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那声撕裂船身的巨响。当时我正倚在二等舱的舷窗前核对项目报表,舷窗外的海浪已涨到七层楼高,蓝黑色的浪头裹着磷火般的泡沫砸下来,铁制窗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船长的广播还没喊完"请回到舱室",整艘船就像被巨手掀翻的火柴盒,我眼睁睁看着桌上的咖啡杯砸向天花板,在天旋地转中抓住最后一丝意识。
再醒来时,咸涩的海风灌进鼻腔。我趴在沙滩上,潮湿的沙砾硌着颧骨,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呻吟。客船斜斜搁浅在百米外的礁石群里,船身裂出巨大的伤口,像条被剖开的银色鱼腹。清点人数时发现,150名乘客和船员奇迹般全员生还——包括西装革履的个体老板张力,总板着脸的保安队长老胡,还有永远穿着笔挺制服的王强船长。
前三天是混乱的。人们挤在沙滩上讨论如何求救,王强船长带着六名船员和三个保安接管了救生艇物资:压缩饼干、淡水、急救箱。"每天每人限量供应。"他的皮鞋碾过沙滩上的求救信号,金属制的船长哨挂在脖子上晃荡,"都听我的,等救援队来。"
张力第一次站出来是在第四天。当老胡带着保安抢走林嫂藏在礁石后的半壶淡水时,这个常年在小商品市场摸爬滚打的中年人突然扯开沙哑的嗓子:"你们这是明抢!"他的衬衫早已磨破,露出结实的胳膊,"船都搁浅了,还摆什么官架子?"人群中响起零星的附和,我注意到他脚边悄悄聚拢了二十多个攥紧拳头的普通人——工厂女工、退休教师、像我这样的出差工程师。
第五天清晨,两派正式分裂。王强的人占据了沙滩西侧的高地,那里有救生艇和大部分物资,他们用帆布和木板搭起帐篷,保安们腰间别着从船上拆下的扳手和消防斧。张力带着我们退到东侧的椰林,二十七个男人轮流在海边守夜,用棕榈叶编篮子,在礁石区捕捞小鱼。我在船上的工程师手册派上用场,带着几个年轻人用塑料布收集雨水,用船骸的木板搭建简易蒸馏器。
真正的冲突始于第六日正午。老胡带着四个保安闯入椰林,说要"征用"我们找到的野香蕉林。他们踢翻熬鱼汤的陶罐时,张力的妻子小芳正弯腰捡拾滚进沙里的鱼骨,保安队长的皮靴重重碾过她的手指。我永远记得那个瞬间——张力像头被激怒的豹子扑上去,牙齿咬进老胡的手腕,人群在惊叫中扭打成一团。那夜,我们在篝火旁发现了被割断的淡水袋,王强的警告随着海风飘来:"明天再不归顺,就等着渴死吧。"
我在月光下摊开从船长室抢救出的航海图。孤岛呈狭长的哑铃状,西侧高地背面是陡峭的悬崖,退潮时会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礁石小径。"他们有武器,但只有九个人。"我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出等高线,张力的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潮汐表显示,凌晨三点是最低潮。"我们数了数能挥动木棍的青壮男子,总共三十七人——足够形成人数优势。
袭击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发动。我带着十个兄弟绕到悬崖后,用救生绳结成软梯,当第一声惊叫从高地方向传来时,张力带着大部队从正面发起佯攻。火把照亮了王强震惊的脸,他正用皮带抽打蜷缩在帐篷里的少女,腰间的消防斧还没拔出,就被背后扑来的木工老张抱住。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柄砸向他头颅的船锚——金属与头骨碰撞的闷响,混着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成为这场孤岛叛乱的终章。
第七天中午,直升机的轰鸣穿透云层时,我们正在清点战利品:十二桶淡水、半箱压缩饼干,还有王强至死攥在手里的船长哨。张力蹲在沙滩上帮小芳包扎伤口,远处几个孩子追着椰子跑,笑声惊飞了栖息在船骸上的海鸟。我摸着口袋里那张被海水泡皱的项目报表,突然觉得写字楼里的PPT和会议室,都比不上此刻手心握着的、带着体温的木棍——在文明退潮的地方,总需要有人捡起石头,画下新的火种。
救援队到来时,我最后看了眼那座孤岛。潮水正在上涨,沙滩上的脚印渐渐被海浪抚平,只有悬崖下那截残留的救生绳,在咸涩的海风里轻轻摇晃,像一段无人会读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