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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清然收。
她看着信件上的“何清然”三个字突然有了一种恍然若隔世的感觉。
在这个电子邮件就能秒送达至另一半球的时代,一封手写书信弥足珍贵。
手指轻轻牛皮信封粗糙,在心头轻轻刮过了那么一下,泛起一丝涟漪。
寄信人的那一栏被填上了几个字母,Simon。
也许是情书?她失笑着用小刀小心翼翼地裁开信封,摸到了信封里那张白色信纸,霎时一片柔软袭上。抽出信纸,她看见了对方利落的钢笔字迹,笔锋都透着干净。
“致何清然。”
“你好吗?”
1
原以为这件事就此终止,直到几天之后,何清然收到了第二封来信。
“致何清然。”
“我回了一中,学校门口原先那家烧烤摊竟然还在营业,老板夫妇和好多年前一样,并没有太大变化,好像自认为长大成熟的,也就只有我们这批人一样。
“你以前很喜欢的那家文具店换了店主,新店主也会进很多杂志,但我却没找到你以前最爱看的那本。”
指尖开始不住地颤抖,遗失在角落的冗杂青春在过了这么些年之后,摇身变得如此熠熠生辉,在心口留下一道灼人的痕迹。
她匆匆披上外套下楼,在附近的文具店里挑挑拣拣,终于找到了一份正式的信纸。
回到家做到书桌前,那支尘封已久的派克钢笔,跨越几年时间又回到了手里。拧开笔尖,吸墨、擦净,她犹豫了片刻,才在抬头写上了Simon。
“Simon先生你好。我曾在一中就读过两年,高三时因为家庭事务转学到了外地,所以收到你的来信感到非常意外。如果可以,方便透露一下姓名吗?”
信件毫无疑问地石沉大海。
本应该是必然结果,可真正落到身上时,又觉得是怅然了。
突如其来的信件只是短暂地出现了那么一下,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出生活,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尴尬狼狈的结局,成年人惯用伎俩。
生活庸庸碌碌过了一个月。
电脑桌面上的邮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冒出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何清然第一时间想起的是以前一中校园里金银木上的红果,八月开始落地,倘若它运气好些,兴许还能落到某个人的肩上,留下一片斑驳的红。
第一次理解到何谓“死而无憾”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倒有些令人哑然了。
她点开电子邮箱,未读邮件的最上方,看见是一个熟悉用户的来件,一时间竟然有些失落。
“这周六有时间一起用晚餐吗?”
对方是工作上认识的男人,名叫许之行,年龄大约三十岁,事业有成,气质儒雅随和。
他从没有隐藏过自己对何清然的好感。首先是鲜花,然后又是各式各样的昂贵服饰,礼盒上的LOGO同他人一样低调大气。
同事总说何清然幸运,她却不以为然。每每看到那些进口玫瑰与奢侈品,总感觉无形之中一座大山压在身上,令人感到疲惫。
诚然,他是个体贴的人,不过到底是做了太久国王,说话总是带着一丝领导者不容置疑的语气,这让何清然总是顶着压力同他交谈。
直到他们聊到了初恋。
何清然那天喝了一点酒,胆子异常大。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关于她高中暗恋对象的事情,也根本不管听者是否会感到无聊。
原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到此为止,只是没想到,自那之后,她和他竟然意外成为了朋友。
想到这里,何清然动了动手指,却没有勇气拒绝,最终只能简简单单地回复一句——好,周六见。
她望向窗外,想起高一那年,有个少年路过一片葳蕤的春色,身后的几个少女雀跃地叫着他的名字,“祁泽。”
后来何清然也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只是每次都是无疾而终。她总尝试着在别人身上寻找他的影子,可终究不是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会轻描淡写地提出分手,然后又急着轰轰烈烈投入下一段感情。直到了最后,当她已经没了精力去应付这样的关系,才终于愿意一个人装作岁月静好,偷偷在心底悲壮地承认——我放不下。
只因为他闪耀了那么了一下子,以至于她在后来的人生里不断地去缅怀,放不下的单恋,不太高明却也无可奈何。
2
周六城市七点半还正青春,何清然坐在许之行预约的高级餐厅靠窗位置,右手无聊搅动着瓷杯里的热饮。餐厅位于市中心一座商业中心的32层,坐在窗边恰好可以清晰地窥见大半个城市夜景。
“不好意思久等了。”
察觉到对面的动静,她赶忙把视线从咖啡杯上挪开,抬头露出一个微笑。
许之行礼貌地打量了她一番,面露些许惊讶,之后又是赞赏。
何清然并没有为这场邀约付诸太多心血,她只是随意地盘起了头发,从衣柜里随意挑选了一件稍显正式的连衣裙,然后是口号加淡妆,不是那么的精致却很得体。
他叫来了服务生点餐,在询问过何清然是否还需要咖啡之后,合上菜单朝着服务员道了一声“麻烦了”。
何清然侧头,将目光投射到玻璃窗外,她有轻微恐高症,但却并不反感身在高处所见之景观的惊心动魄,那种屏住呼吸的紧张和心动,简直是一种别样的感受。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许之行突然问道。
何清然失笑。怎么不记得?那次遇见可真是不太美丽。
她那天有些心不在焉,端着咖啡一不留神就猛地撞上了一个人,纸杯里的滚烫咖啡全泼洒到了那人的西装上。
对方倒吸一口气,显而易见地被烫伤了皮肤。
“先生,实在不好意思!”
那人领带在白衬衫下面妥帖地被系好,忽略掉衣服上的咖啡渍,他身上的每一处都一丝不苟。那张近乎完美的面容带着一丝讶异,被她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给怔住了。
这样小说似的开端突然降临,让何清然大呼不妙。她麻利地从包里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在他西装上擦拭。那样的面料,她几乎能预见自己将要赔偿的数字后面是一大串零。
“先生您要是不介意,可以把西装给我拿去干洗,或者我重新赔您一件。”
许之行只当她又是一个见色起意的女人。深邃的眼睛闪了闪,是无奈。
后来再次遇见,何清然才知道他是新调派来的上司。她没有自讨没趣地主动问候,虽然避免不了日常工作的交流,却也始终保持着距离。
成年之后,面对这种人际关系处理变得游刃有余起来,把握好礼貌且不过分亲近的态度,早就成了人生的一堂必修课。
再后来,她刻意营造的距离感开始被对方刻意拆解,演变为了暧昧关系。
何清然猜测他可能很少遇见自己这样怪性子的人,也许会误以为这是她刻意吸引人的一种方式,而这种“吸引”许之行恰恰很受用。
“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对周围事物都提不起兴趣的人。”许之行笑了笑。
她想了想,回答:“也许是天生吧。”
在一中的那些年,何清然也是向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那时候可以割舍一点注意力的事情,莫过于大榜上的排名,食堂今日的菜单,除此之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去关注的了。
不,也许是有的。
脑海中猛然闪过了一段不相干的画面。
流云袭着一片红翻涌而来,那人被淹没在一片温柔的金色,他仰头,在忽明忽暗间看不清神情。细细的光线一点一点雕琢出了他柔和的轮廓,孟夏的晚风先前还是温和的,瞬时又变得热烈喧嚣。那些秘密就藏在了风里,抚过他的鬓角,在心头掀起那么一点波澜。
她赶紧回神,不禁又嘲笑自己怀旧这个老毛病。
许之行目光意味深长,聪明地选择了岔开话题,剩下的晚餐时间相处意外融洽。
只是在最后道别时,许之行突然坦白:“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何清然一愣,随后意识到对方是想结束这样无名无分的暧昧期,原本没有表情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许之行看出了她的逃避,却并没有感到为此感到懊恼仿佛那是在意料之中。
“我以前也想过,你的所有漠不关心或许是你表示好感的另一种方式。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我自作多情了。”他自嘲地笑了笑。
何清然张了张嘴,竟找不到为自己辩白的话。
也不是不喜欢。
她并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给予对方希望的人,只是因为在年少时心里被强塞过一个人,导致后来的一些匆匆过客总没用办法在心里留下太多痕迹。
是真的太喜欢而放不下,还是因为得不到而产生了执念?何清然自己也不知道。
3
又是一年雨季,何清然意外收到了第三封来信。
“致何清然。”
“你也许不知道吧,其实你总是在走廊上与我擦肩而过。可是你从没有没有多割舍给我一点目光,我却因为你的每一个步伐感到欢喜。
“知道你的名字,是有一次考试之后看年级大榜。你站在红榜下,旁边一个女生高呼你的名字说——何清然,你这次数学考得太好了吧!
“你在一旁笑得羞涩又骄傲。我连忙抬头,从大榜上开始一个一个搜索起你的名字。好在你的排名在前面,我没有费太大力气就找到了。
“何清然,你的名字很好听,第一次听到我就这样觉得了。可惜的是高中我一直没有勇气主动写下你的名字。
“到英国留学之后,有朋友问过我初恋。我说,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何清然。很奇怪,那些年小心翼翼藏着偷着的感情,在异国他乡竟然让我有了一种莫名的勇气。”
信件都是在念叨着一些高中时期发生的小事,却丝毫没有提及到何清然之前寄出的那封回信。好气之中又带着好笑,她最后只得无奈地收好信件,和前两封信一起锁进了抽屉。
和许之行的关系,自从上次会面之后又变得疏远起来。
他仍礼貌客气,但少了几分熟稔,多了些疏离。每每遇见,两人也只是隔着远远的距离轻轻点头,然后不约而同地转身。
只是偶尔,何清然会在离开两步之后回头,默默注视着那男人高挑挺拔的背影。
她原以为自己会感到轻松。
其实抛开国王陛下的坏毛病,许之行还是少数懂她的人。
她以前聊起《傲慢与偏见》时曾说,如果达西先生不曾向伊丽莎白表露心声,也许他们之间会误会到死,变成一出暗恋而求不得的悲剧。
“将感情埋藏得太深有时是件坏事。如果一个女人掩饰了对自己所爱的男子的感情,她也许就失去了得到他的机会。”许之行缓缓开口,“这句话对于男子亦适用。”
他似乎读懂了她年少时的踌躇,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倒令何清然哑口无言。
许之行似乎对她的初恋非常感兴趣。
他喜欢何清然青春期的矫情故事,耐心地听过那些琐碎之后适时搭腔——然后呢?
然后她说,“我以前幻想过无数次与他的相识。那或许是个意外,他丢失的饭卡会在偶然间被我捡到,交还,他接机提出请吃一顿饭报答,一切都顺理成章。”
只可惜老天并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也许是理想过于顺理成章,所以才从未实现。
她向许之行提过,她很喜欢那位初恋的名字。
祁泽。
先是拉长嘴角,然后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连声音都不禁变得明亮。
许之行照念,庄重的语气却令何清然想笑。
“你的语气就像是在新闻联播里念大会出席人员的主持人,好没感情。”
许之行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可我又不爱慕他。”
何清然无奈,却也无法反驳。
那些年,唤他名字的少女们声音总是透着紧张和羞涩,打着各种名义,只是为了可以多念几遍那两个字。
她也偷偷埋怨过,为什么那些女生总喜欢围绕着祁泽吵闹。
许之行听到之后笑说,原来你还有占有欲。
她晃了晃脑袋,“但是我没有任何立场可以支撑这样的占有欲。”
如果说那些女生“居心叵测”,那她又何尝不是?
可她也就只能在成年之后,对着一个完全不了解她过往的男人不断说着关于祁泽的细枝末节。
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迟到的勇敢。
而如今,她失去了这个人。
简·奥斯丁还提到过——幸福一经拒绝,就不值得我们再加重视。
她拒绝了许之行,对方便没有义务再陪她玩这样暧昧漫长的感情游戏。
何清然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对许之行存有于友情之外的情感,但此刻她正为失去这个朋友而感到一丝怅然。
她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自私和孤独,却无能为力。
4
“致何清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各种活动课。我最喜欢的日子是周四,因为那一天我们班和你们班体育课在同一个时间。
“有时候打篮球会朝人群里多看几眼,看见你在之后会感觉手都在颤抖,导致我每次耍帅都失败。
“你走路的时候很不认真,要么是在神游要么是在看书,周五放假看见你行李箱走走停停,还会担心你会不会就这样一头撞上什么。”
心头一片柔软,这样的暗恋。
何清然的电子邮箱仍是空。
周围的同事都爱用快捷的聊天,电子邮件大多只用于工作,像何清然这样执拗地用着邮箱聊天的人已经不多了。也就只有许之行这种人愿意跟她一起古怪。
日子平静地过着,但相比起以前白开水似的朝九晚五,如今何清然倒还多了一丝期待。
电子邮今日是否会有未读讯息?楼下邮箱的是否今天也被塞了一封新寄来的信?
她照往日一样上班、下班,偶尔也会跟着同事在公司附近聚餐。
这是这次情况似乎有些尴尬。
一群人将地点定在了一家韩式烤肉店,万年难得一见的许之行竟然也在其中。
何清然不安,她害怕许之行误会什么,只得失笑着说自己想去外面吹吹风,逃亡似的奔向烧烤店外面。
她被晚风吹得清醒了许多。念起室内的热闹氛围,又决定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最近天气凉,注意保暖。”
何清然回头,只见许之行从她身后几米远的地方缓步走近,脱下西装外套披在了何清然的肩上。她顿时直觉灼烧感蔓延至全身,尴尬得无所适从。
“其实今天我不知道你会来……”她干巴巴地解释。
许之行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知道。”
何清然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加局促起来。她握紧手机,大拇指在熄灭的屏幕上紧张地摩挲。
良久,她刚准备抬头同许之行说“失陪”,不料手机的一声提示音打断了她的动作。
电子邮件提示音。
她赶紧打开手机,入目的是一个陌生人发来的邮件。
何清然小姐:
展信佳。抱歉近日才看到你的回信,如果对您造成了困扰,我先再次向你道歉。
我是Simon的家人。Simon在一年前化学遭遇事故不幸离世,我们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些信件,希望按照他的意思,将这些信件慢慢寄出到你的手上。
至于他的真实姓名,我觉得他应该是更希望可以亲自告诉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何小姐可以耐心地看完那些信件。
再次感谢。
没有落款,何清然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邮件,手指突然感到有些无力。
她的视线定格在了“不幸离世”四个黑体字上,瞳孔无法聚焦。透过手机屏幕,她竟然窥见了十几岁那个整日试图掩藏心事的自己。
何清然原以为他是在不久之前写下的“致何清然”,却没想到那竟是他在青春岁月里,因犹豫而留下的自我愧欠。
许之行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没有多问,也没有出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绅士地递出一张手帕,无声的安慰。
她很感谢他的沉默。
恍惚中,她想起了自己以前同许之行说过的话。
“我曾有过一种感觉,好像17岁到18岁足足有一个世纪那样长,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我可以堂而皇之地当一个小孩,细细品味成年前最后的岁月。”
许之行表示理解,并道:“毕竟大多数人的意外总是发生在成年后的日子。十七岁,听起来很像是人生的一个避风港。”
十七岁的何清然坚信着因果轮回的理论,自信地认为自己总能再一次遇见祁泽;而七年后的Simon用亲身经历告诉她,世事无常。
奇怪,她从不是一个会为陌生人感伤的玛利亚。
5
“很像是《情书》啊。”许之行说到一半发现这话有歧义,赶紧补充,“我是说,岩井俊二的《情书》。”
“哪里像了……”何清然反驳。
自从上次聚餐之后,她和许之行的关系又莫名变成了以前的模样。彼此都对之前的尴尬避而不谈,好似他们之间从来没有隔阂。
何清然向Simon的家人发去了悼念邮件,又同许之行讲述了关于那些神秘信件的来龙去脉。
许之行似乎不太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因为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感到伤感。
“我想到了我自己。”她静静回答,“也许我哪一天也意外离世了呢?被车撞死,被砸死,被杀死……”
许之行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算是示意她不要胡思乱想。何清然笑了笑,转而提起了祁泽。
“其实很奇怪。我到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喜欢祁泽了,可还是忍不住去回忆那些细节。
“我以前喜欢下课守在教室窗台,因为他很大几率会从对面行政楼路过。
“有时会在他出现的地方大声说话,有时会故意绕远路回教室,刻意走他常常路过的那楼道……
“我喜欢偷看他,但只要他一回头,我又回立即避开目光,装作睥睨天下的冷漠帝王。
“他好像从不懂我心头的那些曲折,不知道那些幼稚的言行举止不过是绕了一个弯说‘我喜欢你’。
“我一直想装得像个迷,但其实我很好懂。只是他不知道。
“不过,他也不需要明白。不需要明白我,是否在路过时太眼故作不经意地瞥他一眼;不需要明白我是否有掐着时间出现在食堂;不需要明白每天我在草稿本上推算偶遇的几率……”
就是这样简单,她从不风云诡谲。
许之行目光炯炯,他望着她,像是重新赎回来自己十几岁的柔情。
“转学之后,我连做小偷的资格都没有了,每天熬在题海里,有时候甚至没有时间去想其他事情,这就我以为自己也算是放下了。
“高考之后,我去专柜买了人生第一支口红,小心翼翼地抹匀,对着镜子练习微笑。那个颜色并不是很适合我,显得皮肤并不是那么透亮,甚至还放大了缺陷。镜子里的那一抹红色都变得刺眼,我就在这时候突然想起了他。
“前两年的谨小慎微让我发誓,今后要是再见到他时,一定要露出一个美得天翻地覆的笑容,才算是给过去一个交代。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能否再次见到他都是个未知数,又怎么敢奢望其他的东西……”
何清然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竟然又一次在许之行面前喋喋不休地聊起了她是如何放不下那人。
许之行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良久之后才缓缓叹息,“以前听你说起这些只会觉得很有意思,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不想再听你提起他了。”
6
之后何清然又断断续续地收到了一些来信。她准备了一个匣子,每次认真阅读过信件之后,都会郑重地将信好好放进匣子里收藏,也算是对Simon感情的一种交代。
许之行和之前相比也有了一些变化。他开始乐忠于拉着何清然做一些毫无意义又奇怪的事情,宛若一个还未成人的高中男生。
他向她示范自己学生时期是如何将玉米棒的雪糕棍扯出,又是如何将冰凉的旺旺碎冰冰掰成两半,如何用五彩绳和别人一起玩翻花绳。
他还会用一本正经的语气给她念烂俗的小说,直到把何清然逗得笑个不停。
她没想到许之行也有这么幼稚的一面,意外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心猝不及防地软了那么一下。
“你可以多了解我一点。”许之行不断念叨,“你对我的印象总是太片面,深入了解才会知道我皮囊下的有趣灵魂。”
何清然拿着甜筒的手一抖,打趣道:“你的灵魂已经足够有趣啦。”
许之行听后大笑,神情颇为满意。
他们走在江边。这里不远处有一所高中,此刻正是下了晚自习时间,穿着运动服的少男少女鱼贯而出。
何清然望着人群中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男生。城市鲜明色彩的灯影给了他光芒,少年脸上的汗水似乎折射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眼角眉梢的笑意很是晃眼。
她又想起了祁泽。
曾几何时,她把自己的心都献给了魔王。魔王把那颗心绑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使得使得一举一动都能轻而易举让她变得不像自己。
何清然低下头,盯着快要融化的冰淇淋缓缓说:“许之行,果然我还是不甘心。”
她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将心魔捧到别人面前。
什么不问世事,什么不争不抢,不过是给自己一个接受现实的借口。她舍不得那两年里遇见的那个人,舍不得那些年精心保存的小秘密。
她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热烈的夏天,一中学生在操场上尖叫、呐喊,空气都是燥热的。
祁泽仗着学生会的名义用相机给周围的同学拍了无数张合照。何清然看着他出神,不料下一秒他就对上了她的目光。
祁泽一愣,随后笑得那么澄澈,“同学,你想拍照吗?”
这种在旅游景点才会听到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被赋予了一种新的力量。何清然望着那张脸,那一刻才真正明白,原来有些人真是被上帝偏爱着的。
祁泽拿着相机,在比了比位置之后又对她说,“同学你笑一笑,笑起来更好看。”
“咔嚓”一声,他定格住了画面,记忆才得以在今天这么沉淀下来。
这一点的交集就像是短暂且热烈的一场梦,让她总有一种只爱了他刹那瞬息的错觉。
长大之后,她总爱跟每一任男友讲述了一大套自己的人生理论,说到最后,就连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们都不知道,她偷偷在心里藏过好多人好多事。她带着那些人去吃街边小吃,在压马路时共用一只耳机,夏天的晚上在江边骑车……那些都是她在高中时就拟好了草稿的恋爱,不过是为了圆满自己梦的一个新方式。
她沉溺在这样的剧本里不理朝夕。
直到许之行告诉她——可惜的是,只有故事里的月亮是圆的。
她恍然大悟,随后又是痛得不能自己。
许之行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我和你一样不甘心。”
她看着自己被紧握的右手,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许之行笑了,得寸进尺地转为十指相扣。煦暖的灯光流泻下来,他宛若一个她上辈子认识的人。
“如果你可以在我身上找到同病相怜的情感,那么可怜也好,可不可以多分一些目光给我。”
附近花店的玫瑰透过橱窗朝她微笑,花瓣上的露水滴下,浸透了她整颗心。
何清然一愣,仿佛看见未来的路一路蜿蜒向上,新的爱情。
尾声
致何清然。
这是最后一封信,如果可以,请你耐心看到最后。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走在楼道,手里拿着一本不知名的书。我和班上的几个男生正在打闹。你走来,不小心撞上了我的后背,那本书就这么从手里脱落。我回头刚想道歉,就看见你一只手反应迅速地接住了书,嘴角终于向上扬了扬,神情松懈。我猜,那时候你是不是想感叹一句“幸好”?
那好像是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一见钟情。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高一那年艺术节?我拿着学生会的相机拍了好多照片,转头发现你看着我的时候心跳漏了一拍。于是我鼓起勇气问你,要不要拍一张。
你也许不知道吧,那张照片,是相机里唯一的单人照。
高三你转学离开得很突然。开学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路过你们班教室时多看了一眼,书桌上空空如也,对比起其他人桌上的书海未免有些太寂寞。
后来我旁侧敲击地询问才知道,你转学了。
你知道吗?我以前在课间休息时无意偷到过听你和朋友的谈话。
你说你不喜欢太过快速的关系,第一次见面需得正式。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可以,你能不能稍微走慢一些,等一等身后的我。
这些年,我一直努力着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好到站在你面前可以坚持20秒不变成傻瓜。
如今,应该也算是比以前成功了些吧?
所以正式介绍一下吧。
我叫祁泽,我喜欢你了好多年,请问可以认识你吗?
何清然抬起手,轻轻捂住嘴。那些弥久深刻的岁月此刻被他的文字重新拾起,擦净,好似全然一新。
信纸后面用纸胶带粘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十六岁的何清然。那时的她还没有褪去年少时的昂扬色彩,夜空之下的笑容纯真烂漫。
“何小姐,婚纱细节已经按要求修改好了,是否需要现在试穿?”店员走进休息室柔声询问。
她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头顶的灯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光,晃花了眼。
“好,麻烦了。”
——2020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