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三十年

       作为一个念旧的人,身边很容易找到历史悠久的物品,比如:十年前穿过的旧旗袍,依旧合身;十五年前买的鹅黄小丝巾,偶尔还会将其结成一朵花缀在领间;大学时代用过的砚台,已磨砺成青春的纪念碑;高中时节衣缩食购得、已几近韦编三绝的红楼梦,曾跟我辗转飘萍于京宁深沪,如今孤独地在书橱上展览落寞。

        而我最暖心的私人珍藏,却是与一个人三十年的过从往事。从天真烂漫的黄毛丫头,到豆蔻梢头的锦瑟年华,及至如今半世风霜的沧桑中年,她陪着我一起成长成熟,从欢笑嬉闹到悸动迷茫,再到沉着担当。人生,因她的分享与分担变得温暖;岁月,因她的陪伴显得温情。

        初次见面大约是八岁,为了一串跳房子的螺丝壳,跟我大吵一架,我领教了她出类拔萃的骂功,甘拜下风。十一岁那年,她跳级成了我的同班同学。第一次看到她的作业本,惊奇于她写的字,一个个端正整齐,立刻对自己杂草般随意生长的字心生惭愧。等我看到她的课桌,感叹道原来书本是可以收拾得这么整齐顺溜,而不是像我那样把所有的书本都乱扔在桌斗里面,找东西纯属勘探摸索。于是,她成了我人生初次佩服和学习的对象,而且这两样习惯影响了一生:我一直致力于将字写得更好看和归整物品摆设。我们马上成了亲密的玩伴,课间在校园的菜地里追赶嬉闹,被工友驱赶咒骂。我经常去她家蹭饭,因为每次她妈妈都尽力拿出好吃的招待我。五年级下学期,老师要求我们住校。我俩去她家抬了一张木制凉床,她妈妈给了我们一床棉絮和一幅纯棉条纹床单。可是没到三天,那幅完好的床单中间就裂开几条长口子。她妈妈没有怪我们睡觉动得太厉害,可是我心里有点难过。多年以后,我们偶然谈起那幅床单,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我们睡觉好动的缘故才使床单破成了几缕,而是床单太旧纱线太松散了。(现在,我常恨那些花色厌弃的床品总也不坏,这些40支、60支的纯棉制品实在是太耐用了,似乎一辈子都不会破!)我们不仅同床共枕,还是留堂抄书的亲密战友。我家离学校远,迟到是常事。她虽然住得近,但也自甘堕落地加入迟到的队伍。抄课文的日子里,回家的早晚由课文的篇幅决定。有一次,我们抄完《草船借箭》已是夜色茫茫星星点灯了。我不敢一个人回家,于是撺掇她跟我去同村的外婆家里。不知怎的,那天我俩肩上各挑一担土箢,似乎那个时候经常带各种工具去学校劳动。一路说说笑笑壮着胆子往家走,到排机湾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猫头鹰的叫声,我们吓得扔掉土箢赶紧往旁边厕所里钻。缩在厕所里半天听到外面没了动静,出来两个人相视大笑,捡起土箢继续往回走。大概是从这时候开始,我就觉得跟她在一起好有趣,这件事也成了我们时常提起的儿时趣事。虽然,细节已经记得不那么真切了,但是彼此相伴走夜路的那种温暖和踏实,常忆常新。

        升到初一,我俩继续同班同床。床是我俩加上霞三人共享的,她带床栅我和霞分别出了铺盖。一天晚上,我们三人不知为啥吵架了。具体情节已无从考证,但结局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她抽走了床栅,我和霞不得不裹着被子在只有三根横档的床架上睡了一夜。幸亏后来她良心发现送回床栅,否则我现在肯定会有严重的脊椎畸形。但是,她再也不回我们的床铺睡觉了,因为她有了一个新的相好。她不仅跟那个女同学一起吃饭睡觉,还一起写作业。我感到了深深的妒意,晚上和霞躺在“宽绰”的床铺上祝愿她永远不要回来,一直到夏天都挤在三人分享的上铺。果然有天夜里,她从上铺掉了下来,被身手敏捷的李女侠接住了才免遭皮肉之苦。冬天来了,教室旁边的油茶山上野草枯萎干燥,绵软厚实的草毯成了大家课间戏耍的好处所。我和同学们在草地上练习下腰、排练元旦晚会的表演曲目、看李女侠等同学跳霹雳舞,延续着小学时那种无忧无虑的童年嬉戏。元旦那天,我俩登上了舞台,当着全校师生和校旁闻风而来的一众村民面前,献上了人生第一次正式的表演-----唱一段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那是个阴雨的傍晚,我被我们美丽的乐老师描眉画唇涂脂抹粉伪装成一个仙女站在舞台上,看她梳着古代男子的发式背着她妈妈送来的新伞扮成董永。我心里想着乐老师教我演唱时要用充满喜爱之情的眼光看着她,于是我就深情地看着我喜爱的小伙伴,与她一起唱完了那首经典唱段。我们的表演得到了大家的肯定,隔壁班那个一直不肯跟我说话的姐姐都主动走过来夸奖我。这件事是我们记忆中的一颗闪亮珍珠,也成了一些同学关于初中单调生活的零星记忆。

        初二那年,语文老师要求每人出一篇日记张贴在教室后面展览。当我看到她把我在寝室蒙被单走时装秀的场景写出来,还贴在这里展览时,感觉非常难堪。我喊她去板报那里看,怪她不该写我。她不服气,同我争吵起来,吸引了很多同学围观。吵着吵着,我忽然觉得,相比她笔下我那滑稽的形象,当众争吵更丢人,于是我默默走开了。我的这位小伙伴,不但能以各种方式促进我的成长,也乐于与我一起犯傻。我们曾经在班级联欢晚会上,因为没有人愿意上台表演节目,而傻乎乎地一直唱个不停。我们还曾在春天里,流连于满山洁白的金樱子,为了做成一个漂亮的花环,不惜双手被金樱子的刺扎得流血。更甚者,一次周末放学跑去她家里吃个闭门羹,两个未成年的女汉子就把大门卸了,进去再装上,在屋里吃花生唱歌。她妈妈回家大吃一惊,又慈爱地给我们做饭。吃好饭,我们步行七八里路赶去学校。穿过几个邻近的村子,夜幕降临了。为了壮胆,我们在马路上一路欢歌。我们几乎唱遍了从小到大会唱的所有歌曲,连学习雷锋好榜样和国歌都没有放过。偶有晚归的放牛人或是忙完农活的村民从我们身旁路过,跟我们搭讪几句,一路上都是静悄悄的,任由我们的歌声笑声飘荡。我们看着远处闪烁的灯光,欢快地迈着大步奔向学校,边走边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那时的乡村,人烟阜盛,风气相对淳朴,马路上除了骑自行车的,走动的就只有牛和人。每每回想起那静夜中马路上两人在歌唱的情景,只觉真切如眼前,而此身却犹如梦中。还记得一个秋天,放假后带她去我家。翻过两个山头,眼看就到家了两人却饿得走不动。我们先到人家挖过的苕地里扒出两个细苕根,擦擦皮上的土,啃了垫肚子。然后,趴在池塘的岸边,拿一根长木棍去够野菱角。野菱角米虽然甜脆可口,无奈大小堪比饭粒,实难果腹。再加上木棍的采集效率极低,又难得剥出一个完整的果肉,我们放弃了。我俩颓然地躺在塘岸的草地上,看着天上的云,共同嘲笑了一番我们的饥饿和狼狈,再笑嘻嘻地爬起来继续走回家。这件事也常被我俩翻检出来回味,其中的乐趣只在二人之间。何为知己,我以为是在有你陪伴的路上,在平淡的旅途中看到独好的风景,在琐碎的事情之中共同领会到生活的趣味,我所见亦你所见,我心所领你能神会。

       初三那年,我和她分在不同的班,住在不同的宿舍。彼此之间少了很多锻炼口才的斗嘴机会,但是周末放假我们还会粘在一起。我去她家里留宿时,早上她妈妈把她的牙刷挤上牙膏拿给我,我毫不犹豫的拿起刷牙。于是,她成了我今生唯一共用过牙刷的人!分别时的相送更是有趣,有次我送她竟送到她家,于是干脆住下来。第二天她再送我,送到好远好远,只差没送到我家里!为什么会难舍难分,我以为并不是感情上的依依不舍,而是两人有说不完的话题:有时谈论虚无缥缈的理想,有时交换学校的班级的各种小八卦,有时分享一些小秘密,有时一起唱歌或者教对方唱新学会的流行歌曲。

       高中我俩去了不同的学校,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三年里,书信往来不断。在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彼此文采渐长,字体也越发具有个人特色,但不论文风还是字体,彼此都受到了对方的影响。信中最多的是学习上互勉,偶尔抒发一些少女的闲愁。高中生活在高考指挥棒下变得有些压抑了,有一次我考得很不好,老师对我批评加警示,心情极其郁闷。她给我回信,劝我不要把一次的成绩看得那么重要,不要老想着如何去保住自己的名次而是在考场上用平常心发挥自己最好的水平。在当时,给了我莫大的鼓舞和力量,以致一直铭记在心。有时,我也会给她说些小烦恼,比如收到一些令我惊慌失措的信,她都善解人意的一一帮我化解。一个寒冷阴郁的冬日,我竟然在放月假回家的途中碰到她和她妈妈了,于是跟她回家了。晚上,她要定棉被,我满怀佩服之情在一旁观看,这种复杂精细的女工劳动,妈妈从未让我染指过。她脱去了厚外套,穿着合身的毛衣,娴熟地穿针引线,白炽灯昏黄的光映着她玫瑰色的脸庞,她看上去很美。我呆坐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原来我们已经长大了,无忧无虑的日子已成儿时记忆了。这种分离和相聚的模式,一直持续到我们的大学阶段。七年里,我们平时通信,在寒暑假里去看望彼此,你来我往不亦乐乎。从我家通往她家的那条蜿蜒小路,我们不知走过多少次了,每个转弯会有棵什么树,哪块田地种的什么作物,烂熟于心。

      大学时,我远走北京,她在省会读书。人长大了,身边的人事也纷杂起来,但我们依旧保留着通信的习惯。我们倾诉着彼此生活中的快乐和烦恼,小到看什么书、去哪个公园游玩,大至将来从事的职业追求的梦想,无话不谈。我们见证了彼此的少女情怀,分享感情上的甜蜜与忧愁。每个学期开学时,我总是先到她那里住上一两天,再乘火车北上。大四下学期快开学时,正月里还是很冷,我俩在华工后门的烧烤摊吃东西。我记得我们吃了好多好多,引得旁边的姑娘们侧目惊叹。而且吃得很辣,我俩都说吃辣的好发青春痘,可还是义无反顾地叫了一大堆。谁知这竟是我们作为姑娘的最后一次相聚!

再见已是七年后。谁知道,命运竟会让安排我们分别定居在相隔二百公里的异乡两城。07年的瑟瑟秋风中,我们并肩坐在玄武门古老的城墙下,面朝迎风微澜的玄武湖,平静地交换了彼此失联的七年。流年里时光划过,各种痕迹都已浅淡,我们疼惜对方这七年里的辛苦和挣扎:无疾而终的初恋,漂泊异乡的生活不易,柴米油盐的婚姻生活。来不及后悔曾经的失联,只庆幸终于能找到对方,继续聊起我们说不完的话题。余生还有多年,现在开始重新相伴,真好。

此后,我们的联系愈加密切。上班时,在msn上互相问候交谈。节假日就想着去看望对方。我记得08年的元宵节和国庆是在苏州度过的,而她则在09年的元旦陪我辞旧迎新。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我俩都计划着在新的一年里要个小孩子。然而,09年春天我的家庭遭遇了一场变故。初夏,一直在医院接受治疗的她,带着她老妈送她的家乡土鸡蛋,来看望刚刚从医院回来的我。她疼惜地看着苍白消瘦的我,陪着我一起伤心。曾经自诩洒脱的两个人,深深感到面对命运难题时的无可奈何。09年夏天,我去了深圳。我觉得深圳哪里都好,就是离她太远了。10年,我无奈地来到上海。上海处处不适应,唯一的安慰是离她所在的苏州很近,我们能常相见。

是年六月,她出差来上海,我去她住宿的酒店,聊天到半夜。八月伏天,她做手术住院了,我向她请求来陪护一夜。当我手捧鲜花出现在她的病房时,她乐得合不拢嘴。因为两个人太开心,老是说话逗笑,以致她的伤口裂开纱布渗血!国庆节刚过,她调休来上海看我。我们坐郊区公交车七弯八拐地绕到七宝老街,笑看头顶上又飞过哪家航空公司的飞机,品尝乱七八糟的小吃,愉快地在老街上闲逛。我们一致认为,不在意去哪里玩也不在乎吃什么,关键是身边的那个人!11年,我在家附近找了一份工作开始上班。夏天,我怀孕了。我的生活,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但是她却在不断地接受各种治疗和坚持锻炼身体。端午节,我途经苏州前往南京,留宿,爬天平山游金鸡湖。12年初,我经历手术后见到了我的小玉。她关心问候我,给我寄来雅培牛初乳。国庆节,她驱车百里来看我们母女,后备箱里满满地装着童车和各种玩具。13年元宵节,我带咿呀学语的小玉去她家。她已有身孕且妊娠反应严重,尤其厌恶橄榄油烧热散发的香味。她的夫君拼命在厨房做各种营养美食,款待我们妇孺三四人(她肚子里那个不知能否算一个)。及至依依惜别时,道尽珍重。这一年,她在医院养胎数月,历尽千辛万苦于九月剖腹产下小懒,孩子却急送儿童医院观察。十分想去医院探望母子二人,一想到我只身带娃前往,非但于事无补,还倒给她家人添麻烦,只好作罢。此后,我在家全心养育小玉,她休长期产假照顾婴儿。二人不得相见,只是经常问候及交流育儿心得。每逢换季,整理出小玉不穿的衣物鞋袜,寄去苏州,聊表寸心。

14年,九月小懒满周岁了,我带小玉去苏州看弟弟。午饭后,在她家客厅的沙发上两人各抱稚子合影。至此,当年那两个疯丫头,均已顺利晋级人母。彼时,惟愿岁月静好,孩子们健康成长,不惧年华逝去,相伴到老亦有所慰。国庆期间,又带小玉来苏州,小懒正蹒跚学步。她爸妈也在苏州帮忙带娃,一行老弱妇孺,无暇游山玩水,只忙于侍弄小崽子们吃喝拉撒,稍大的小玉还要求娱乐活动。当天夜里,已得知她外祖母病危。离别后,不日,她父母亲携幼子返乡侍奉外祖母。十一月,我又带小玉来苏州。只带一个娃,两人觉得轻松很多。她带我和小玉去天平山赏红叶,我拍照时她就带小玉在旁边玩。当天风和日丽,红枫艳丽流光溢彩,远山含黛秋水无波。我认为,天平山最美的秋色和枫景尽在这一日了,拍照记之。那天,我们还陪小玉坐了小火车,玩了若干儿童游乐设施,笑称弥补我们的童年。十二月,她返乡给外祖母送殡及探视小孩。我知道她内心痛苦,不仅哀悼祖母的离逝,更为外祖母离世之前不幸的遭遇所愤,对舅父舅母的凉薄深感失望。更不意在省城与初恋重逢,她目睹曾经深爱之人的憔悴沧桑,怜惜他当时之不幸境遇,深感造化弄人,愈加忧愁烦闷郁郁寡欢。我心疼她,开导她,却也无济于事。她不动声色地折磨自己,内心各种煎熬。我知道时间终将带她到不再为情所困的那一天,我所能做的只是陪伴和共情。

15年初,我们和几个初中同学在老家吃了腊月的杀猪菜,喝空了一堆酒瓶。傍晚,我送她回家去。我有十几年没去过她家了。准确的说,是她曾经的家,如今只能叫做娘家。没有走那条蜿蜒的小路,小轿车载着我们奔上大马路去往她家。我俩并肩坐在后排,我抱着小玉,车上还有两个喝醉的男同学。到她家后,她爸妈赶紧放鞭炮迎接小玉。待小玉见过弟弟,同长辈们寒暄几句就告辞了。她的夫君又忙着开车将我们送回去,这一出十八相送的戏码还同小时候一样,我俩都笑起来。八月初和十一月初,我俩分别在上海和家乡与初中时的好友聚会了。十一月底,我又带着小玉去了苏州。父亲突然离世令我心情沉痛,而上海的家里只有冷言冷语和冷饭,我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缓一缓心情。我俩带着小玉小懒,又去了天平山。虽是一样的山树湖,景色却差好多。枫叶已燃红,但是枯槁萎靡,远不及去年明媚鲜妍。天气阴冷,好在孩子们被游乐设施所吸引,我们又乐得再次补偿一回童年。我时常寻思自己为什么老想靠近她,为什么从小到大都想和她分享一切心事。我想是,因为非常喜爱她的缘故。喜欢和她聊天时总是谈笑风生,哪怕很普通的小事都能找到笑点:大约是从小一起斗嘴锻炼出来的口才和机智,总觉得和她说话彼此都变得诙谐有趣妙语连珠。喜欢和她在一起的轻松自在,岁月磨砺掉她少女时代的棱角,她越发变得温柔敦厚而内心坚持原则。靠近她,我总觉得温暖而踏实。

16年二月,除夕那天,我带着老妈和小玉去苏州过春节。从初一到初四,她带着小懒,陪着我们祖孙三人,度过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春节。四月清明,她带小懒到上海来看我们。我俩带着两个娃去公园,满眼的桃红柳绿春意盎然,还不等我俩饱览春色,娃们都不要走路了。我俩只得抱着娃,身上挂着随身包物,狼狈地在游人如织的园中负重行走。我吃不消了,决定去租一辆三轮游览车,我让她在后面慢慢走着,拽着小玉赶紧奔到租车的地方。当我骑着三轮车往回走寻找她时,迎头看见小懒高高坐在她脖子上,一双小手将她的头发弄得凌乱不堪,她累得气喘吁吁,肩上挂着我们的零食包,后背背着旅行包,解开的外套被包压皱了,十足像活了逃难的人!我不由得笑起来,她说不怪你笑我,刚才有人骑着四人游览车从我旁边经过,非常同情我,极力邀请我和小懒上车。我俩又一起大笑一回。

夏天浑浑噩噩的过去了,转眼已是深秋了,我又想念天平山的枫叶了。她爸妈带着小懒回了老家,她在苏州过上轻松的日子了,除上班之外只是看书、爬山,她告诉我说在戒手机。我太想和她聊天了,可是她连微信都不用,我决定去苏州了。我通知她,我要来你家,但是只能住一晚,因老妈年迈体弱力照顾小玉力不从心。她答复我,你不用过来了,我休三天假,我来看你。她一过来,从老妈到小玉,上下欢喜。我们依旧是说不完的话,欢声笑语不断。我们一起买菜买酒,我百般卖弄自己的厨艺,哄她陪我多喝几杯酒。她走的那天中午,我们喝光了剩下的小半瓶黄酒。临走之前,我们关起门在书房聊天。我说我好苦恼,她说我也曾经历过,你懂的。我伤感起来,然后刚喝下去的那几杯温热的黄酒,就化作热辣辣的眼泪流了出来。她帮我拿纸巾,轻轻替我擦去眼泪。我不断地流泪,她不说话,坐在我旁边,我看见她也在流泪。我知道她不会劝我,因为她知道我什么道理都懂。是的,劝慰之言本身并不具有力量,但是她的陪伴和共情,使我有力量和信心去走出困境,因为关爱可以疗伤。在这一点上,我们彼此心意相通。

回首相伴的三十年,我非常感恩。这世上有一个人,她固然知道我的好,会欣赏我的优点,同时她也更清楚我所有的不堪和弱点,知道我所有曾经的错误和荒唐。是她从未厌弃过我,甚至从不评判我,她只是理解我,劝导我,帮助我成长为更好的自己。因为懂我,她对我格外慈悲和关爱。此生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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