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2


郑大枫的女友失踪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失踪,但上次是跟郑大枫一块,这次是她自己没了踪影,而大枫还在,所以他有点懵。

郑大枫的女友叫阿芳,23岁,会计专业毕业后在一家电商公司做出纳,两天前不知道去了哪里,电话停机。

上一次两人一块失踪,回来后郑大枫是被朋友们骂了一通,他毕竟比阿芳大几岁,大家觉得这么不靠谱的事情他该拦着,居然就跟着玩消失。而大枫心里有苦衷,他其实不想,但他认识阿芳之后就身不由己了,包括上次追着阿芳一路都没敢跟家人说,只是几个要好的一块做生意的朋友知道。

他认识阿芳是在她的学校里,学校超市和食堂的门头和招牌导视什么的零碎业务曾被他接了下来,学画的郑大枫毕业后留在这座城市打工几年,做广告设计和安装。有一回安装户外广告牌的时候脚手架和广告牌突然塌了一半,郑大枫被砸伤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出院之后他不再打工,而是跟自己同学庄毅一块创业,靠干装潢广告之类的营生,设计小工一肩挑,收入只能说凑合,但乐得自由。做学校的活的时候与做勤工俭学兼职的阿芳一见如故,说不出当时两人之间的亲切感。阿芳是个瘦的有些单薄的姑娘,很恬静的模样。大枫的不羁在安装喷绘布的时候依然故我,这超出了一个安装小工应有的境界,他见到阿芳第一面就说不出的喜欢,打个招呼到顺带聊几句一来二去留了联系方式,两人如同看对了眼,那种亲切感让两人很快熟悉了起来,只是接下来的过程出乎他意料。

大枫起初约阿芳一块吃饭什么的,阿芳从未接受。两人只是在大枫来学校干活的时候见面,他每次安装广告展板的时候,阿芳就在旁边陪着,看着他爬上爬下的忙活,笑他手忙脚乱,提醒他当心,每当这时候是郑大枫的心里美滋滋的充盈着。但是阿芳后来主动给大枫约时间见面,同时仍然每次拒绝大枫的邀约,见了几次也熟悉了,但总搞的郑大枫感觉怪别扭。当然阿芳能约自己在最初是令人兴奋的,这些别扭还是被见面的欣喜覆盖了。可是时间久了每次还是阿芳约郑大枫,而反过来的情况下阿芳一概不同意见面,这让大枫郁闷不已。他在跟合伙的同学庄毅吐槽这已经超出了一个姑娘的矜持或者故意,庄毅根本听不懂郑大枫在说什么,谁会有这样的经历呢,庄毅调侃郑大枫喜欢阿芳而阿芳若即若离,导致这哥们有些神经而已。

后来有一次见面是在学校的图书馆小广场,校园里的梧桐被秋意渲染的红黄斑斓。以往上学的时候郑大枫喜欢在秋天去写生,带一个小调色盒,盒盖可以打开作画板,正好可以卡主一小张画纸,这样小尺寸的画细细描绘,虽然不能拿来交作业,但完成后拿回来贴在画册中蛮有意思。他跟阿芳漫步在梧桐树下,说着自己画画的情景,不由得感慨现在为了谋生,已经很久没有心思好好画画了。交谈间大枫对阿芳说起自己的困惑:“阿芳,每次只有你约我出来,可我想见你的时候你每次都拒绝,这是为什么呢?”

“艺术家不都是在痛苦和渴望中灵感奔放吗,我帮助你积累创造灵感”,阿芳把这句有趣的话说的很淡然,她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着郑大枫,这种反差让郑好奇而无语,阿芳经常是这个状态,她对他挺好,会提醒他注意工作不要太累,熬夜赶设计稿的时候劳逸结合,但再温情的话也总是说的淡淡的,看表情就好像一个演员敷衍的念着台词,可语气是完全正常的关心。

这一次一样,郑大枫看着阿芳瘦而白净的脸,喜欢,又像之前一样对她的话感到无从反驳。这时阿芳又说:“带我去看看你的画吧。”

郑大枫马上把这理解为阿芳居然要跟他去他那里,这个阿芳每次主动的都令人猝不及防,让郑大枫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抗拒,但他及时把脑子里的水空干净,一边点头一边服从的带着阿芳回到他的住处。大枫的住处是个套间的公寓,这个项目房子盖完了开发商却因为资金链断裂而迟迟办不了房产证,并且拿房子给各路债权人抵账,债主们堵着开发商要钱无果,收了房子也卖不掉,漫长的诉讼过程中,一部分人暂时拿出来出租收回点钱,因为不一定哪天诉讼了结了办下房产证就出售了,所以租金比较便宜。大枫和庄毅他们刚创业也没什么钱,这房子正好办公居住一体,又不在乎有没有房产证,就租了下来,大枫住在这里,里面一间当卧室,外面则是办公区域。而庄毅是本地人,一般除了有业务需要工作才来之外,还是住家里。

两人来到郑大枫的公寓,由于没有物业,走廊上尽是各种广告,也没人打扫,还好电梯一直正常。本身就没多少人住的楼里很安静,楼道里还有些零星散落的木制脚手架和灰浆桶。大枫带阿芳进了屋不住的解释,平时就我们俩也没什么需要在这里谈的业务,就是干活和睡觉的地方,凌乱了些。一个单身汉面对自己的屋子一般都有超乎寻常的满意度,当他要把自己的这一面介绍给一个姑娘看的时候,那些他信手拈来随意布置的舒适立马现了原形,变的凌乱无章。然而阿芳从走进这栋楼再到进入房间,并未表现出任何嫌弃或者不适,

她依然淡淡的说:“大枫,你这里跟我想的不一样,既没有酒瓶也没有烟灰,虽然东西多,但还收拾的蛮好,看来你不是个好画家哦。”

这番话让郑大枫心里喜忧参半,一方面自己哪有时间画画,自然也不会把房间搞得那么随意,毕竟这是工作的一个正常环境;另一方面阿芳对自己的评价也说到了痛处,的确他过的太务实了,业务的压力和对精力的消耗,让他距离写意的绘画创作和随性的生活方式越来越远,就如同这房间的陈设。

阿芳自顾坐下,看着墙上的海报,海报上是女优樱井莉亚扮的护士,她的扮相极不认真,除了护士帽之外浑身上下就穿了双袜子。樱井莉亚很魅惑,郑大枫很尴尬,而阿芳只是揶揄一笑,她说:“这次我来太唐突了,下次不会了。”

那天郑大枫把画册拿出来,阿芳一幅幅的翻看,除了一些没地方搁托运回家的画之外,他带在身边的也就是这本小画册了,每一页贴着一幅他出去写生的小画,大多数是秋天和初冬的风景,阿芳看得出神。她看得如此认真,倒让郑大枫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好,来的路上他心里不免想到某些可能性,但跟阿芳相处这一个多月以来,他觉得她这回怎么也不会是给他机会亲近的,她的确是来的太唐突了。

“这地方挺好,我要搬来住”,阿芳合上画册后说道。

“什么?”郑大枫一时没反应过来,心说姑娘你不按套路出牌啊。

“你帮我问问这栋楼还有公寓出租的吗,我原来合租的室友回家了,租期也快到了,我正好换个地方”。

原来是自己会错意了,她要来这边租房子,郑大枫心想。可两人认识没多久,阿芳要搬过来做邻居似乎也有些挺特别的,真是个没顾忌的人。

郑大枫自己爱住在这里,一方面是这几栋公寓地方偏僻比较安静,虽然据说周围都规划了各种功能的建筑,但大多数还是空地,并没有被开发,这个项目太过激进冲在了前面,而这片区域尚未热起来,于是销售缓慢最终拖累了开发商的资金链。

虽然交往和搬来住的打算,阿芳的行动都不在郑大枫的掌控之中,甚至两个人的相处也是如此。其实大多数时候郑大枫并没有不适,反而感到舒心,阿芳对他似乎没有什么要求,除了偶尔惋惜一下他放下画笔,其他两个人的生活就是平静的上班,回住处,偶尔看看电影。被动的地位让郑大枫没什么压力,一如他和庄毅的创业,有想打拼的意愿,不过没有庄毅那么多行动上的坚持,他是被合伙人拽着走,干活也肯下功夫,但最好由庄毅做决定而不是他来想。这样的态度经常被庄毅说他很丧,他就丧着,满足于楼下简单的外卖,少有的几次出差让他疲惫,对吃的住的也感到不习惯,只要有些业务维持着,他并不愿意多想。他愿意回到住处,就好像那里有些说不清的牵挂,不真实但又挥不去。

这样的状况会令大部分姑娘对他缺乏安全感,但阿芳从未表现出不满,这让大枫在初识她之后的紧迫感中解脱出来,回归自己舒适的状态。其实大枫对阿芳是很有些期待的,他也想有所改变,从毕业后,各种尝试和偃旗息鼓之间不断轮换。大学四年他适应了校园,可以漫无目的,也可以有各种分散的事情去当作目的,但毕业后之前那种唾手可得的多彩生活渐行渐远,转眼五六年过去,周遭的环境不断变换,生活的目标似乎越来越不是生活本身,总觉得没意思。

郑大枫不想跟未来打照面,他乐意置身城市的边缘,这里有很多回忆和温暖。然而这个他曾经习惯的地方却在大力搞建设,城区边界不断向外扩张,各个地方越来越繁华,陋街旧巷和各种违建一并被推倒成为瓦砾,路边摊夜市被取缔,商业MALL和精致的便利店取而代之。他想去城郊,但城郊远去的速度使他追不上,他被巨人囫囵吞下,滞留它在腹中,看着城市的边缘与天际线渐成一体,随着日落消失。

同学们毕业后看似四散其实走的没多远就开始买房,结婚,结婚,买房,纸飞机一般的下坠路线,踏实的把自己变成物有所值。把远方交给远方,把自己留给苟且,可买了房的都不叫苟且,叫有产阶级,这是庄毅说过的,郑大枫也随着同龄人冒出过买房的念头,也许可以卖掉家里父母给买的房子,换成这里的首付。一开始他曾经穿过很多拔地而起的住宅社区,高层如同一张张薄纸板一般被粘在地上;后来他看过很多在建的工地, 水泥钢筋被施工脚手架包裹着,还有很深的基坑,耀眼的售楼处里展示着未来的小区模型;再后来郑大枫在街头被人拦下,手里塞了一张张印着房子的宣传单页,房子真的变成薄薄的一张纸。房子那么高怎么就成了一张纸呢,这逆生长的感觉让他觉得不真实。

也许阿芳跟自己一样,她某次说起:有两种陪伴爱人的方式,一种是生命,一种是灵魂在他身边绽放。郑大枫想问她,为什么不能同时是这两种方式一起呢?她和他在一起,用自己的真实对抗不真实的世界,而真实是随机的,没有定数,并非你选择了哪一种。

不真实的还有真实的房价上涨速度,同学们碰头都爱聊这个话题,尤其是买了房的,本来是买早了因为省了钱而庆幸,这种庆幸被他们放大成了对房价投资收益的兴奋,可是大多数人买的自住的一套房子并不能变现或者出租带来收入。郑大枫并不着急买房自住,但房价刻不容缓,他有时躲避想这个问题,这种被剥夺自由舒适的感觉,连同每一单业务的辛苦,跟客户打交道的为难,时常压得他烦闷不已。

跟女人恋爱结婚是郑大枫这样普通青年买房的催化剂,而阿芳对此毫无反应,她的时间轴好像静止在过去某个时候的,对眼前城市的所有变化熟视无睹,这成了郑大枫心里一点不能说出来的庆幸,但他又懊恼原来能接受自己的人无法刺激到自己走出舒适区,他不得不直面这个真相——能刺激到他的人未必能接受他或者被他接受啊。

半个多月后阿芳果真退了房子搬到大枫所在的公寓,租了同楼层的另一间,除了上班之外顺便每天关心大枫的生活,两人愈发亲近,直到某天庄毅来办公室正碰到大枫睡眼惺忪的从阿芳的房间往这边走。

“一看你昨晚消耗挺大的啊,没睡好吧?”庄毅打趣的问道,“你干脆把你的铺盖搬过去得了,给这边办公空间腾点地方”。

郑大枫没有过多回答,疲惫的笑笑。平时他并不会在阿芳那里久留,倒是下班后阿芳经常过来他这边,不过昨晚阿芳在自己屋里,起初她还在翻看郑大枫那本画册,郑大枫跟她聊了会,起身离开去发个邮件,一会的功夫再回到阿芳屋里的时候,看到阿芳坐在沙发上捧着画册,眼里的泪水丝丝滴落。大枫愣了一下,阿芳在那一刻的楚楚动人,他心里也跟着涌起了伤感。

他问她怎么了,她不回答,只是无声的落泪。

他想哄她却无语凝噎,他想抚慰她心里的难过,但阿芳像像一尊雕塑一般冰凉。他终于还是把她拥在怀里,也许这个时候话语多余,阿芳靠着他双肩耸动,冰凉的手抓着郑大枫的手腕,用力的攥着,克制着心中层层的难过。

狭小的房间里这对恋人头一次如此贴近,郑大枫不由得去吻怀里的人,阿芳木然的接受旋即热烈的回应。郑大枫感觉到阿芳身体的温度,他炽热的想温暖她,冲撞着她,想把她的红晕揉开捧在手里,他感到阿芳在怀里颤抖,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胸口,她是他在这个巨大城市中唯一可以在意的,他们彼此佐证对方渺小的存在,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如何慰藉彼此,原始的野兽终于挣脱牢笼,狂奔,长啸。

在深夜他们相拥而卧,阿芳不时抬眼望着郑大枫,仿佛从他眼中寻找自己,然后用额头紧紧抵住他的肩膀,喃喃的说:如果我们以后分别,你会记得我吗,郑大枫不由得拥紧阿芳,好像她马上要从怀中消失一样疼惜。夜晚的世界如此广袤,他们可以度过如此的绵长。从那天起,阿芳总爱在下班后挽着大枫的胳膊发呆,郑大枫并不急于知道阿芳的伤心源头,就如同自己说不清的郁闷,未必是劝得了的,以后慢慢聊也好。这样他们白天各自忙,晚上在阿芳的小屋里相伴,这几栋公寓由于并没有完成验收,偶尔还会停电,郑大枫一般就会去楼下等着下班的阿芳,两人一起在周边逛逛,吃过饭再回去慢慢爬楼梯回到住处,阿芳从不怕黑,她在楼道里噔噔的跳上几级台阶再转身等郑大枫追上来,这样的游戏两人乐此不疲。

有了阿芳的日子,郑大枫在内心里开始和这座城市讲和,他的失落被弥补,他的期望在增长,也许阿芳不在意,但他们该有个更好的家。

然而阿芳再次失踪,杳无音讯,她一离开,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如果不是阿芳的房间还在,就像做了一个梦。虽然有上次的教训,但这一回,郑大枫心里感觉阿芳好像真的是要离开他了,没有征兆,也许不是失踪,只是阿芳终要离开她,他以前不知道而已。

阿芳失踪后这几天,郑大枫到处找,但他懊恼的是自己连她上班的公司地址都不知道,只记得听她说公司名字叫诺达商务,可这类小电商企业遍地都是,去哪里找啊。接下来惶恐替代了懊恼,郑大枫发现自己既不认识阿芳的任何朋友,也不知道阿芳的家人,对阿芳的家乡只知道是L市的M县,其他从未听她说起过。。

回忆起阿芳头一次来公寓之后直到失踪前,郑大枫跟庄毅发生了如下对话

郑大枫对庄毅说:“阿芳从不点外卖”。

“这叫什么特别?她爱自己做还是出去吃你还管。”庄毅回道。

“她从不做饭,也就是我们俩有空都在的时候我做点,她就陪我吃点,她出不出去吃我不知道,有一次我问她你累得话订个外卖就好了,她似乎没听懂,愣了一下,后来我有天想看她那里有没有优惠抵扣红包,结果她手机上的外卖app里什么订单记录也没有,也不知道她下载这个干嘛用。”

“你在窥探她么?”

“当然不是,然后我鬼使神差就点开她微信,你知道吗,她微信通讯录里就只有我一个好友!你别这个眼神看我,我不是故意要偷看她手机,你看我手臂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想起这事我就奇怪。”

“而且阿芳从不关注化妆品衣服鞋子之类的,她甚至从不用淘宝之类的软件”。

庄毅不置可否,自从大枫跟阿芳好了之后,变得有些神经,不过业务压力才是眼前他关心的,这些他们俩有的没的的事情他没兴趣关注。庄毅走了之后郑大枫自己闷头回忆阿芳第一次失踪时的场景。

那次阿芳离开是去为家人扫墓。也就是在那一次阿芳提到了她的家乡L市的M县,大约要半天的车程。大枫本想跟着去,可是阿芳显然要一个人走,这个时候跟着她回家也的确早了点,于是就作罢了。但两天后阿芳电话里跟大枫说自己可能不回去了,希望他能来L市见一面。电话里郑大枫茫然地问为什么不回来,阿芳又说要不,你还是别来了,我如果能回去,你会见到我。这怎么行,郑大枫急迫的追问,阿芳只是不回答。挂了电话郑大枫赶往车站,搭上当天去L市的长途车,上了车又想起给庄毅打电话说了一声,庄毅只说注意安全,别跟姑娘闹别扭,好好哄哄。

可等到了L市郑大枫打电话说自己到了,阿芳要他等自己两天,但是等了三天阿芳都没见到她面。第四天郑大枫有些恼,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发作,她为朋友扫墓居然失踪了几天,电话也打好几遍才接听,而且信号极差,每次说不了几句。第四天阿芳终于在电话里说要大枫去找她。郑大枫是头一次去M县,那里是丘陵起伏的山区,长途班车进了M县很快就是绕来绕去的山路,让人转向。终于到了M县汽车站,已经中午了,车没有进站只是在车站外的路上停下,大家带着各自大小包裹行李开始下车,短暂的热闹之后人们各自散去,郑大枫跟着下了车,四顾没有看到阿芳的身影,周围的环境陌生而有些寂寥,而阿芳的手机再次处于无人接听的状况。

郑大枫在小卖部买了瓶水,然后茫然的等了半个多小时,阿芳打了回来,知道他到了又让他再等会。郑大枫实在无处可去,而且他习惯了听从阿芳,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等来了阿芳,肩上背着她的背包没有其他行李。说不出太多埋怨郑大枫只是觉得阿芳似乎没想解释什么,这几天的折腾他只想先回去再说,也只有他这样无拘束又不较真的性格才造就这份耐心。阿芳带着他走回街上,说一会等车来了一块回去,于是俩个人在路边默默的等车,突然有种感觉袭上郑大枫心头,就像两个人外地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知道下一站去哪里,他望向阿芳,她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有些陌生。回去路上两人寥寥的对话,郑大枫心里有些气,又有些不知所措,只记得阿芳说的的一句:两年了,除了我没有人来看过她。

十二月中,北方初雪,早早落尽叶子的枝头挂起晶莹的冰。天上的雾气和地面的冰碴子连成一片,行人们不断呼出的气雾锁闭了他们的的面庞,模糊的焦虑笼罩着郑大枫,阿芳的形象在脑海中稍纵即逝,仿佛不曾出现过的梦境。争创文明城市的行动如火如荼,他们俩的户外包装设计业务因为城管执法的审核而陷入停滞,这些天来郑大枫也无心干活,除了偶尔跟庄毅转战一些画册制作的平面设计业务之外,基本上都待在屋里,之前阿芳回来还能两个人在一起,而现在他已经不适应一个人待着的夜晚。他下楼溜达,不知道要去哪里,况且阿芳说不定哪会儿回来,最好不要走远。重归平淡的生活覆盖了任何目标感,也许,一切要等雪停。

又过了几天,焦灼的感受渐渐被奇怪的平静替代,郑大枫恼火于自己居然能平静,他很想她,而不是着急她的去向。这几年越来越习惯等候生活自然推进,而阿芳是某个场景中的过客一般,按照她自己的剧本说着自己的台词,全然不管郑大枫的对白,一场戏结束没有导演喊咔,人们就四散去,布景换回他自己一个人待着,茫然等谁来给自己下一个剧本。几天来只有母亲的一个电话催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已经安排了一次相亲给他,虽然郑大枫一直说有女朋友,但见不到人的父母总以为他在敷衍,这时候想带回去给家人看看可人又不见了。

几天雨夹雪时断时续之后,大雪终于来了,在被雪覆盖的地面上仍然看不到行人的足迹,只有车辙把谁带去了。郑大枫和庄毅在屋里说话的空,看着雪片在窗户上停留,融化成水滴。

“我还是要去趟M县”

“等雪停了吧”

“等不了了”

“前两天你怎么不去,这会路不好走高速也封了”

“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郑大枫灭拿起庄毅的烟,点了一根。

“下午房东来,他可能要回L市,你跟他车走还方便,到了L市你可以找我一个朋友,他在那边包了个小工程。”

“房东确定是回L市么?”“等来了问问就知道了,我前些天见了聊起来过”。

房东果然是要回L市的,他本来在这边做工程,也是开发商欠了钱把公寓抵了几套给他。年底没什么活,其他工地结了点款,索性早回家。仿佛专门为郑大枫安排好的一样,房东例行检查了一下电路和管道,答应了捎郑大枫一程。到了L市,庄毅的朋友汪鹏热情招待郑大枫,但他无心恋战,只说自己想尽快去M县,无奈雪还没融化,第二天雪停了,汪鹏不放心就安排了一个老家是M县的小伙子送他。一路上车走的很慢,好在山路不远,地上没有雪,郑大枫脑子里思绪乱飞,但理不出一个办法。小伙子一直把他送到县汽车站外的杂货市场旁边,仍然是那条街道,但这天逢集,虽然临近中午,来赶集的人还没有散去。

唯一知道阿芳回来的那次,就是她来为朋友扫墓,怎么知道她家在哪里呢,郑大枫心里一边回忆上次来,一边怪自己上次该去趟阿芳家的。这个县城不大,只有纵横几条马路而已,从到了县城之后,郑大枫心里就莫名其妙的想要去墓地看看,这种萦绕着让他感到奇怪却就是挥之不去。不知道阿芳朋友的墓是在县城公墓,还是乡镇。要是在乡镇就麻烦了,每个乡镇的墓地都是各自散落,怎么打听呢?趁着中午尚有暖意的阳光,郑大枫先打听着去了县城公墓,那是个不大的地方,挨着的还有个小小的革命烈士陵园,当年这里也是红军打游击战的地方。进了公墓,一边是存放骨灰盒的殡仪馆,另一边是一排排紧挨着的墓碑,从墓碑中间穿过让人浑身有些别扭,郑大枫边走心里就有些难过,莫名的想到阿芳来这里的情景。漫无目的的转了一圈,郑大枫尽量避免挨个区看每个墓碑,上面有的有照片,有的只有碑文,他为自己来墓地的不靠谱念头感到无语,不知道阿芳去了哪里又让他心烦,自己这是怎么了。

可就在他往回走的时候,突然,他竟然看到了阿芳,她的照片在小小坟冢前的灰色石碑上,恬静淡然的面庞和初次相逢时一样。

墓碑上写着的名字:段芳芳,时间是两年前,郑大枫身体颤抖起来,瞬间的惊讶之后,剧痛压住了他的心,他不停地想夺回理智,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疼痛感让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为什么啊,自己的爱人居然躺在这小小的坟茔中,他们之前明明在一起度过了一段那么真实的时光,两年前,怎么会是两年前,那时候阿芳只有21岁啊。郑大枫的头开始疼起来,这种感觉他似曾相识,他确定阿芳明明跟他在现实中是曾在一起的,这不是幻觉。站在墓碑前,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一点都不害怕这样和记忆冲突的场景,只有痛在身体和脑海中炸开,他恍惚又感到反胃,听到庄毅的声音在喊他名字,然后晕眩着倒下。

在医院里醒过来之后,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病床,墙壁和窗外的雪花,郑大枫的眼睛被白色的亮光刺得只能眯着。

眼睛适应了光亮,却不停的流泪,郑大枫脑子里全是阿芳的记忆片段,却跟之前的不同,那些片段有很多在秋天,在冬天,他在画画,她陪着他,他们都喜欢秋天的落叶和冬天的雪,无论哪一种出现在他的画里,地面都不裸露的。他慌乱的抓着被单,分不清那段是真的。

从医生办公室回来的庄毅,看到正在支撑着坐起身的郑大枫,又按他躺下,顺手按下床头上方呼叫按钮,不一会医生和护士进到病房,简单检查过郑大枫精神状况后对庄毅说让他看着病人先休息,还需要恢复。庄毅调整一下悬挂着的吊瓶位置,让郑大枫躺舒服些,郑大枫浑身无力只得躺着,但他急切的想问什么又语无伦次,庄毅看着流泪说不出话的郑大枫,摆摆手说道:“大枫,你现在刚想起些什么吧,你不要着急,如果感到难受就先缓一缓别想。”

“阿芳走了,可我不记得她到底怎么了”。

庄毅劝了他很久,疲惫的郑大枫在泪水模糊中时睡时醒,他感觉自己想在梦中,一瞬间他意识到庄毅早就认识阿芳并且知道怎么回事,一瞬间又想起自己刚认识阿芳时的场景,阿芳的影子像抓不住一样飞快的离开他的脑海。

接下来郑大枫每天身体在恢复,而头脑的恢复是个痛苦的过程,因为他已经开始记起之前忘记的事情,从与阿芳的初识到某次约会,记忆在他脑中一点点延续,阿芳的形象越来越清晰,那个总是拒绝郑大枫邀请却又主动约他的阿芳,那个总是挽着郑大枫的胳膊一起去画画的阿芳,那个喜欢秋天和冬天的人儿,跌落在深秋的红叶中,被冬雪覆盖了青春的面庞和她对郑大枫的爱。记忆中还有自己在阿芳面前肆意挥洒青春的不羁和自信,冲动与憧憬。

直到想起那天广告牌脚手架倒塌,两种记忆又模糊在一起,如同各种颜料调和在一起,被水冲淡,最后的模糊记忆只有灰白色。在只有灰白的场景中,阿芳被倒下的广告牌压在下面,沉重的脚手架和钢制框架扭曲在一起,那是阿芳最后一次陪他干活的时候发生的。

他终于意识到,阿芳两年前就永远离开他了。他必须又一次接受这件事情,两年前这痛苦太多,太浓,他的神经难以承受而闭锁了这段记忆,如同崩溃系统的电脑,如今重启又一次读取着硬盘上的信息。也许分两次去面对,会好受一些吧,毕竟这中间阿芳来陪伴过他啊,想着过去的几个月中发生的事情,一定是真的,不需要去分辨。

庄毅带来郑大枫的诊断记录和现在的检查结果给他看,诊断印证了这一点:因为两年前广告牌脚手架倒塌跌落造成的脑损伤,精神刺激造成的记忆力受损、轻度精神分裂,出现偶发幻觉等感知障碍。临床表现常见抑郁和对周围环境缺乏主动适应能力。庄毅对郑大枫说,当初他问过医生,得到的答复是患者需要持续休养,但因为损伤不大,较容易恢复,也不影响正常生活,就是记忆力恢复的时间难以确定,不过一定伴随着一些心理适应的过程,两者相辅相成。

“那次是我和汪鹏打120送你们去医院的,你摔得头上都是血,不过没大碍,但阿芳被压在广告牌下面,到了医院没抢救过来。”庄毅一边说一边观察郑大枫的状态,他继续讲下去但避开一些细节。“汪鹏前两天还打电话过来问你怎么样,咱们仨当初一起承揽的那个广告业务,你也许现在还无法认出他,你之前第一次去M县,他不放心都跟着呢,你自己晃了一圈就回来了,还念叨你劝不了阿芳,还好她总算自己想通回来了,你也不敢问。后来这次去L市,我让汪鹏看着你点,你还是执意要去M县找阿芳,我也赶过去了,我们俩一路跟着你,其实你总要面对这个现实,从自己的臆想中走出来”。

“阿芳走后,你还在住院,后来你出院了就经常要找阿芳,我们跟你说了你也没什么反应,至多一两天后又开始重复。你也不许我们动阿芳的房间,那里陈设如常,你说要等她回来。为了避免刺激你我们都没再提,你给阿芳画的画,我都打包给送回你父母那里。”

“当时我们刚开始自己干没经验只是高兴接了这单生意,那个广告牌属于一家广告公司,但他们没有发布安装这种户外广告的资质,这个广告牌还属于违建,而且没有固定地基处理。还好后来这家公司负责人没有跑,被拘留了,这个事情拖了不久也处理了……赔偿除了你的医药费,我们都想给阿芳家里,但她父母去世的早,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只好给她买了块墓地安葬,剩余的钱一直留着。阿芳好像没有什么亲人,她只有跟你最亲了……”

“我们都知道你也念着阿芳,你也去看过她了,这个没法劝你。快过年了,你回去休息休息,也别让父母太担心,毕竟你现在也想起很多事了,这是恢复的好迹象”。

一周后,郑大枫回到老家,父亲母亲小心的嘘寒问暖,又很开心他回去,这让他不敢过多展露自己的伤心,有点憋着,又不想自己那么快好起来,他感到一旦自己完全康复了,就见不到阿芳了。可自从那天看到阿芳的墓碑,他脑海中已经无法再幻化出爱人在身边的样子,他努力克制着,如同那天阿芳攥紧他一样攥紧自己的手腕来抵御这幻象离他而去的感觉,阿芳那时的痛,也许是阿芳的灵魂,她知道自己要离开了,难过的没法抑制吧。

这天他突然想到自己不是还有给阿芳的画吗,询问了父亲把画拿出来,撕去沾了些灰尘的包画的报纸,郑大枫看到梧桐秋叶中阿芳的身影,恬静,亲昵的,柔软的,陪伴着爱人的女子,让他爱上红叶和白雪的阿芳,在他画里活着。

画的下面有一行铅笔字,是阿芳写的:有两种陪伴爱人的方式,一种是生命,一种是灵魂在他身边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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