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间让我们预感到明早将要来临的一切,因为天黑了,恐惧也就来了,这时父亲就像是被流放的国王一样,不知所措没完没了地四处乱窜,这时他看到的一切都让他害怕,一切都摇摇晃晃,一切都不稳固,好想马上就会消失。没有一样东西能让他获得在家的安全感。#
父亲奥古斯特出生于奥地利的一个贫寒的农民家庭之中。他在十个兄弟中排行老三。对于他来说,童年的色彩是暗淡无光的,因为父母的爱往往供不应求。他从小就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刈草、喂猪、收割成为了他生活的内容。面包和猪油并不能充分提供成长所需的营养。每年夏末秋初是他最喜欢的季节,因为园子里的果子熟了。他会趁着天微微亮,悄悄地爬到屋后方的果园里捡被风吹落的烂果子,然后将它们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以免被其他兄弟发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国纳粹党在全国募兵。他和他的两个兄弟也被招纳了进去。没有接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他,在军营里屡屡碰壁。有一次,他实在饿的不行偷吃了一块烂了的骨头,得上了痢疾。身患重病的他并没有得到人道主义的救助,在病床上捱了四个星期。红军认为他没得救了,将他驱赶了回去。他经历重重阻碍,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回到家的他倍感珍惜,认为沃尔福特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他从此变得狭隘偏执,不愿离开家乡半步。
#对于父亲来说,最好是一辈子什么都不靠别人生活,这是深深烙在他身上的农民印记的一部分,然而这是妻子和儿女都不喜欢的。#
他在三十多岁的时候,遇到了母亲。尽管他和母亲在任何方面都找不到共通点,可他们还是结婚了。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忍受了三十年,终于有一天母亲出走了。父亲遭受了重大的打击,他相信婚姻坚不可摧,就如同他对沃尔福特的感情一样。从此他一蹶不振,丧失了生活的信念,明确的告诉他的孩子们,以后再也不劳动了。痛苦和烦闷像野草一样在他的心中疯狂的生长,他投入到纸牌和电视中去。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行动渐渐变得迟缓,记忆力开始衰退。
#父亲出身农民大家庭,母亲出身无产阶级单亲家庭;父亲在站前融入社会,母亲则在战后才进入社会;他被战争和战俘经历打上印记,而她受贫穷和乡土电影的浪漫情调的影响。他们有不同的期待、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感受领域,他偏好简单节俭,他偏好感性享受和温暖,他看重与人交往,她看重培养自己的素养,父亲没有能力接受文化生活。#
#在进入婚姻殿堂时,如果理智没能好好工作,那么它就得在婚姻中以高利贷的利息偿还。
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所说的话更恰当的形容了。
托尔斯泰写到:让年轻人自己选择结婚对象差不多就像有人认为上了子弹的的手枪适合五岁小孩玩一样聪明。#
诞生于高度发达的消费社会的我,从来没有理解过父亲。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是那样地坚不可摧,以为他能够顽强地对待生命中出现的各种难题。直到母亲的离开,我对父亲的幻想彻底地破碎了。父亲突然变的懒惰,惹人讨厌。在我为电台录音的时候,父亲会在工作室里鼓捣工具,并发出刺耳的鸣叫声。我认为父亲是有意刁难我,是在搞阴谋破坏。我不断地讽刺、挖苦、挑衅懒散的父亲。
#他默默地与自己战斗,他不尝试说明自己的状态,也不试图突围逃跑。#
沉默寡言的父亲默默地与命运进行着抗争。疾病把网抛在了他的身上,缓慢地悄悄地收着网。他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起过他的脑子不好使了。于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父亲将一只茶杯摔在了地上,他并没有将其捡起来,而是对着这只茶杯留下了眼泪。健忘,思想不集中,精神涣散,早晨穿衣,有时穿一半,有时穿反,有时穿四件,有时把袜子放进冰箱里。她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疾病不但侵蚀了父亲的脑子,也侵蚀了他在我心目中固有的形象。我开始生自己的气,没有及时注意到父亲身上发生的变化,没有及时查收父亲的事情。我开始了照顾父亲的生活。
刚开始我试图矫正他的错误观念,但似乎这并不能够令他开心。父亲沉默寡言的性格里有一种韧性,他受不了别人的指手画脚。年迈的父亲也是找借口的大师。他找借口就如同猫捉老鼠一样容易。有一次将父亲带到家门口,父亲坚决不承认这是自己的家。我问他,你的家庭地址是多少。他流利的背出了自己的住址和门牌号。然后我说你看看这是不是你说的门牌号。他说是有人偷了他的门牌号然后将它订在了这里。我说人家为什么会偷你的门牌号呢?他说有的人就喜欢这样做,谁知道呢。他说的话并不是没有任何逻辑,反而十分有逻辑。
#有一次父亲说:'我在这儿洗了手,这是允许的吧?' “是的,这是你的家,那是你的洗脸池。” 他惊讶地看着我,尴尬地微笑了一下,说:“天啊,但愿我不再忘记!” 这就是老年痴呆症。或者,更确切地说:这就是生命—生命的组成部分。”
这时我问他:“爸爸,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呀?”这问题使他尴尬,他转头看卡塔琳娜,玩笑似的指向我说:“好像这事那么有趣似的。”
他说:“根据我自己的判断,我很好。我如今是个岁数比较大的人,我该做我喜欢做的事情,然后看看,能做出什么来。”
“爸爸,你想做点什么呢?”
“恰恰什么都不想做。你知道的。这是最美妙的。做人得懂得这个。”#
与父亲的对话,往往能够发现我都难以想到的词语。他的话语中往往还带着一些睿智。父亲的幽默感染了我。我慢慢喜欢上了照料父亲。
#与父亲聊天是一种锻炼,是抗拒我们自己僵化最好的办法,我们必须有很强的移情能力和幻想力,在最好的情况下,一句合适的话,一个正确的手势,父亲的不安就能够消除掉几个小时。”
为了让父亲上床睡觉和起床都不难,你只需问他:“你困了吗?”
他回答:“困了。”
“你想上床吗?”
“想”
就是说,我们得想办法以问题引导他说出我们希望他做的。以这样的方式可以让一点秩序进入到他那无序的世界里。命令的话毫无作用。#
和父亲相处根本不是什么问题,我们需要的只是耐心。如果父亲不想上床,我可以等,等一会就行了。如果父亲不想刮胡子,这没关系,半小时后他就忘了自己不愿意。我有有二十四个小时可以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