垃圾一样一下子倒掉,需要用力地甩掉它。所以,最近几次见面,小智心存警惕,不愿意再和王然讨论她的房子和她紧张的生活,但王然每次都是主动提起。
这次仍不例外。
刚刚王然又在抱怨收入,把小智当作比照对象。小智的一些话冲到嘴边,“我加班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我被老板批得体无完肤,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再说,我现在的收入并不是以你的低工资为代价换取的,我是通过我的努力获得的。”转念一想,这样说也没什么意思,由她去吧。
李春听了一阵王然的抱怨,明白大概。李春今天穿了一件像调色板一样的衣服,各种颜色泼墨下去,形成大小不一的色块,或有交叉与融合,放眼望去,无法第一时间明确说出这件衣服的颜色,只能大概的定义——这是一件鲜艳的衣服。李春在浓墨重彩之下,越发显得她脸色暗黄。小智感慨,小时候一直偷偷叫那些中年妇女“黄脸婆”,可见真是“黄”脸婆,这是无法逃避的宿命。人到了一定年纪,不恰当的颜色能放大自身的缺点,不像是年轻女孩那会,满脸的胶原蛋白,脸部的皮肤像鼓起的白帆,明亮的色彩越发能衬托得脸色宜人。
李春安慰王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王然更加变本加厉:“我都不如你们混得好。”
张玉终于忍无可忍:“你的两套房产现在市价都一千多万了,我们谁有一千多万的房产?你卖掉一套房子,生活水准立即跃入到高阶水平,但你不愿意这样。”
王然还在嘟囔:“我的收入低。”
在高中时,张玉就显现出了独立的鲜明个性,她长得好看,男同学都在背后叫她“带刺的玫瑰”。她自己开了一间小公司,丈夫是上市公司的老总,她任性的发展自己的爱好,因为没有生活压力,倒也能全然放开手脚,做自己想做的事。在张玉看来,拧巴的生活都是自找的。
小智有些稍稍后悔,中午牺牲午休时间,就为了参加这个聚会,没想到又是这样。不知曾几何时,各种聚会变成了“孩子”和“房子”的讨论集会,听得久了,就有点厌烦。小智发现,在大家没有找到共同话题时,孩子和房子是永恒的主题,任何时候说都会有人响应,都能引来热烈的回应。如果抽去孩子和房子的聚会,聚会就变成了干瘪的被抽去水分的蔫茄子,没美感,无价值。
菜陆续上来了,菜成为一种掩饰,在掩护下话题中断,专心于眼前的食物。沉默了一会儿,王然又旧话重提:“你们过得都比我好。”小智看了王然一眼,有些无可奈何。
张玉像是没有听到,优雅地在吃一盘青菜。在这些同学中,张玉保养得最好,小智侧脸看她,可能是抹了粉,整张脸柔嫩得像一只蛋白。
气氛暂时沉闷下来。李春热情地布菜:“小智吃啊,张玉你吃得最少了,光吃草,要不你怎么保养得这么好。”
“这道糟卤鸭舌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
大家互相相让着,气氛重又活跃起来。
“小智,你儿子该上小学了吧?”终于话题又回到原点。
“今年上小学。”
“学校是学区的?”
“当初买房子就为了是学区房,费了好大劲。”
“那现在得升值不少了。”王然道。
“可能是,因为就这一套,升不升值也没有关系。”
“真羡慕你们。”
小智差一点把口里的水喷出来,“我就一套房,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王然翻了一个白眼,闷头于眼前的果汁。
“对了,结账了吗?”李春问。
“我结的。”王然说,“点完餐后,店家让先结账。”
“花了多少钱?”
“也没多少。”
李春叫来服务员,要来账单。“一共三百多。”
“为了让以后的聚会更为长久,咱们AA制吧。”
“好啊”,大家表示同意,都通过微信转款。
聚会结束,外面下起了零星的小雨,各自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