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告别东莞杰灵巷
刚到东莞莞城杰灵巷外婆家的时候,小鸿希很想爸爸,她常常问妈妈要爸爸,可妈妈总是告诉她爸爸要一年后有探亲假才能来看她,她渐渐明白她要不来那个溺爱她,把她捧在手心里的爸爸了。
往后的日子她学会了东莞话,忘了普通话,到了后面鸿希听不懂普通话了。
爸爸的影子也变得模糊起来。
走过春夏秋冬,爸爸从陕西宝鸡回来了,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
鸿闻杰30岁出头,浓密的黑发,梳着三七分西装头,腰板挺直,国字脸的线条清晰、硬朗,戴着一副眼镜,像知识分子,又不像知识分子,加上一开口全是在东莞莞城镇很少听到的普通话,一个坚毅的男人,他走进了一间全部住着男女老少都是湿润润南方人的家里,这里有他至亲至爱的妻子和儿女。
离开一年的亲人,又在一起,他像一个有着浑身力气的拳击手,一拳打进棉花里,空茫四散,他仍然努力伸出双手,送出他那份丈夫和父亲的挚爱。
鸿希看着父亲鸿闻杰怯兮兮地站着,鸿闻杰看见女儿立刻笑了,他走近鸿希,他走近一步,鸿希后退一步,往日溺爱她的爸爸一年不见,她陌生了。鸿闻杰也感受到女儿对他的陌生,他不往前走了,转过身从自己的行李袋里拿出给女儿买的粉色灯芯绒外套,一条咖灰色灯芯绒裤子,和一个红色的塑料书包,爸爸把它们递给鸿希说:“小希希,爸爸给你买的,试试。”
鸿希完全听不懂普通话了,但是她猜出来父亲的意思:这些是给她买的。
这衣服、裤子真漂亮,这书包真洋气!
鸿希的眼睛泛出黏黏的光,妈妈顾维音过来拉着鸿希的手说:“爸爸给你买的衣服、书包,穿上试试。”说着就把鸿希拉到父亲鸿闻杰身边。妈妈顾维音给鸿希穿上粉色灯芯绒外套,咖灰色灯芯绒裤子,又给鸿希背上红色塑料新书包。
鸿希没有照镜子,她已经猜得出此时此刻的她,一定特别好看,鸿希朝父亲鸿闻杰羞涩地嘴笑了。
父亲给弟弟鸿湃买了件灰色的卫生衣,积木;给妈妈顾维音买了毛衣,给大舅舅、小舅舅、二姨姨、小姨姨都买了礼物。
爸爸回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就是不一样的,往日买鱼,一条鱼还被破开两半,卖渔佬好要拉开鱼腩、鱼瘦肉条、砍下鱼头、鱼尾,半条鱼会分开几份。6岁的鸿希会去市场鱼档买鱼了,妈妈给的钱常常只能买回一条鱼尾,或者一片鱼腩,再或者半条鱼瘦肉,每餐饭她和妈妈会给弟弟挑些鱼肉,剩下的才是妈妈和鸿希吃的。
爸爸鸿闻杰回来,买下整条鱼的半边,爸爸还买大块的猪肉,买鸡。爸爸来了,鸿希可以大快朵颐,畅快淋漓地吃鱼、吃肉、吃鸡。
但鸿希并不高兴。
原来晚上弟弟睡在妈妈身边,妈妈的手伸过来也可以搂着鸿希;但是父亲鸿闻杰来了后,床太小,鸿希要睡到床尾,晚上离妈妈远了。她自从不用跟着外婆到马蹄岗后,她睡在床的最里面,弟弟睡中间,妈妈睡在最外面,鸿希喜欢黏着妈妈,她中间隔着弟弟,妈妈只有一只手搭着自己,她也觉得闻到妈妈的味道,睡得又香又甜。但爸爸回来,鸿希要睡床尾,她不喜欢睡在床尾。
弟弟鸿湃还只是一岁,他有时候会在夜里长时间嘶声大哭,父亲鸿闻杰会大发脾气,普通话大声哗啦哗啦地训斥,鸿希害怕。她与父亲刚刚回来时建立的那一点点柔情荡然无存,她抵触父亲的普通话,鸿希过得小心翼翼。
15天过去,父亲探亲假结束,鸿希心里舒了一口气。
又一年来探亲,弟弟两岁两个月,他不愿意和说普通话的父亲待在家,就一人偷偷跑了出去,蹒跚地一步步走到母亲单位。父亲急得热锅蚂蚁,四处寻找。60年代莞城没有公共汽车,一切靠走路,等妈妈把弟弟领回来,父亲把弟弟狠狠地揍了一顿。
鸿希看了害怕。
以致后面,鸿希和弟弟鸿湃都恐惧父亲回来探亲。
但是,妈妈顾维音爱着爸爸鸿闻杰,爸爸也心心念念着妈妈顾维音、女儿、儿子,他们常常书信来往。有一次妈妈让鸿希把写给爸爸的信拿出去寄,家里没有胶水、邮票,鸿希要到邮局买邮票,将信封的口贴上。寄之前她偷看了母亲写给父亲的信:
闻杰:
现在已经是夜里10点了,鸿希、鸿湃已经入睡,我此时给你写信,是我最美好的时光,我又可以静静地对你说话,我想你,真的很想你!
以前在花县、在宝鸡,我们总是在你的护翼下过日子,日子是无忧无虑,一切有你担着。遗憾的是我实在过不惯北方的生活,你为了我,同意我回广东东莞,让你一人独自生活陕西宝鸡。
想想过去,我16岁就在花县税局工作,就在你们坦克团隔壁,坦克团的伙食很好,我们几个税局年轻人常常翻墙到你们食堂偷你们的大肉包吃。一年后你从医学院毕业,分配到坦克团当军医,你竟然一眼看中了我,你给了我最美好,最浪漫的时光。后来我们结婚,我们有了鸿希、鸿湃,他们都是你和我的开花结果的宝贝。如今,我在东莞独自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虽然苦点,但是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我很是欣慰。
你自己独自在陕西宝鸡,要照顾好自己,穿衣知冷知热,不要以为每天一个人吃饭就糊弄随便,好好过日子,照顾好自己。
我和孩子等着你回来。
想你的维音
1965年2月23日
鸿闻杰也常常给妻子顾维音写信,鸿希偷偷地拿着父亲,给母亲的信来看的,父亲的信短,就一页纸,但一句就是一句。其中有一封信是这样的。
老婆:
来信悉知,把孩子带好,辛苦你。医院正常一周值一次班,每有医生生病,或者家里有事请假,我就替顶值班,我多值班,多赚值班费,给你们娘仨多挣点钱,等探亲假到了,给你们多买好吃的,让你和孩子的日子过得好点。
哦,最近有些政治风声,要搞运动,你只干活,少说话,切记!
闻杰
1966年3月18日
文革了,红卫兵全国串联,占领了火车,父亲原计划6月探亲,推迟到9月才来到东莞莞城与母亲团聚。这次父亲鸿闻杰回来带回来好多漂亮的毛主席像章,有瓷的、有铜的、有塑料的,还有几本最小的毛主席语录本,那时候毛主席语录叫红宝书,这些漂亮徽章和小的红宝书在东莞莞城是见不到的。鸿希戴着这些毛主席像章、红宝书,好些人想用在东莞莞城买到的制作几个粗糙的像章,和几本红宝书和她换,她不换,还骄傲地说:“像章、红宝书是爸爸从陕西宝鸡给我带回来的,不换!”
有一天,妈妈急急忙忙到邮局发电报给爸爸鸿闻杰:
“因为父亲顾亦封在内蒙古自杀身亡,小学老师母亲被批斗,大哥也被拉去游街,红卫兵还要来抄家。”
收到电报当天,爸爸鸿闻杰当即给妈妈发来电报,就五个字:
“不怕,等着我!”
爸爸鸿闻杰找到厂长办公室,对厂长说:“红卫兵要到东莞我老婆家抄家。”
厂长拍案而起:“反了!”立刻让厂办公室给东莞县革命委员会发电报:
“东莞莞城镇杰灵巷3号,是我军工厂职工家属,如果红卫兵要到他家属抄家,请给予革命保护!”
东莞县革命委员会收到电报后,直接把电话打到外婆家杰灵巷所属的北隅街道,把街道红卫兵头头臭骂了一顿:
“你睇知唔知咩叫军工厂啊?系帮军佬整枪炮子弹咯工厂!你睇够胆去人睇屋企抄家?你睇有几多个头壳?!军工厂你睇都敢碰?嫌命长啊?(普通话: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军工厂?是给解放军生产枪支弹药的地方,你们有几个脑袋?!军工厂你们都敢碰,嫌命长吗?)”
不久,街道立刻传出红卫兵的话:
“废柴,咯家系军佬屋企,千企唔好去!(普通话:混账,那是解放军家属,千万不要去!)”
文革期间,军队大于一切,工厂、学习、机关单位都有军宣队驻扎,军队代表革命,就是圣旨,单位里解放军说的话就是行动指南。在莞城镇的红卫兵根本不清楚军工厂和解放军的区别,只要听着有个“军”字,就理所当然和解放军连在一起,在军队高于一切的时代,街道红卫兵瞬间歇菜。
杰灵巷外婆家,逃过了一劫。
但是,说普通话的爸爸鸿闻杰间歇性地来回出现这个百分之百的南方东莞莞城始终是个问题。
有一天傍晚妈妈顾维音把女儿、儿子鸿希、鸿湃叫到身边,她一手拉着鸿希,一手拉着弟弟鸿湃说:“我觉得你们两个都不喜欢和爸爸在一起,为什么?”
鸿湃立刻说:“他打我,他说话又凶,他说普通话我听不懂。”
妈妈问鸿希:“鸿希,爸爸不打你呀?你小时候,爸爸可喜欢你了,你怎么也不愿和爸爸在一起?”
鸿希已经上三年纪了,有些明白事理,她没有回答母亲顾维音的话,但她心里清楚的,爸爸鸿闻杰在他心里已经是个陌生人了,往日父亲对她的溺爱已经朦朦胧胧,记不清了。但她现在听不懂他说的普通话,他还脾气大,她害怕他,这是现实。
妈妈顾维音又问鸿希:“你怎么也不愿和爸爸在一起?”
鸿希不能不回答了:“我说东莞话爸爸听不懂。”
妈妈顾维音把鸿希、鸿湃拉在一起,耐心地对他们说:“爸爸给我们寄钱,让鸿希、鸿湃可以有饭吃,有衣服穿,可以上学读书,可以去幼儿园,这些都是爸爸给钱我们才可以的,爸爸在为我们遮风挡雨呢。”
说到这里妈妈顾维音停了一下,又说:“你们都知道巷尾阿兰家,她没有爸爸,阿兰一天到晚要帮妈妈搓炮仗赚钱,阿兰常常还要背着她弟弟,哄弟弟睡觉,阿兰有没有空出去玩?”
鸿希知道妈妈说是的阿兰,她还比鸿希小一岁,住在巷子尾,家里很小,10平方不到,她家厨房还隔着巷子对面的那一头,厨房是搭着一间4平方的小房子,下雨天要戴着斗笠去做饭。有几次鸿希跑去叫阿兰去玩,阿兰很想去,却被她母亲呵斥不准她出去,阿兰要搓炮仗赚钱,要帮她母亲背弟弟,她弟弟从小都是阿兰背大的。
妈妈顾维音又问:“希希,你要搓炮仗吗?你要背弟弟吗?”
鸿希:“不用。”
妈妈顾维音对她说:“希希,那全是因为你有爸爸,爸爸给我们赚钱,养活我们,给了我们安定的生活。”
妈妈又对弟弟鸿湃说:“弟弟,你3岁可以去幼儿园,你现在已经是中班了,阿兰的弟弟也快3岁了,阿兰的弟弟是去不了幼儿园的,知道为什么吗?”
弟弟鸿湃不吭声了,他虽然只有5岁,但他知道阿兰家没有爸爸,她家穷,阿兰弟弟不能上幼儿园。
妈妈这时候更是语重心长地对鸿希、鸿湃姐弟说:“你们的爸爸虽然不能总是在我们身边,虽然他讲的是普通话,你们听不懂,可他爱着我们,他每天努力工作,努力守护着我们的家,让我们有安定的生活,你们的爸爸是个了不起的爸爸,他身体像一堵站在我们前面的墙,为我们挡住一切风雨,他伸出去的那双手接住了一切柴米油盐的窘迫。爸爸虽然不能时时刻刻在我们,可他给了我们一个扎扎实实温暖、安宁的家”
说到这里,妈妈顾维音又拿起爸爸鸿闻杰给弟弟鸿湃买的积木,她拿着一根竖着积木条立起来,然后又在竖的积木旁边斜放着两根小积木。这时候妈妈顾维音让孩子过来看,并对两孩子说:“你们的爸爸就是中间那根柱子,你们看看我把这根柱子拿开,看看怎么样?”说着妈妈就把中间的柱子拿了,“哗啦”一下旁边的两根柱子瞬间倒下。
鸿希立刻明白,马上说;“没有了爸爸,我们这个家就倒了,对吗?”
“倒了,是倒了!”弟弟鸿湃吃惊地叫了起来。
妈妈顾维音马上顺势对女儿、儿子说:“对,没有爸爸我们这个家就会像积木一样塌了,你们没有新衣服穿,没有肉吃,我们的日子苦不堪言,度日如年了。”
听到这里鸿希、鸿湃都张开嘴呆呆地望着妈妈。母亲顾维音还没有罢休继续说:“你们看到巷口肥姨的小铺子被人抄家,贴满大字报,她的孩子被人一路追着骂,一路还被追着扔石头吗?”
鸿希、鸿湃一起点点头。
妈妈顾维音又说:“这次如果不是爸爸的军工厂单位出面,我们现在住的外婆的家也要被人抄家,门口也会贴满大字报,你们也会像巷口肥姨的孩子一样,被其他孩子追着骂,追着扔石头的。”
听到这里鸿希、鸿湃姐弟一脸的慌张、惊恐,几乎要哭了。
妈妈顾维音见状一把将他们搂在怀里,安慰着孩子们:“我们不怕,我们有爸爸,他出身贫农,从小参加解放军,又当过志愿军,他是革命功臣,他现在又在军工厂工作,所以你们填成分那一栏可以填写:革命干部。你们的爸爸就是我们家的护身符,是我们家的铜墙铁壁,他不管在严寒酷暑,还是腥风血雨,都能用他的身躯给我们挡住一切灾难,给我们这个家安宁、祥和、温暖的生活。你们一定要爱着你们的爸爸,爱着你们的爸爸懂吗?”
听到这里,鸿希看着弟弟鸿湃倔强的眼神里好像多了许多温柔的光芒,而在鸿希的心目中也渐渐腾起父亲鸿闻杰那高大、坚定的身影,并且对父亲鸿闻杰充满了敬意。
父亲鸿闻杰又来东莞莞城探亲了,他像往年一样帮妈妈顾维音买够一年的柴,劈够一年的柴。60年代的莞城镇没有煤烧,家家户户都是烧柴火的。买回来的木柴都是粗二三十公分,长50公分的原木,要用斧头劈开才可以放进炉灶里烧。父亲每次探亲,总会先把这一年的柴备足、劈好。
如今,爸爸探亲又劈柴了,他光着膀子抡起斧头一上一下劈柴的时候,鸿希、鸿湃都站在旁边看着,眼神和往年不同了,以前爸爸砍柴的影子是漂了过去,如今他们把爸爸的影子吸进脑子里,他们渐渐地靠近了爸爸。当爸爸鸿闻杰劈出一堆柴火的时候,鸿希立刻主动跑去把劈好的柴火搬进厨房摞起来,弟弟鸿湃看着姐姐搬柴火,也跟着把爸爸劈好的柴火搬进厨房,而且鸿希、鸿湃还把搬进来的柴火摞的特别整齐。
妈妈顾维音下班回来,鸿希、鸿湃告诉母亲是他们帮爸爸把柴火搬进厨房的,母亲特别高兴。
可能是因为我们主动帮助爸爸帮搬柴火,又或者因为其他原因,爸爸和妈妈晚上说话特别多,他们说了一个晚上的话,鸿希虽然在学校也学了一点课文上的普通话,但是父母说得太快了,她几乎完全听不懂,只看着他们又说又笑,好不热闹。鸿湃更是一脸蒙圈,傻傻地站在那里很不高兴。
鸿希、鸿湃没有办法参与父母亲的交流,鸿希就拉着弟弟早早上床睡觉,鸿希躺在床尾望着天花板索然无味。
几年来爸爸鸿闻杰来东莞莞城探亲,总是在鸿希、鸿湃姐弟俩熟悉、陌生的情感中拉扯着,他们看着爸爸坚毅的身影感受到父爱如山的厚重;同时又因为语言的障碍,他们无法进行丝滑如水的交流,加上这更要命的是他们一年只有短短15天的相聚,鸿希、鸿湃与爸爸总有抹不去的陌生、挥不掉的隔膜。
好在鸿希长大了,她喜欢阅读,一年级时看了小姨姨带回来的第一本小说《大林和小林》到后面《欧阳海之歌》以后逐步阅读量越来越多,苏联小说《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后来文革了,妈妈顾维音单位让她把图书馆好几箱小说搬回家里藏在床地下,鸿希趁妈妈不在家里偷偷摸摸拿出来看,那里面有《三家巷》《莎菲女士日记》《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她几乎把妈妈藏在床底下的那几箱书全部看完。杰灵巷外婆家,外婆睡的房间还有一个阁楼,那里会放着一些旧东西,没事鸿希喜欢爬梯子上去翻翻,有一天被鸿希翻到一本刘少奇写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看着看着她觉得这本书写得真好,比如里面有这么几段:
“有些党员受不起成功和胜利的鼓励,在胜利中昏头昏脑,因而放肆、骄傲、官僚化,以至动摇、腐化和堕落,完全失去他原有的革命性。
他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党内、在人民中,他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不同别人计较享受的优劣,而同别人比较革命工作的多少和艰苦奋斗的精神。
修养的唯一目的,是为了人民,为了革命的实践。”
这是鸿希看到的第一本关于个人修养的书,她用两个下午爬上楼阁把这本书看完。
长大的鸿希也学会了一些其他本事,鸿希剪纸特别好,当时有一个特别典型的剪纸模型“白毛女跳神台”,这时候白毛女满头白发飞扬,别人剪刻到这时候都会把白毛女细细飞起来的头发弄断,可11岁的鸿希就本事剪刻出来的“白毛女跳神台”细细的头发飞扬飘逸,一根不断。许多同学都问鸿希要剪纸,包括在东莞中学读书的小姨姨也让鸿希帮她剪纸的。
因为鸿希的小姨姨在东莞中学宣传队,她常常教鸿希跳舞,鸿希就把班上几个女同学叫到家里在花园的水泥路跟着小姨姨学跳舞,她们跟着小姨姨学的一支舞蹈还被学校选到莞城镇万人汇演的舞台上演出,当然在这几个女同学中鸿希的舞姿最好,她会眼神跟着手势走,身段弯曲有韵律,亮相干脆洒脱。
鸿希还会打格画画,她看到《牛虻》一书中,书封二有一幅牛虻人像插画,那幅画画得牛虻坚毅、硬朗,还带着一股宁死不屈的桀骜。这插画打动鸿希,从没有画过画的鸿希,她将插画打格子,又在自己的本子按照一比一打格子照着,就这样鸿希居然画出了一张相似度90%的牛虻插画像,让母亲顾维音大吃一惊。后来在广西桂林读初一,班里出墙报,要画张一个工人阶级攥紧拳头抓住一小撮反动派的报头画,也画得像模像样,还被老师表扬,老师说自己也画不出来。几年之后,鸿希随父母调动到广西柳州,她在柳州读高二,班里又要出墙报,文章、画画、写毛笔字,全是她一个人完成。有同学过来看着鸿希在忙,感叹了一句:“别人一把刀利,你是把把刀都锋利!”这是后话。哦,鸿希的体育不行,除了游泳,她什么都不达标。
还有一点,在东莞莞城的时候,家里买了缝纫机了,母亲、二姨姨、小姨姨都学踩缝纫机,11岁的鸿希在她们不学的时候也学,她先学踩缝纫机缝直线,后学缝内裤,结果长大成人后鸿希做的衣服最好,她会裁衣服,她在缝纫前先用熨斗烫平要缝纫机缝的衣缝,用最小的9号缝衣针车衣服,做出来的衣服平整、针脚密实、精致、合身,鸿希做的衣服在单位、在小区都很有名气。此外,鸿希还会做鞋子,会看书织出各种各样花式的毛衣;鸿希钩花更是一绝,她可以一边和人说话,一边飞速钩花,一天钩一团线,别人可是三天才钩完一团线的呀。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鸿希最喜欢赚钱,为了挣钱,小小的她不怕吃苦。东莞莞城60年代有许多家庭作坊手工业,比如在杰灵巷就有好几家做搓炮仗纸桶、插炮仗引线、用手拿木条敲着把炮仗纸筒引线封死。鸿希常常去作坊里插炮仗引线,插一盘炮仗引线2分钱,人非常努力干一天也就只能插一盘,挣2分;有时鸿希去给绑香肠的麻绳打结,打一大捆绳结要3天,赚1角钱,这些活她都干。二姨姨在东莞莞城食品加工厂工作,二年级暑假鸿希就去二姨姨食品厂剥龙眼干,食品厂在郊区,别人剥龙眼干中午都是家人送饭,鸿希没有,每天早中晚走四趟,每趟3公里,她人小腿短,单程走40分钟,鸿希就这样暑假中午顶着大太阳,从食品厂走到母亲单位食堂吃饭,吃了饭又走回食品厂剥龙眼干,整条小路就是鸿希一个人走,她也不害怕,一边手拿着一根小草东抽抽,西抽抽,一边东晃荡晃荡地走着。一个暑假,鸿希赚7元,3元交一个学期的学费,剩下4元买了一套当时东莞莞城最高级的积木。
说实话鸿希父母就两个孩子,鸿希爸爸老革命工资高,妈妈也参加工作,父母还大方给足鸿希零用钱,鸿希也不是乱花钱的孩子,她完全不用去挣钱的,妈妈也不让她去干挣钱的苦事,可她就要去挣钱。12月大冷天放寒假,她还独自一人去饼厂挤榄仁,那是一个大盆子,装满冷水,大盆里泡满带皮的榄仁,要用双手浸到水里,把榄仁皮剥出,露出白白的榄仁心。鸿希双手长期泡在冰冷的水里,冻得又红又肿,她也不叫半句苦,继续干着。她就喜欢挣钱,乐此不疲,干了这样,又干那样,只要能挣钱她就去干。她谁也不知道她这小脑袋是怎么想的?
当然,鸿希读书很好,那时候虽然文革,上课时间少,可就在有限的上课时间里,她各科成绩总是班上第一名。
鸿希弟弟也上一年级了,他更厉害,成绩好,家庭成分好,上学就当班长,7岁时要到东莞莞城镇原来的镇政府开会,文革时叫东莞莞城镇革命委员会,弟弟鸿湃就去那开会。他可是外婆家族第二个到莞城镇大楼开会的人,第一个是鸿湃的外公,也就是那个东江纵队地下工作者,因为上线牺牲,后被以“伪镇长”身份逮捕,被押送到内蒙服刑,上吊自缢的外公顾亦封。
时间来到1970年冬天,父母亲因为支援“三线建设”,他们一起调动到国营长海机械厂,当时代号为桂林722厂,寄信地址“广西桂林50号信箱”,它直属国务院6机部管辖。鸿希一家要从东莞莞城镇搬家到广西桂林。
搬家的时候鸿希小舅舅想让母亲顾维音把她用80元的红灯牌收音机留下来。母亲回东莞莞城镇是辞职的,她1951年参军和在广东花县税局工作的经历不算了,妈妈在莞城镇重新工作,一个月只有30元工资,她存了两个多月的钱买的收音机,有了它家里从此有了全国各地的信息。夜里,我们全部人都常常围着收音机里听各地广播。
爸爸鸿闻杰说:“行,留!”
外婆又说想让妈妈把几个人凑钱买的飞人牌缝纫机,不要份子钱了,将缝纫机留下来。
爸爸鸿闻杰说:“行,留!”
搬家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带上锅碗瓢盆,只带着一年四季的衣服,要离开住了8年的杰灵巷。
从东莞莞城镇去广西桂林,要从东莞坐轮船到广州,这轮船叫“飞跃号”,再从广州坐火车到衡阳转车到桂林。
东莞万江码头,东莞人都叫它省渡头,从东莞开往广州省城的船都从这个省渡头开出。一艘开往广州的轮船“飞跃号”客船架好了跳板,停靠在省渡头码头上,等着旅客上船。
码头的水泥岸边上正是一群群旅客登上跳板往“飞跃号”上船。但是,岸边上有一大群人引起大家注意,他们男女老少一大群人在给人送行,他们送行的是他们的二姐顾维音、二姐夫鸿闻杰和他们的两孩子鸿希鸿湃。
“嘟——”,客船“飞跃”号拉响了第一次汽笛,已经读一年级的鸿湃还死死地拽在母亲的衣服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不去广西,我不要去广西——”
大女儿鸿希也死死拽着外婆的衣襟凄厉哭喊着:“不去,不去广西桂林!”
眼看客船就要起航,大人们全部涌上大家一起竭尽全力地把两个孩子弄上客船,大人们又立马跳上岸,这时候“飞跃号”客船再一次拉响汽笛“嘟——”,与此同时轮船也渐渐离开岸边,顾鸿希和弟弟鸿湃无可奈何地看着徐徐地离开岸边,他们面对着岸边哭得更加歇斯底里,失声崩溃……?
如今父母要带着他们离开东莞莞城镇杰灵巷外婆家,去广西桂林,广西在哪里?桂林在哪里?鸿希、鸿湃茫然无知,他们心中充满了恐惧。
姐弟俩都不愿意离开东莞,去广西桂林。
鸿希和鸿湃哭喊着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渐缩小的万江码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们心里虽然体验过父亲鸿闻杰用坚实的臂膀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安宁的天空,感知到爸爸千里跋山涉水一次次探亲,劈出的一捆捆柴火都是爱的付出,爸爸在这么多年一直默默构筑着这个家的根基。他们更知道爸爸是那座遮风挡雨的山,是那根支撑家庭稳固的支柱,是妈妈口中那个“把柴米油盐的窘迫都挡在外面”的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然而,理解与接受之间,总横亘着一条情感的鸿沟。对鸿希和鸿湃而言,八年东莞莞城镇杰灵巷的生活,鸿希从5岁到12岁的童年点点滴滴记忆,弟弟鸿湃从满月的啼声,到8岁的人生的最初篇章,莞城镇杰灵巷外婆家就是他们记忆中的全部世界。这里的一砖一瓦、巷子里飘散的饭香、耳边日夜萦绕的东莞话、一起玩耍的伙伴,是他们生命中无法割舍的熟悉与温暖。八年的光阴,他们的根早已深扎进这片湿润的南方泥土里。父亲的爱固然厚重如山,却在短暂的探亲后,又成为遥不可及。而东莞日夜的烟火缭绕,才是他们触手可及、真实可感的生活。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没有外婆的家,没有熟悉的巷弄,没有能听懂他们方言的小伙伴,这些都意味鸿希、鸿湃姐弟俩要离开这片生命的土壤,去一个重新适应,再次面临语言隔阂和环境差异的地方;那里即便有父母陪同,也无法立刻抵消孩子们对陌生世界的本能恐惧和对故乡深深的眷恋。生活了八年的东莞是他们此刻无法不愿离开的天地;而陌生的未来更拼不出一个往日完整熟悉的生活模样。如今却要把熟悉八年的生活连根拔起,去一个完全没有听说过,语言不通的陌生地方从头开始?鸿希、鸿湃害怕的不是远行,而是将熟悉的故乡强行抽离,逼迫他们面对一份对陌生未来的恐怖。他们的哭喊是对回不去的童年故乡不舍;更是对惶惶未来的抵触。
妈妈顾维音见两个孩子哭得太伤心了,就安慰他们:“我们去去就回来,像爸爸一样可以回来探亲外婆、大舅舅、小舅舅、二姨姨、小姨姨,还有你们的同学呀。”
这一下把鸿希、鸿湃给吸引住了,他们马上追问;“我们也可以有探亲假,可以回东莞,回莞城外婆家吗?”
爸爸鸿闻杰用普通话也对鸿希、鸿湃说:“当然可以?”
这一句普通话鸿希、鸿湃全部听懂了,两个孩子好像有了期待,心情好了一些。
妈妈顾维音接着乘胜追击,对孩子们描绘起桂林山水的美丽,她说:“你们知道天下最美丽的地方是哪里吗?”
鸿希、鸿湃异口同声说;“不知道?”
妈妈顾维音对他们说:“天下最美的地方就是我们要去的广西桂林,中国千百年历史一直传说着这么一句话:桂林山水甲天下,桂林就是人间仙境!我们要去的是人间仙境的地方!”
鸿希、鸿湃给惊到了,他们收住了眼泪,再次异口同声问道:“我们要去人间仙境?”
妈妈顾维音十分肯定地回答:“千真万确!”
“飞跃号”轮船在行驶,爸爸鸿闻杰一直在搬行李,他把行李放在角落里,并在客轮上买了4个位子,他把中间的3块隔板抽开,一家人顿时有了一个近5米开间的空间,与周围隔壁1米宽一点位置强烈反差。7岁的弟弟鸿湃一边听母亲说要去人间仙境,又看到他们的床位宽阔,心里有了愉快,他不哭了,还在轮船的位置上翻了一个跟头,便凑到舷窗前,看轮船划破江面,行驶烟波浩渺的江景中。
读五年级的鸿希,对妈妈说桂林的诗句:“桂林山水甲天下”有着各种猜测,是山?是云?是江?是绿?是黄?是紫?脑子里冒出各种问号?最后她实在找不出答案,就干脆把这句“桂林山水甲天下”扔在一边,脑子里居然又渐渐升起东莞杰灵巷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