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早晨五点,解雨臣准时睁开了眼睛。
五点十分闹钟响起,他从床上起身,进卫生间洗了个澡。刷完牙后,他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珠,又吸了吸头发上的滴水。来到厨房,他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餐桌上,解雨臣按动一边的答录机,秘书部的员工在凌晨把今天的全部事项念了一遍。他默默听着、判断着,都是一些收尾的工作了,再过几个月,他就可以把全部产业转移到欧洲去,从此当个安安分分的生意人。若是放在二十年前解雨臣一定不信,自己黑道白道上混了大半辈子,竟然还会有可以松口气的时候。
六点四十分,解雨臣拉开衣柜,一件黑衬衣挂在显眼的位置。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解雨臣还是习惯性地挑了一件粉红色的穿。他把匕首卡在裤腰里——从接管解家的第一天起养成的习惯已经改不了了。解雨臣又拿起一副黑色的墨镜揣进口袋。他不喜欢戴墨镜,装在口袋里也只有一个原因:昨夜黑瞎子又出现在了他的梦里。
认识黑瞎子有多少年了?解雨臣望着镜中的自己,在心里盘算着。从前发生的事似乎一桩桩一件件如在目前。他细细想着和黑瞎子相识的经过。第一次遇见他,那还是哪一年的事?算起来倒已有近三十年了!——可不是,快三十年了。
1
那的确是很久以前了。久到那一年解雨臣还不是解家的家主,黑瞎子也不是跟哑巴张齐名的黑爷,两人都是二十啷当岁。准解当家正是需要四处下几个斗、熟悉各地盘口的伙计兼带立立威信的时候。那一年五月他被派到了滇藏交界横断山脉之中的小小自治州,和陈皮阿四的人一起下个油斗。陈皮阿四,解家世交,多年的生意伙伴,跟他的手下打交道,解雨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县城一家苍蝇馆子里,解雨臣见到了此行的搭档,坐在油腻腻的藏式方桌前,戴一副黑色墨镜,脸上挂着莫测的笑,“想必这位就是小九爷了吧?我是黑瞎子。还没吃饭吧,一起来点?”对面的人指了指桌上一壶酥油茶,一盘黄灿灿的青稞饼,自来熟得紧。
解雨臣没客气,从黄铜壶里倒了碗酥油茶,吹散飘着的酥油花勉强喝了一口。县城偏远不通火车,解雨臣搭乘皮卡颠簸了一天,下车时在崎岖的山路和高原反应联合作用下吐了个七荤八素,到现在还白着一张脸。青稞饼是吃不下去了,可胃里空空也不好受。热热的油茶顺着嗓子眼下去,浓郁的奶香把反胃的感觉冲淡了不少。解雨臣方才捡回了自己亲切淡漠的微笑,“真是幸会。早听说四阿公手下人才济济,恐怕还要多担待。”
两个人吃了点饭,在旅馆里宿了一宿,第二天便开着黑瞎子租来的皮卡上了路。
“前面没路了小花爷,下车吧。”车子开到公路的尽头,面前是一片开阔的谷地,玛尼堆边五彩的经幡迎风招摇。天空碧蓝如洗,远处雪山重峦叠嶂。离开驾驶座的人潇洒一甩手,车门合死时“砰”地一响很快消弭在苍茫奔涌的山风里。
“传说里,最初世界上一无所有,直到天空和大地结了婚。”戴墨镜的人从后备箱里翻出装备,向高处一指,“看哪小花爷,雪神的仪仗。”
解雨臣抬头眺望,一片冰蓝之中,神山的峰顶隐没在飘荡的流云雾霭里。有那么一瞬,雪山峰顶的云雾似幕布拉开,雪神现出圣洁冷峻的容颜,可仅仅几秒过后又消失在了神秘的面纱里,解雨臣只觉着那一刻惊心动魄。
横断山脉地势奇峻,景观多变。雪线之上是莽莽冰川,终年积雪笼罩,雪线以下却是一片姹紫嫣红的春景,在正是冰澌溶泄的时节,春水初生,山腰的积雪刚刚化开,冲过嶙峋的石滩,沿着古老的河床一路奔流到山脚下格桑花密布的谷地,滋养着一丛丛明艳夺目的高山杜鹃。解雨臣掬起溪水洗了把脸,凉意沁入骨髓。高原之春。
先前已有伙计探过路,他们只需循着留下的路标前进。日复一日的跋涉,海拔不断上升。苍穹下鲜花盛放的草甸上两个渺小的身影很快便隐没在了莽莽苍苍的针叶林里。厚厚的枯叶层在他们脚下跨嗤作响。解雨臣抬头望去,苍幽的古树遮天蔽日,枝上一缕缕碧绿的松萝随风浮荡,松杉灌丛间果实交相掩映。头顶树梢上不时有松鼠窜过去了,间或几声鸟鸣回荡在幽深的林地里,格外尖锐粗粝。在大山的褶皱里,南来暖气流的庇护下,虽历经周而复始的冰期,种类繁复的古老物种犹以生存繁衍,延续至今。
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进着,离目标越近,林子便越稠密。白天昏暗的林地里,前面的人背着行囊大步流星,留给解雨臣一个欢快的背影。晚上后面人单薄的身影抱膝坐在篝火旁,一言不发,头脑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丝毫没有留意墨镜后面凝视的目光。
一天傍晚扎营的时候,黑瞎子不知道去了哪儿,过了一阵拎回了两只兔子,笑嘻嘻的。“一会儿吃这个,改善伙食,再吃青稞饼老子就要吐了。”黑瞎子捧着热水泼脸,往脸上抹了两把肥皂泡,开始翻箱倒箧地寻找剃须刀。
“给。”解雨臣递上一把还未拆封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黑瞎子接过剃刀。
“还用热水吗?”黑瞎子问,下巴隐约一片青色的胡茬,喉结滚动。看样子是准备洗澡了,解雨臣想着便摇摇头,“不用,都给你了。”对面的人三下五除二脱了外套、靴子和牛仔裤。解雨臣注意到有水珠沿着紧实的肌肉滚落下来。
那天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篝火燃着,兔肉冒着油在烤架上嗞嗞作响,散发出阵阵香气;两人开了罐水果罐头,还分着喝了点瞎子带上来的青稞酒,辣的解雨臣直皱眉。解雨臣不时拿起棍子翻翻篝火,往火里扔块木柴,好让火苗一直旺着,也让他们的对话持续着。他们说着解家的事,老九门的八卦,以前倒过的凶斗,摸出来的明器。“小时候跟着二爷学戏,唱花旦,那时候分不清楚戏里戏外,就轴不过来,一直以为自己是女孩子,到了十几岁才忽然明白,那天差点崩溃,还好最后竟然被我轴正了回来,生不如死的青春期。”解雨臣自嘲。“唱戏好啊小九爷。一身缩骨的本身,我想学也学不来。做当家的更好了,省得亲自下斗,只要看看帐。但凡是下了地,就是被人算计、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黑瞎子笑着接话。
篝火熄灭,星夜展开,星星在空中旋转。解雨臣觉得身体里暖洋洋、活泼泼的,像那些烧透将散的原木,轻飘飘的,像云杉林里的风,后来两个人歪歪倒倒躺回各自的帐篷里,合死帐篷的拉链之前,解雨臣觉得自己能一把摘下天上的月亮。
一个又一个晚上,黑瞎子拿着在石头上磕坏了的口琴吹着些乱七八糟的调子,解雨臣说他娘的难听死了闭嘴,黑瞎子也不恼说小九爷好嗓子来唱两出。戏文混着粗噶的口琴声惊起深林里休眠的鸟,远远似有狼嚎声回应。
不知是不是前一晚喝多了酒,第二日爬坡的时候,解雨臣脚下一滑,差点从山崖壁上掉下去。黑瞎子手快,一把抓住了他。只是解雨臣的背包和着些泥土碎石块在峭壁上磕了几磕,翻滚着落进山涧里去了。“妈的,我去找回来。”解雨臣很是懊恼,他生自己的气,快要当家的人居然犯这种低级错误。“算了。就算找到也摔碎了。我这里东西都够。”黑瞎子说。向来倔强的解雨臣没反驳,因为黑瞎子说的有道理。
那天晚上解雨臣问黑瞎子要了块毯子,一个人裹着在火堆旁边睡。林间空地上嶙峋的石头泛着寒光,刺骨的风刮过高原,把篝火压得低低的,几点橘黄的火星勉强亮着。“快别惩罚自己了小九爷,进来帐篷睡,晚上火灭了你会冻死的。”“我没事。”解雨臣咕哝,蜷着身子在铺盖卷下打颤。半夜里,他咬着冻得咯咯作响地牙齿去把黑瞎子弄醒了。
“我操,冻成这样。快进来,我这地方够大。”黑瞎子依旧睡眼惺忪。帐篷里宽敞而温暖,很快两个人身子便紧紧贴在一起。解雨臣睡不着了,放任自己的思维信马由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他在背唱词;做了当家以后要把长沙的盘口收回来,那些蛇头一个也不能留;解语花枝娇朵朵,这是师父给他取的艺名……他把自己能想的事情都想完了。还有什么?似乎还有个黑瞎子,黑瞎子……他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这个名字。当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碰到身边人鼓胀的* * 时,立刻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手,可来不及了。黑瞎子解了他的腰带,褪下裤子,不知用什么做了润滑几下便顶了进去。一切都出于生理的本能。他们不出声地干着那事儿,只有粗重的喘息,还有解雨臣嗓子里挤出的一声闷哼,“行了,身寸了”,接近哽咽。很快两个人又倒下睡了,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第二天破晓时分,解雨臣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黑瞎子已经醒了,正在外面煮罐头。两个人安静地吃早饭,什么都没说,但心里却很清楚接下来这段日子该怎么过了。
中午时分两人找到了墓室所在。解雨臣清点下斗的装备,黑瞎子一语不发打着盗洞。“我不是同性恋。”解雨臣忽然说。“我也不是。咱们和别人不一样。”黑瞎子接话,“可就算是也没关系,对吧小花爷?”
他们谁也不提那回事,就让它顺其自然的发生。一开始只在晚上,或者漆黑的墓室里,及至摸完东西出了斗,便在阳光底下,波光粼粼的湖水边,高山草甸上盛放的格桑花从里。流云在碧蓝的空中快速游走,有鹰飞过天际。苍穹之下,他们沐着汹涌的山风,把喧嚣的四九城和芜杂的人世远远抛在身后,浑然不知几千米以上云雾徐徐拉开,他们的狂欢一览无余在雪山静默无言的注视里。
两人按着预定的时间下了山,解家的伙计早就开着车等在山下了。
“小花爷以后还下地?”分别的时候黑瞎子问。
“也许吧。”解雨臣说。他想着自己做了解当家后该很少亲自下斗了,“你呢?”
“继续四阿公手下混呗。”黑瞎子笑笑,“无非是夹喇嘛和被人夹喇嘛,有了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那再会了。”解雨臣笑着点点头。
“再会。”两人握了握手,互相拍了拍肩膀。两辆车向相反的方向驶去,装了明器的包沉甸甸的。解雨臣觉得自己的心也一道跟着沉下去了。山路崎岖,解雨臣坐在车里阵阵反胃,他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那年年底,解雨臣变成了解当家,一上任他便收回了长沙的盘口,干掉了几个反水的蛇头。小九爷心狠手辣的名声很快便传遍了解家,也传遍了整座四九城。第二年开春,解雨臣便和霍家的姑娘,名叫秀秀的订了亲。两人从小相识,霍秀秀打小就漂亮,长大后出落的更是水灵。至于结婚吗,解雨臣想着也是理所当然的。于是在一个秋气清朗,天高气爽的良辰吉日两人办了婚礼。司仪宣布交换戒指的一刻,解雨臣想着好像有哪个女作家说过一句话,“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虽然跟解家风起云涌的黑道生意完全不搭边,用在婚姻里还是挺切题的。
2
和霍秀秀结婚的第五年,解家的黑道生意照旧腥风血雨。套用新闻联播的话说,进入新世纪以来,世界科技革命蓬勃兴起,全球化趋势日益加快——盗墓行业也不能例外。历经数年大浪淘沙,他解当家已经成了这一行里的翘楚,站了在行业金字塔的尖端。
“当家的,外面有人想见你。”是解家伙计。
“谁啊。”办公桌前的解当家头也不抬。
“道上黑爷。”
解雨臣心里“咯噔”一下子。这些年黑瞎子在道上声名鹊起,也渐渐得了个“爷”的称呼,这一切当然会传到他解当家的耳朵里。一开始解当家惴惴不安地很,后来得知那人不怎么在四九城活动,便松了一口气——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想见他,可又怕见他。
“小九爷,好久不见。我不请自来了。”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
解雨臣抬起头,四目相对的一瞬,高原上蓝天下的那些记忆随着汹涌的山风全部回来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雪山之下,回到了山顶云开雾散时那摄人心魄的一刻。
临下班的时候解雨臣打了个电话。“秀秀,我今晚不回家了。对,有应酬。嗯,跟一个姓齐的朋友。好的,你放心。”
酒店,大床房,浴室。
解雨臣闭眼靠在浴缸里,黑瞎子举着喷头给他冲头发上的泡沫。
“过了这么多年,我就没想过还会见到你。”解雨臣抹了把脸,一滴水珠顺着他鼻尖淌下来。
“小九爷的身份,想见谁不容易?怕是不想见我吧。”黑瞎子关了水,双手拢了拢解雨臣湿漉漉的头发。
解雨臣沉默了一会儿,他在想自己被戳中了心思为什么还没恼羞成怒。“你知道吗,这几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我到底是不是同性恋?我结了婚,x生活挺和谐。我也从没想过和别的男人干那事儿。可是一想起你我就y的格外厉害。你呢,瞎子,跟别的男人有没有过?”
“当然没。”黑瞎子斩钉截铁,从架子上拿块毛巾擦干自己身上的水,又顺带擦了擦解雨臣的头发,“你心里清楚。咱们谁都放不下在云南那时候。
解雨臣跨出浴缸,带着一身湿淋淋的水珠,对着镜子拨了拨头发,接过黑瞎子手中的毛巾擦着身上的水。“那年从山上下来,我跟你分手的时候。我觉得胃里一阵阵难受。我本来以为是山路上晕车。可是几年后我才明白过来,那是因为我看着你走了。”
“花儿,”躺在床上,黑瞎子忽然道,“咱们不能这么着下去。我有个想法。”
“你说。”
“我在想,咱们两个干脆到云南去。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大理也好,咱们上次去的那里也行,找个营生,开个旅馆什么的。我也不下斗了,再也不过那种刀尖舔血的日子。反正几年下来我也有点积蓄——”
“算了吧。”解雨臣摆摆手打断了他,“我不能扔下解家。”
“花儿,你真就这么放不下?”
“放不下。解家上下几十口人我不能不管。而且还有秀秀,这不是她的错。至于咱们俩——咱们可以隔三差五见上一面,到时候……”
“隔三差五?隔三差五是多久?三年?五年?”黑瞎子苦笑。
“没有,”解雨臣皱着眉头,他也不知道弄成现在这样是谁的错,“我也不愿意你才来了就走。可还能怎么样?你改变不了现实,那不只能受着。”
黑瞎子看着解雨臣,伸手捋了捋他的头发,叹了口气:“要不然这样,咱们明天就出发,上云南那边去好好呆一阵子,你也趁着歇几天。你现在就打电话回去,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我也跟陈皮阿四说一声。走吧,咱们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
解雨臣犹豫了一阵,伸手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拨了号。
3
不知何时起,解雨臣和霍秀秀之间隐隐有了裂痕,倒不是有什么切实的争吵,只是仿佛中间隔了道水,随着岁月流逝愈发地宽了。两个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想,也许要个孩子就好了。于是一年后,霍秀秀爱怜地注视着襁褓里的小生命。一个小姑娘,眉眼三分似霍秀秀,七分似解雨臣。她问解雨臣:“你说,叫什么名字呢?”
“叫思齐吧。见贤思齐。”解雨臣鬼使神差地说。
霍秀秀看了一眼解雨臣,没有说话。
新的生命似乎让他们找回了一点从前的感觉——但也只是一点而已。新生命带来的新鲜感转瞬即逝,在充斥着奶味、尿布味道和婴儿哭声的房间里,他们之间的裂痕愈来愈深。霍秀秀憎恨解雨臣总是忙着生意,从怀孕到现在孩子全由她一人照顾;她憎恨解雨臣每年总有那么一次两次要跟他姓齐的朋友夹喇嘛,或者去各地查看盘口,多则一月少则一周;她憎恨解雨臣每每应酬到很晚,带着一身酒气,沾床便睡着了;她甚至憎恨解雨臣总是用粉红的手机,穿粉色的衬衫。细碎的不满年复一年堆积着,解思齐七岁那年,霍秀秀与解雨臣心平气和地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解雨臣仍旧是忙着做生意,黑道白道的,他查着所有的盘口盯着所有账目,要别人命的同时别人也想要他的命。他倒也不觉得身心疲惫,毕竟这样的日子早已过惯了。对他而言,冷酷无情的生活里为数不多温情时刻是周五去接女儿放学——孩子对爸爸实际的职业一无所知。
解思齐九岁生日那天,解雨臣照例去接孩子,应了邀请去霍秀秀家吃饭,当然是以陪孩子的名义。他把解思齐抱在膝上,陪她看电视,给她讲下斗的故事,唱歌给她听,用他从前唱戏的嗓子。不做心狠手辣的小九爷时,他试着做一个温柔体贴的爸爸。
解思齐回房做作业的时候,解雨臣帮了霍秀秀把碗碟收进厨房里去。水龙头哗哗作响,霍秀秀伸着白皙的胳膊冲洗盘子。她的模样依旧没怎么变,精致的保养让她的皮肤依然润泽紧致,只是说话时眼角的纹路出卖了她的年纪。新婚伊始之际,解雨臣从未想过这个如同五月清晨沾着露水的蔷薇花般娇嫩的女孩子有一天也会盘着头发、趿着拖鞋,被生活困在厨房的锅碗灶台边、柴米油盐里。
“还没再找一个?”霍秀秀问,往盘子上倒着洗洁精。
“没。也没那工夫。”解雨臣笑笑。
“你还跟那个朋友下斗?”
“偶尔吧。”解雨臣答道,他觉得盘子上的花纹都要被霍秀秀搓掉了。
“是吗。”霍秀秀道,不置可否的语气。解雨臣预感到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之前那么多年,你们不是去下斗的吧。你都是当家的了,还有什么斗要亲自下的?有一次我打电话给当地盘口的伙计,都说不知道九爷要来。”
“然后呢,那又怎么样。
“你自己清楚。我知道你们两个——他是姓齐的吧?思齐?”霍秀秀直视着解雨臣,咬着下唇,表情似是在笑,眼里又有泪花闪烁。
解雨臣怔住了,他没回答,霍秀秀的眼神穿透了他,让他觉得无所遁形。屋里的空气忽然变得稀薄,仿佛海拔陡然上升。解雨臣迫切地想要出去透一透气。他推开门,几乎是落荒而逃。
“爸爸呢?”,大门关死前的一刻,他隐约听到解思齐的声音。自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没再去过霍秀秀家。
4
他们都不再年轻了。解雨臣本就单薄的身形随着岁月增长更加消瘦,常年斗下的生活却让黑瞎子更结实了些,唯独视力不如从前。年复一年,他们在滇藏地带的高原游荡,驰骋在绵延起伏的雪山下、四处奔涌的山风里。远方铁灰色的山脊绵延起伏,终年积雪的山峰耸入云端,牦牛和山羊星星点点散布在格桑花遍野的草甸上。那是天的另一边,是离神祗最近的地方。
那一年的五月,他们驾车循着川藏线一路向西。车子越过康定,颤悠悠开上盘山公路,驶往前方4298米的垭口。每到一个转弯,道路便陡直向上提升一点。窗外群山连绵,白云悠悠。一路走来,汉式民居的建筑风格逐渐减弱,古朴的藏式风格却愈发鲜明。古老的石砌碉楼耸立在青山和蓝天之间,犹显突兀苍凉。
夜晚,他们在空置的民居里围着火塘席地而坐。咕嘟作响的铁锅散着酥油茶的香气,驱走夜晚的寒冷。黑瞎子伸手把解雨臣拥进怀里,跳动的火光里他们聊着天。解雨臣说着解思齐,十四岁的小丫头不像个姑娘,男孩子一样野,总跟霍秀秀对着干。“可不是吗,”黑瞎子接口,“她爹跟她这个年纪还以为自己是个姑娘,上一代没得到的下一代总要补回来。”
解雨臣笑,“霍秀秀怀孕那会儿我还想要个男孩子,可到了现在发现都一个样。”
“我男孩女孩都不想要,”黑瞎子说,“这辈子,我想要的偏偏都得不到。”他说着把一截木柴丢进火堆,扳过解雨臣的脸开始qin wen。火星四下飞溅,落在他们的手上、交错的臂膀间,火光把他们缠绵的身影映在墙壁的破旧唐卡上,金线绣的四臂观音洁白如月。寂静含笑,凝视众生。这么多年里,他们幽会的地点换了又换,可只有一点从未变过:时间总是太快,太仓促,太短暂。从他们初遇那年便是如此,次次皆然。
一周后,他们把车还回了市里的租车铺子。解雨臣定了第二天一早的机票回北京。黑瞎子则要奔赴广西,给陈皮阿四探个斗。这是他在陈皮阿四手下的最后一单生意,这次一从地下出来,黑瞎子就要去给解家做事。经过长达数年的谈判,又付出了解家好几个盘口的代价,解雨臣终于从陈皮阿四手上要来了人。
酒店房间里,床上摆弄手机的解雨臣抬头望着黑瞎子倚着窗台的背影,几次想开口,却又几次闭了嘴。
“瞎子?”解雨臣最终轻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黑瞎子回过头,摁熄手中的烟。
解雨臣犹豫了一会儿,垂下目光:“陈皮阿四反悔了,就在咱们出发之前。他说——说你不能走,他的事你知道太多了。”
“解雨臣。你怎么不早说。”黑瞎子直起身来,声音无比平静。他望着解雨臣,后者突然想起他们在高原腹地越过的冰川,砭骨极寒。
房间里一片死寂,“我想——陈皮阿四毕竟是跟解家是世交,而且——就算他不放你,咱们还可以像现在这样——今年冬天我还有时间,咱们还可以去南方待一阵子。你还记得那年在大理……”解当家的解释从未如此苍白无力。
“实话跟你说吧,我去找过别人——别的男人。”黑瞎子打断了他,声音苦涩里透着些责备。
解雨臣缓缓站起身来,脸色在昏暗的床头灯光里不甚明朗。“黑瞎子,你说什么?”
“我说,我去找过别的男人。怎么了?”
那一刻的解雨臣出离愤怒,“黑瞎子你给我听着,我不知道你还瞒着我些什么。你也别当我傻。要是有一天被我知道——你给我等着。”
“是吗,”黑瞎子话音格外冰冷,“解雨臣我告诉你,我们本来是可以好好在一起的,我们本来可以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可是你不干!好了,现在呢?我们还有什么,除了每年在大山里面待上几天?什么都不剩!我告诉你,我瞒着你的那些事你最好永远都别知道。十几年了,我们才在一起一共几次?你好好算算,你把我拴在身边的时间一共才多少一点,然后你告诉我不准去找别人满足需求,就因为你不愿意,啊?你什么都不懂。我tm不是你,没法指着每年一两次的x生活过日子!解雨臣,你对我太重要了……谁tm能告诉我——怎么才能忘了你。”说到最后黑瞎子觉得揪心的疼,他本是存心让解雨臣体会一下被伤害的滋味,不知为什么更难受的反是自己。
解雨臣呆立在原地,仿佛结结实实挨了一闷棍。他笼罩在阴影里,双拳紧握着,面色死灰,闭着眼睛,咬着牙关一语不发。
“解雨臣……花儿?”黑瞎子吓了一跳,忙过去扶着他。出乎意料地,解雨臣轻轻抱住了他,下巴搁在他肩上。黑瞎子肌肉绷紧了一下,随即放松了下来。他轻轻搂着解雨臣,拍着他的背。他想起很多年前,在滇藏交界的雪山下,格桑花遍野的高山草甸上,do 完 i 后他们无言地相互拥抱着,山风汹涌,那一刻他们只是抱着,只有彼此,无欲无求,无妄无念。
他们就这样静静站了很久。“嗒”地一声,黑瞎子把床头唯一亮着的灯关了。时间在解雨臣手表的滴答声里流逝,夜色浓重,空气静止。解雨臣的呼吸变得轻缓绵长,他能感到黑瞎子平缓有力的心跳。在他将睡未睡朦胧之际,他听见黑瞎子在耳边轻声呢喃:“该睡了,花儿。别再站着了,嗯,好不好?”恍惚中解雨臣放开了手,由着身边人扶着他倒在床上。“晚安。”解雨臣闭上眼睛时轻声说。
后来,那个半梦半醒间的拥抱永远定格在解雨臣的记忆里,成为他照亮他疲惫生活的一束光,穿破浓重的黑暗永不磨灭。解雨臣后来才明白,他们从来没有一刻距离如此之近,而他们也不会走得比那再远了。
5
黑瞎子出事的时候,解雨臣是知道的,是一个伙计带来的口信。伙计走后,解雨臣连忙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拨号时他的手有点抖。他会接的,解雨臣有点慌乱地想,他会接的。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彬彬有礼的女声一遍遍重复。按下“挂断”键,解雨臣的电话径直打到了陈皮阿四那里。
“是小九爷啊。”对面是苍老的声音,咳嗽了几声,“是啊,黑爷折了,真是个凶斗……谁能想到呢,都快要出墓室了那脏东西才出来,一点征兆也没有……”
不对,解雨臣想,瞎子是被陈皮阿四的人暗算的。
“小九爷和黑爷交情不错,”老人还在继续,“本来该知会小九爷一声的,是我老了糊涂,办事不周到。可惜了……”
巨大的悲哀向解雨臣席卷而来,犹如高原上四面汹涌的山风。他无法确定,黑瞎子的死究竟只是意外,还是陈皮阿四的指使。他仿佛看到瞎子躺在冷冰冰的墓道中,躺在自己的血泊里。没一个人把他带出来。可又有谁必须带他出来呢?
“他……留下什么了吗。什么都行”解雨臣觉得自己喉头发紧。
“这……我有他住处的钥匙,小九爷需要我便着人送去好了。”对面声音带着生意人一贯的客气,却冷得象冰。
毫无疑问了,是陈皮阿四干的,解雨臣想。
“查出来跟黑爷下斗的都有哪些人,全都打死,算我的。”挂了电话,解雨臣径直吩咐下去。
解雨臣把车停在市郊的安置小区里,一间老旧的居民楼外。他上了五楼,把钥匙插进锁眼,扭了几圈。钥匙太久没用有些生锈,开锁的时候有些费力。一室一厅的老房子,陈设很简单,甚至有些简陋了。墙皮斑驳脱落,天花板角落吊着蛛网。鞋柜外面一双拖鞋散落着,茶几上还搁着半罐青岛啤酒。显然很久没人来过了,但主人生活的痕迹却无处不在。
黑瞎子的卧室不大,有些闷热。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在窄小的床上投下一块金色方格。边上一张墨迹斑斑的桌子贴墙站着,前面一张小凳。桌上摆着一本旅游手册,解雨臣翻了翻,雪山的那页被特意折了个角。他仿佛看见了某个炎热的夏日午后,黑瞎子坐在桌前翻着册子,手边一罐冰啤酒,跟坐着的人背上一样沁着汗珠。
床对面的衣柜也十分简陋,无非是墙壁上凹进去一块,顶部一根横杆穿过,上面挂着几件工装外套,还有几件换洗衬衣。解雨臣把横杆上的衣服推到一边,发现角落里还藏着一件黑色衬衫。
解雨臣举过衣架细看,黑色衬衫袖子划了个口子,上面沾着些血迹。他旋即想起自己那天险些滑落山涧,瞎子拉住他时衣服被岩石挂破了,胳膊也出了血,那时解雨臣挂在山崖上抬头看,黑瞎子紧紧抓住他的手,低头与他对视,墨镜从鼻梁上微微滑落,露出漆黑的眸子,当时他身上衬衫正是这一件。
不,不止是一件——解雨臣注意到,还有另一件粉衬衫套在里面,口袋被撕破了,扣子也掉了几个,是解雨臣自己的,很多年前就不见了。他还以为丢在了什么地方。原来被黑瞎子拿去了,藏在自己的衣柜里,不知像这样放了多久。多少年里,两件衬衫一直如此重叠着、紧贴着,相互依偎。
解雨臣把脸埋在衬衫里,棉布贴着他的肌肤。他希望自己可以嗅到些什么,也许是一丝丝衣服主人的味道,汗水混着淡淡的烟草气;也许是高原汹涌的山风,挟着格桑花和高山杜鹃的香,还有皑皑白雪透骨的凉。可是什么也没有。除了天那边的一丝记忆,除了他手中的衬衫,黑瞎子什么都没留给他。
“瞎子,我答应你——”解雨臣喃喃道。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要答应什么,何况黑瞎子也从未要他答应什么。
回去后,解雨臣把两件衬衫挂在了自己的衣柜里。那本旅行手册一直放在床头,每晚入睡前他总要翻两页。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黑瞎子开始出现在他的梦境里,依旧是年轻的模样,戴着墨镜,咧着嘴笑。有时他们在游荡在格桑花遍野的高山草甸上,头顶云开雾散,雪山现出冷峻的容颜;有时却忽然到了阴暗的墓室里,背后传来尸变的“咯咯”声响。有时醒来,解雨臣沉浸在欢欣愉悦的回忆里;有时醒来,枕套是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