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上一只精美的金属壳闹钟滴滴答答的重复着永不停息的声响,他想起逝去的那些时光仿佛一条河流,那些失去散落的人就像河里的沙粒,石头,树叶,花瓣,不明漂流物,动物尸体,因不属于同一体系,抵抗不住水流的冲击,从而消逝损耗。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时针正指向十二点,闹钟旁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尽量保持身体不动,一只手伸展着在黑暗中摸索。女友正伏在他的胸口上睡得香甜,也许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呢。
他们在一起即将两年,她聪慧,有热情,工作能力强,在男人眼里是一个漂亮有魅力的女人,并且她很爱他。那只闹钟是他们在旧货市场淘来的,每天早晨随着金属清脆的敲击声醒来,在他额头上轻轻地印上一个吻,然后起床做早餐,和他一起吃早餐。他常常想他是幸福的,他要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手机显示一封未知邮件,他知道这封邮件无关工作,心中隐隐约约却又确定无疑的感觉到一个人,她是习惯以这样的方式的。他轻轻地挪动身体,待她找到一个舒适的睡姿,起身来至窗前。
十八岁时,他和她还是青春年少懵懂无知的学生。那个冬天雪下得很大,积雪很深,一脚踩下去鞋子就不见了踪迹。他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在鲜有人迹的大马路上留下一个个脚印,待他走到地下游戏室时,身上已落满了一层积雪,他在门口蹦跳着拍打两下就进去了。
坐着电脑前,他打开邮箱,一封未读邮件。此时的他身上湿冷,两只脚越来越凉。
"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呢?"
他想了想,抬起僵硬的双手在键盘上敲下一个个字。
"大概是一种无法阻挡的想见一个人,了解她,靠近她,呵护她,想念她的心情吧。"
那个冬天他们在一起。
关于她,知繁总说她太过于理想化,她并不否认。没有稳定工作,固定住所,旅行,摄影,画画,要么在路上,要么在家里,可以很长一段时间不出门,朋友只有知繁一个,但是已经足够,人际关系对她来说是一种负担。她时常想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热爱动物花草,待人真诚,善良有同情心,她并不凉薄冷漠,她只是选择了淡然和孤独。她想在她还小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是一个孤独的人了。
那时的她经常听到东西破碎的声音,玻璃,桌椅,镜子,杯子,碗,电视机……每一个在暴力作用下破碎的巨响,都使她心脏停跳一拍,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角落里悄无声息的呼吸,哭泣,听无休止的争吵。
在那些黑暗的漫漫长夜里,她结识了孤独,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发呆。她的同桌,一个身上总散发着不知是太阳味还是汗味的男生,一天下午正上着课,他突然拿出一个淡紫色上面印着三叶草的护腕,摆在她面前的课本中央,她转过脸看他,他盯着她左手腕上几条正冒着血丝的伤痕,那是她用画图的卡尺用力来回摩擦的结果。
三年前她第一次失恋,手腕上又戴起了那只护腕,因为害怕不知哪一会儿她真的把自己杀死。那段时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和失恋打了一场战役,她常听到隔壁房间里母亲的哭泣声,但她没办法走过去安慰她,她只能努力,努力的救自己。最终结果是她接受了那个事实,并且好好生活。虽然她还是会问自己为什么,每天依然无数次的上演爱他,恨他,遗忘他,想念他。
然而三年时间她还是没能淡忘他,并不刻意去了解他的消息,而是随着一种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的心情。虽然同在一个城市却没在一个尤显不同抑或暴雨高阳的日子里遇见过,离开和消失总是这么的轻易。若是没有了某种关系的支持,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该如何进行呢?于是出现了那么多的暗恋,单恋,失恋。而她无法接受的是,曾经彼此深爱的人却要当作对方仿佛是不存在于世间一般,不相见不联系。
在时间的统筹下,似乎所有的事都遵循着一个原理,有开始就有结束,有热烈就有平淡,有相聚就有分离,然而分离恰恰也意味着某一次的相遇。
在一排乳制品的货架前她正在挑选牛奶,随着超市里播放的小提琴曲,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立马怔在那里,脑袋里浮现的全是那个人的脸,她下意识的选择逃跑,随手拿了一盒牛奶便向收银台奔去。
"晚上做清蒸鱼吧?"
"还是红烧吧。"
那女孩挽着他的胳膊,一对酒窝笑起来很迷人。他穿着一件看起来很舒适的白衬衫,理着干净平整的短发,身材挺拔,轮廓比以往更加分明。她发现此时眼中的这个人是那么陌生,但是却又熟悉的只需一秒钟便可以认出他。
她神情恍惚的盯着墙上的画出神,心跳仿佛乱了节奏,想着刚才的画面,又想起从前。他们之间深爱过,哭过,笑过,争吵过,埋怨过,伤害过,疼痛过,不舍过,遗憾过,唯独没有像他和她那样和谐的愉快的幸福过。
一星期后他收到了一封邮件。
"喜欢一个人更应该是宽容。谢谢你曾经狠狠的爱过我。童年时在心里留下的伤是很难治愈的,为此我花了很多力气,付出了很多代价,我像一个孤儿一样把自己孤立起来,不让别人靠近,极其的敏感,固执,强硬。我是个不快乐不幸福的人,所以很难让身边的人得到真正的幸福和快乐,我始终没有放过自己,对吗?"
他整夜无眠,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来回抚摸一条疤痕,那是多年前为了她打架留下的。凌晨时分他拿起了手机。
"你在哪里,我们见一面好吗?"
点击发送。
那天他一身休闲装等在一家咖啡馆门口,看上去仍是一个阳光的大男孩。他时不时低头去看手表,天气阴沉,似乎要下一场大雨。她准时赴约,依旧和以前一样的装扮,长发,长裙,淡淡的妆,清瘦的脸庞。每次见她他都有同样的感觉,她身上有一种让他着迷的东西,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窗外开始落雨,雨水打在玻璃上急速下滑。这种天气是让人放松的,低沉的爵士乐断断续续,他们聊了很久,直到雨停。
"如果……"他说。
"三天后我要去大理,拍几组照片,要在那儿待一段时间。"
"那我去送你。"
"好。"
她知道他说的如果,如果能够换一个时间相遇,换一个时间开始,换一种心情相爱,换一种方式相处,也许就是不一样的结局。如果当初再多一点爱,多一点宽容,多一点懂得,多一点坚持,多一点成熟,也许他们还能在一起。如果现在是一个新的相遇,新的相识,那他们还能不能重新相爱,重新开始。如果……如果……她想过了太多如果,她无比渴望这些如果能够成为现实,但她知道纷繁复杂的生活,变幻无常的人世,不知所起的感情,无法重走的过去,猝不及防的开始,猝不及防的离去,花开两朵的无奈,天各一方的痛惜,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这是她无法选择的。
行李已经收拾好,他把一包话梅塞进她的背包里,就像上学时一样,动作那么轻盈流畅,最后还能把书包上的蝴蝶结系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你还是那个会让我感觉温暖的人。"她说。
他指着墙上的画,"这是你给我画的第一张素描像。"
"喜欢就拿走吧。"
"不,留在你这吧。"
一路上他们无话,待工作人员开始检票,她从他手中接过行李,他向前一步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为什么我们总是在分离……?"
她的眼泪早已流出,在肩膀上晕湿一片。她从口袋里摸索出那只已经旧得发白的护腕,上面的三叶草早已没了痕迹。
她说:"给我戴上吧,它陪了我太多太多年。"
他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眼泪落在手上,流淌然后滑落。
"对不起,是我没能给你足够好的爱,对不起……"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的脸上,她醒来望向窗外,看着淡淡的云,微微摇晃的树,不知此刻的自己身在何处。她喜欢这种感觉,仿佛远离了熙熙攘攘的人世,在现实生活里她是无法停留的人,而此时在陌生的城市里,在火车不断前行的旅途上,她感到轻松自由。
打开手机,一封未读邮件:
"你是生长在我心里的一棵水草,柔软,安静,一直存在。一路平安,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