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演电影的男孩早早去天堂了

工国友,我俩年龄相仿,活在记忆里的他,一直是少年男孩模样。与众不同的是,他的体态面貌都弱不禁风,头大,面色清白薄如纸,皮肤下青青的血管,隐约可见。

自从我家搬离那个小村住到公社所在地后,我就很少见到他,偶尔回村,也遇上他。他还是会羞羞的朝我招手,小声说:“来啊,我给你演电影……”

我好像上初中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初中时,听人家说,工国友死了,死于先天肾脏病,家人用席子垫着杨木棺材底,草草的就把他埋葬了,未成年人,没有葬礼。

时间拉的有点太长了,具体到底哪一年,他哪一岁死了,我确实有点模糊不清。但他给我演电影的画面却总是清晰的,偶尔想起,依旧栩栩如生般。

如果是现在的医疗水准,现在的生活条件,我想,他的先天病应该能治,能好好活着,可以成年,可以娶妻生子,有机会去经历做为人的完整一生。

记得工国友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没有母亲,我不清楚他几岁没了妈妈。孩童时期的我,每每在村里遇见他的爸爸,印象中是一幅愁眉苦脸的模样。他没有续娶,一个人拉扯仨孩子苦度清日。农民的终日劳作,心思只能放在穿衣吃饭和秋后能剩几个银子的事情上。再额外的,估计也只能想想罢了。

上小学时,我都九周岁了。正式上学那天,叽叽喳喳的儿童声,吵闹着破烂不堪的教室,老师用教鞭使劲激打着讲台,得扯着高嗓门,才把一群野惯了的娃弄安静了。故事就是从分座位开始的。

工国友,跟我是同一天进的校园,就读在同班。老师排座时,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同位。有个男孩大嚷着:让他自己坐,他满身尿裤子的骚味,熏死人啦!

我这才注意到他,工国友也来上学了。尽管上学前一年中也会看见他多次,也一直知道他好像有先天的肾病,总是在不觉知的情况下尿裤子,但几乎上学前没咋近距离接触过。不是远远的看见他手拿细棍子放猪,就是近距离的看见他摇头晃脑的自言自语。大多时候,不跟他说话,也从不玩耍。有时也会看见村里淘气娃围着他取笑他。只是,我没闻到过他身上的气味。而老师听到同学的嫌弃话,有点左右为难了。该如何决断呢?是强迫某某孩子和他同座,还是让他单独一个座位?对老师来说,这两个想法好像都不合适。

可怜的他,穿着洗的发白的蓝褂子,膝盖有俩补丁的绿裤子(那个时代,如此穿着很正常),就那么站在侧边,眼神左右偷偷游移着,手一会放兜里,一会拿出来搅着,呆呆的站在墙根那儿,不知该坐在哪里合适。

一会他就低低的垂下了头,竟然还带有一丝傻笑。大大的脑袋,清白清白的脸色,隐隐的血管,像小蚯蚓附在面庞。我忽然觉得他好可怜,好可怜。与生俱来的同情心,在我这小丫头心里泛滥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就大声和老师说:“老师,我和他一个座位吧”!瞬间,那叽叽喳喳的声讨,就停了下来。

我现在猜想一下,老师当时肯定也愣了一下神,他心里肯定是感觉到这件事的意外,同时也肯定我这个小学生是懂事和善良的。有孩子肯站出来解围,老师一定内心对我有了赞许!

其他人如解放了一般,分分落座,估计也肯定心里庆幸着有我这不知好歹的人存在。

分座位的事,我一直没忘,因为那是我少年时,内心极度柔软的一次经历。

而工国友也因此,他小小的心里会多了一份温暖吧。一个座位后,一条长板凳,两个孩子的屁股坐着。经常他大头让我,我也能感觉到他刻意跟我笑,腼腆着。有时我的笔头太小,他如果有长铅笔,一定会给我用。他基本学不明白啥,问我什么,我都会告诉他,并且我好像也真没嫌弃他一身的尿骚味___那味道可是挺浓的。

并且从那以后,每到周日放假路遇我,都向我打招呼,说:来我家院子,我给你演电影!不管啥时遇见,也不分季节。

说起他演电影,据说是经常的,没上学前,他就爱演。一群爱欺负他的孩子也围观着,嘲笑着,时不常的会搞些破坏,把他挑幕的杆子弄倒。我也偶尔碰见过。而他演的电影就总是那一部___半夜鸡叫,村里放映过的,印象中是黑白片。

没孩子围观,他就从来不演。

上学后他演电影,如果只为一个观众表演,那观众就一定是我了,这点我确认,他说过,就你自己看。这就是他跟我同座后的友好,估计小少年的心里被我这大咧咧的丫头感动了,某种程度上,没人嫌弃他,对他是多温暖的事啊。至今每每回忆起来,我都是如此推测着他的心理活动。他能回馈给我的,好像只有给我演电影,才是最好的礼物。

他的电影是这样来表现的:两根小木杆子在院子里左右一立,然后挑着一件破蓝褂子做为影幕,估计是他爸爸的衣服(还有时是看不出颜色的布单子),我站在褂子的这面,他站在褂子的另一面,于是电影开始了。

先是学几声公鸡的鸣叫,再一个人叨叨着周扒皮和长工的台词,互相对话时,声音的变化很明显,能让你听出是不同的两个声音。幕的那边,我能看见他的腿和脚,而脑袋一定是缩着的,绝不让我看见,我想,他的表情肯定也随着角色的变化而变化着。有一次我好奇,脑袋探过他那一侧,竟然把他弄的不知所措。一部片子,被他浓缩成不到二十分钟。结束后,感觉到他挺累,本身他的就是头重脚轻的身体形态,折腾这么一会,就喘了。

然后笑眯眯的问我,你还想看吗?看了几场后,他一这样问我,我就跑掉了,连忙说,我妈该找我了,我得回家。记得他演完后,还经常会补充一句话:周扒皮真是个彪子(内蒙话的意思就是:傻子)。

有一次,他是在村前的大草甸上给我演电影,满身粘满了草喇子,顾不得摘,依旧入戏,自顾自演的不亦乐乎!

就这么样的一个少年娃,活脱脱的被贫困的家拖累着,病得不到治疗,带着骚气,带着傻气,和这个世界交往着。但从他爱演电影来看,这个爱好真的与众不同,村里只他一个孩子这样玩着。我估计,他独处的时候,是有自己的精神世界的,而且他会时常的陷在其中,感知着孤独的乐趣或悲伤。其实他一点都不彪,只是没人懂他,没人理他。

上二年级没多久,不到一学期的样子,我家就搬离了,我转到公社的小学上学了。那之后,就渐渐的淡忘了他,偶尔回村的路遇,他还是腼腆一笑,说:我给你演电影。而我,却并不想看,觉得他演的好幼稚,也不知那时我有没有伤了他的心,他心里的温暖是不是让我给弄丢了。后来听说,三年级结束,他就不上学了。

再后来听说他死了。当时我倒是心里震了一下。听人说,他爸爸给他做了一口薄薄的杨木棺材草草的就掩埋了。可至今也想不起到底哪年他去了,他去了的时候,年龄有多大了。但肯定,他是早早的去了天堂!

时隔三十多年了,以前偶尔还是会想起工国友,但内心没有波澜,好像他就是我童年少年时,听过的一段故事。

但如今,我的年龄已有了桑榆感。不知不觉的,开始回忆起故乡生活的一切,想想,我离开内蒙的那片土地已近30年了。

以前模糊的一切,如今反倒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想念。而工国友,这个曾为我演电影的娃,也开始清晰的在我的记忆里活动起来了。如果他活下来,我想,这几年回故乡时,我一定会去看望他,并且会和他讲讲往事,问问他,当我要做他的同桌时,他心里是否高兴。再问问他,如果现在还让他给我演电影,他会犹豫吗?

可惜,我想象的画面,永远不可能出现了。但我知道,他的墓地应该还在那个小村的某个山头上。也不知他的哥哥姐姐是否会看望这个躺在寂寞山头的小弟。也或许,他连个坟头都没有了,他化土为泥,与大地融为一体。

以后再回去,我可以去小村问问健在的老人或同龄人,还有人记得这个当年的病娃吗?

故事讲到这里,忽然鼻子有些酸酸的。被重新点燃了的记忆,像当年炕桌上的小油灯一样,忽闪忽闪的,仿佛一下看见小国友对我在羞涩的笑。

现在的我,不敢去谈论未来了。但这个年龄,倒是可以回忆并记录一下光阴留下的故事,哪怕是在我生命线里留下一丝痕迹的人事,我都愿意留存。

小国友,很想知道,你小小的灵魂是否在天堂里长大了?是否健健康康的,不再骚气满身,而是阳刚壮汉?也或许,你永远以少年的身姿,在美丽的天堂上奔跑游戏,无忧无虑?如果天堂里,你还会演绎人间的电影,那么看电影的人,一定是仙女吧?

只是天堂里没有周扒皮和长工存在,仙女是看不懂的。你需得把周扒皮变成好人,把长工变成周扒皮的朋友,如此,你才能把电影演下去。

多年以后,有了微信这种网络空间。曾经同村的少小,有几个在微信相遇。我会偶说起工国友,问大家还记得这个少年吗?而大家能回忆起的,不是他的先天疾病,就是他自演的电影。这两个鲜明的记忆,言说着他活着时身体的痛楚,言说着他活着时精神的快乐。人生虽短暂,却也是一世,虽未成人,但也领略了人间疾苦与温暖。有时记起这个少年,我会想,我可能拯救过他的心灵。除了血亲关爱外,至少他还懂了,不是所有人都嫌弃他,我主动选择了做他的同桌,我没有嘲笑过他的尿骚味。

对不起啊,小同桌,把你从记忆里拉了出来,打搅你的安宁啦,但你不可以生气呀!

图片发自简书App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9,366评论 6 50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3,521评论 3 39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5,689评论 0 356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925评论 1 29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942评论 6 39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727评论 1 30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447评论 3 42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349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820评论 1 31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990评论 3 33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0,127评论 1 35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812评论 5 34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471评论 3 331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17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142评论 1 272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388评论 3 373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5,066评论 2 35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