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与消失的人

        我记不起那个人的名字了。

        实际上任何姓名我都很难记住,而这也常常为人所诟病——在他们看来首要记住姓名是给予对方的基本尊重,这种荒谬的理论似乎意味着给某一件事物做上“姓名”这个标记,就能将物理世界与个人意识完全联系起来,就好比第一次见到玫瑰花时,不让我仔细看她娇艳滴血的花瓣,却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这是玫瑰。故而我能在第一次见面时能记住别人的面孔,身形,气质,甚至于头绳的颜色,而对于名字,那便是九霄云外的东西了。

        虽然记不起她的名字,我能以神的名义起誓告诉你,她是很美的,是我迄今为止见到过的最美的人。我第一见她时是夏季,她穿着藏青色的亚麻上衣,衣服大约是旧的,倘若是新的应该没有这般合身,可这也说不准,因为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从未见过她穿新衣。总之她是美的,而美是无法描述的,就像量子力学中观测会改变粒子的状态,一旦人试图以浅薄无知的言语去描述神圣的美,美本身的纯净在此刻即被玷污了。

        她来了,带着一本《呼兰河传》。

        那是一本很旧很旧的书,书页泛着浅浅的黄色,像制作煎饼果子时那张刚刚从炉子上取下的薄饼,每次翻阅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书页在指尖破碎。第一次见她时,我坐在旅店门口的石阶上静静看着她一页一页地翻完这本书。

        “你看过?”她突然冒出来一句,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进入不可测的深渊。 “小时候看过,我父亲书架上有很多书,但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它太远了。”

        “很远吗……它对于我来说是真实的。萧红写的那些,经历过的那些,同样也烙印在我的生命中。”她冲我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心脏。

      《呼兰河传》的行文过于冷静,萧女士关于那个小镇的叙述,仿佛一个身临其中却又置身事外的人,那些愚昧的人与事,如数家珍的与祖父在一起的默默温情,都好像是书中被祖母藏起许久再突然发现的什物,在她的搅扰之下又得以重见天日,总之那些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但被她说这么一句“同样烙印在我的生命中”,过去对此书无法理解的内容好像突然鲜活生动了起来,我面前这个真切而美丽的人,她经历过。

        在《呼兰河传》的指引下,我和她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除了那次关于呼兰河故事的评论,她再未同我提起她的过往,也从来不说为何住在旅店。而那些我是不关心的,因为我深刻地明白,真切可知的,唯有她当下的美丽。

        她的房间有一张很大的床,我们坐在上面聊文学,聊梦,也聊死亡,宛若萧红生命最后与骆宾基在一起的时光。她曾感慨:“你若是个男孩子该多好,在我死前,做我的骆宾基,守着我最后一程。”我佯装恼怒地转过身去,“女子难道就做不得骆宾基?” “做得,做得。”她笑着过来抓我的手,她的手总是很凉,像是没有生命一样,转眼又低下头叹气。

        “就是做得,你也未必愿意罢了,我终究是要回去的。”她突然说这么一遭,弄得我莫名其妙。

        我不解她言语之意,以为只是情人之间的寻常慨叹,摇了她的手臂道:“愿意的,愿意的,你要是回去了,我便同你回去,你死了,我就守着你最后一程,找个地方葬了,然后我也……”还未说完嘴唇上已附上一丝凉凉的触感。

        她只留了一个字给我——“傻”。

        我们在夏日光影斑驳的床单上接吻,探触,但是从来没有更深的发展。她喜欢从背后攀上我的肩,然后锁骨的寒意沿着曲线下滑,到小腹时她的指尖已经被湿气包裹而暖起来。她给我做莲子羹,但我嗜甜,她便将莲心一一剔了去,熬制时加了双倍的糖。

        “果然还是个孩子,等你像我一样,就不会再喜好甜食了。”那个人总是一边嗔怪我,一边满勺满勺地加着糖。

        有一天我喝着莲子羹翻《呼兰河传》时,她突然问我,

        “你书念的那样好,我倒考考你,追忆者和被追忆者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是什么?“

        “碎片化与整体回忆的不可统一?”我虽上的是标准理科学业,但零零星星看到的文学书籍还是给了一点帮助。

        “不是。”出乎意料地,她摇了头。

        “那是什么?”我从书中抬起头来,望向她。

        “不告诉你。”她俏皮地笑笑,突然间严肃地打开门,转向我,“你该走了。”

        我穿上鞋缓缓踱至门口,鼻尖泛着酸意,“今天是我生日。”

        她看着我,好像要把我整个人看透,看穿,忽然间那熟悉的凉意又出现在腰间,只听见“砰”地一声,门又被带上了。

        她的头发和我的头发混杂着汗水交织在一起。

        我记得她不均匀的喘息,记得她颈后的胎记,记得胴体上的汗珠,指尖温暖的滑腻。

        可我却记不起她,因为她消失了。

        那天我从旅店离开后,就再没有见过她。

        我问过旅店的老板,有没有见过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曾经长期在此的住户,可老板却说,这里从未住过什么长期的人。

        老板问我和她是什么关系,这样或许他能替我四处打听一下。可我却没有办法回答,我无法告诉那个秃顶的男人,她是我爱人。

        我曾经无数次想把这件事说出来,但我最终没有对一个人说起过,因为我成年了,不再像从前一样爱吃甜食,也知道有的故事不是每个人都爱听。

        但我还是常常回忆起她,回忆删除又添加,以至于最终的回忆我无法辨别真假。

        一年后我来到新的学校。

        在图书馆借书时,给我登记的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妇人。

        我突然有很强烈的感觉,这个人就是她,哪怕她的年龄让我觉得自己身处梦境之中。正如我前面所说,我认识人从来不是依靠名字,而是一种更加本质的,永远不会发生改变的东西。

        很显然,她在我面前。

        可我无法做出任何询问,她的名字就像一个无法开启的藏宝箱在我的大脑之中,我没办法问她,“你是不是那个人。”

        巧合的是,我瞥见了她的工作证。

        大脑像是一瞬间骤然炸开,回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那三个字,她曾经在我掌心一笔一划写下的三个字,她从后面抱住我,说想要听我亲口念出的三个字。

        但我像是被女巫施了魔法,怎么也念不出那三个字。

      “同学,登记好了,麻烦让给下一位。”

        带着书,我只好离开了借阅处。

        脑海中的疑惑与震惊挥之不去,我突然记起那个她未曾给我答案的问题,一件一件事接连串起,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追忆者与被追忆者不可逾越的鸿沟是什么?

        是时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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