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是天仙酒店的头牌168,今夜是茫茫人海中回归的游子,易露花静静地躺在卧铺上,虽已是深夜了,听着窗外火车与铁轨有节奏的轰隆声,倍感困倦却睡不着。三年了,终于等到阿爹苏醒过来的消息,要不是急着赶回去,易露花才舍不得花钱买卧铺了,而且还是从黄牛手上高价买的。三年前,阿爹在学校回家的路上遇到暴风雨,不小心滑到了山沟下,不省人事,当村民半夜找到他的时候,好在还有一口气,辗转几十公里送到县城医院,脑部受伤,变成了植物人,腰部重伤要等醒来才知道是否会半身不遂,也许老天有眼,不忍心这个在那个穷山村小学呕心沥血几十年的老人家就这么离去,也没有枉费自己这三年来在酒店卖身的屈辱付出,想到这些,易露花的两行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当火车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天才蒙蒙亮,第一班到县城公交车要到7点半才发车,易露花恨不得马上飞到阿爹身边,咬一咬牙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县人民医院,走进病房时,阿妈正在给阿爹喂稀粥,三年未见,阿爹就是靠着营养液支撑过来的,已经变得认不出来了,轻轻地叫了一声“阿爹”,易露花的泪珠已同时滚落下来,阿爹缓缓转过头来,看到站在病床前的女儿,先是露出惊喜的笑容,轻轻地点了点头,继而两行老泪奔涌而出,易露花蹲到床前握住阿爹的手,转向旁边的阿妈喊了声‘阿妈’,阿妈的脸上也是在刚才挂上了泪珠,在易露花来拭之前,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快速的将眼泪拭干净,易露花让开位置,让阿妈继续给阿爹喂粥。
“阿妈,现在的情况,医生怎么说?”
“这两天做了许多检查,也问了一些情况,你阿爹刚刚醒过来,说话行动都还十分不便,问也问不出些什么。”
“是哪个医生?在哪儿?我去问一下。”
“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坐最后面的那个刘医生。”
待到8点半钟,医生从各病房巡视回来,易露花找到刘医生,“从头部扫描和各方面的反应来看。脑部损伤影响不大,从腰部的拍片及下身的反应来看,怕是后半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一听说阿爹要变成一个废人,易露花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姑娘,你阿爹能够苏醒过来已经是一个奇迹了,也是这几年得亏了你阿妈无微不至地照料和你能够在金钱上的支持,总算是坚持得到了回报,不必太过伤心了。”
“下半身残废真的是没有机会医好了么?刘医生”
“机率微乎其微,应该说是不可能了,这几天好好照顾他吧,多揉揉手脚促进血液循环,陪他多说说话,饮食上只能进食流质易消化的食物,少食多餐,否则肠胃受不了,一星期后可以慢慢吃些汤面食物。”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易露花和阿妈一起照顾阿爹,轮流给他按摩手脚和陪他说话,阿爹的上半身基本上能活动自如了,说话也逐渐流利起来。
“她阿妈,现在学校怎么样?”阿爹关心的总是学校比其它方面多。
“那次的暴风雨把学校吹毁得不成样子,学校在村里乡亲的帮助下重建了,乡亲们自己切砖烧瓦,镇上也拔了些款子,恢复得和以前一样了,在你出事的那年,镇上准备撤消村里的小学,让学生全部到镇上去上小学,可是几十里山路,小娃们哪能应付得了,不得不保留咱村的小学。”
“唉!要是能修一条路从村里到镇上,也不是不可以的,毕竟镇小学的老师和各方面条件都要好得多。我这一躺就是三年,花了不少钱吧?”
“我每一笔账都记着呢,差不多三十多万吧。”
“什么?三十多万,花这么多钱救我一个废人干什么?完全可以修一条很好的路通到镇上了。”阿爹埋怨不已。
“阿爹,难道你的生命不更重要吗?钱算得了什么?”易露花回道。
“阿爹已是一个半截身子埋到黄土的人了,生死有什么呢?学校里的那些娃,如果没有条件让他们好好读书,他们只能在那穷山沟里一代一代无知地穷下去,如果那笔钱能用来改变他们的命运,阿爹就是死也值得了。”
“在您的心里,学校比什么都重要,您耗费了一辈子心血,差点连命都搭上了,您也对得起村子和学校了,是学校欠您的。”
“我不许你这么说,你和弟弟不都是从这个学校出去的么?对了,你做什么工作?能赚这么多钱,给我治病还供弟弟上大学。”
“我……,工厂上班呀。南方的工资高,再说您女儿也是大学毕业的人才嘛!赚这些钱算不了什么。”
“三十多万浪费在我身上,唉!你还可以再赚三十万帮村里修一条到镇上的公路么?”
“我……。”易露花听了这话,心里犹如90度工业酒精遇着了火星,要不是因为是阿爹,恐怕这把火就要烧到喉咙脱口而出了。想到这几年所受的不堪和屈辱,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接一滴的往下滴落,“阿爹,我只想把您治好,其他的什么学校,什么公路,我不想管。”易露花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病房。
跑到了楼下,易露花坐在住院部前面的凉亭里,完全不能自抑地放声大哭起来,三年来,每天逢场作戏、强颜欢笑出卖肉体,省吃俭用,多少个日夜以泪洗面,受尽折磨的熬过来,为的是把阿爹从死神的手上夺回来,为的是让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的弟弟继续学业,而阿爹如此不知情、不理解地说出那番话,自己又不能有任何的解释,天大的委屈只能往肚子里吞。
经过这次的不愉快,接下来两天,易露花与阿爹之间的交谈少了很多,更多时候阿爹紧锁眉头,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并不时催促易露花去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回家,医生表示其实已经可以出院了,医院能做的已经尽力,至于半身不遂已是回天无术了,再好的医院、再好的医疗条件也不可能治好。当然,易露花并没有将这个告诉阿爹。
这天,阿爹又在催易露花了,“医生到底有没说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快了,应该再住几天就可以了。”“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恨不得马上就走。”
“现在回家,什么都没有,我几个月没回去了,不收拾收拾,哪能住人哦!”阿妈说道。
“那你赶快回去收拾呀,今天就回去收拾。还有,打电话叫小华回来一趟。”阿爹吩咐道。
“你之前不是一再叮嘱说不要他回来的么?来来去去要花钱,还影响他的学习。”阿妈回道。
“我睡了几年,现在活过来了,他不应该回来看下我么?再说我也有点想他了。”
于是,阿妈赶回乡下老家,实实在在的收拾了两天,才把家里的一切弄得妥当。易露花也打了电话给弟弟,让他请几天假回来一趟,见都安排好了,阿爹要求马上出院。因之前与医生的沟通,知道呆在医院也无帮助,于是办好手续,在医院门口的医疗器械店买了个轮椅。见到轮椅,阿爹把易露花埋怨一顿乱花钱,要她去退了,易露化回说,没有轮椅,她不可能和阿妈把他背回家,再说在家里也不可能老是躺在床上,阿爹见说的是这个理,也就不再坚持了。
回到乡下,阿爹不是先回家,而是要先去学校看看,那个他在那里工作了一辈子的学校,那个他付出了一生心血的学校,那个差点要了他命的学校,易露花明白阿爹把学校比他自己的命看得还重要。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听说老校长回来子,纷纷出来看望,围着老校长问长问短,老校长看着两位老师和全部的二十多个学生,不知如何作答,唯有热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流。
学生依旧是衣衫破旧的学生,教室依旧是那几间砖瓦房,教室的转角依旧挂着那个敲了一二十年的破犁头钟。看到那一排显得格外翠绿而挺拔的青松和操场上那分外红艳的五星红旗,老校长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振奋了,招呼同学们回教室继续上课后,叫易露花推着他在学校转了两三圈,再去二叔村长家聊了下,才回到自己的家中。
第二天,弟弟易路华也赶回来了,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几天后须得赶回学校,三年不见,看到弟弟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个头高到了一米七多,也壮实了很多,嘴唇也布上了一层淡淡的胡子,剪了个短短的寸头显得格外精神。一家人聚在一起,自是非常高兴,时而聊聊天,时而姐弟两推着阿爹在村子里转悠,时而阿爹独自在房里写着什么,两天快乐的时光转眼就过了,这天一早起来,阿爹要小华上镇上买点鱼肉和酒回来,晚上要喝两杯,阿爹有雅兴,一家人当然也开心,易露花也与弟弟一起去镇上,除了买酒菜,还给两老各买了套新衣服,直到下午才回到村里,阿妈拿了菜开始忙着准备晚饭。
天还没见黑,阿妈就弄好了饭菜,几大碗摆满了小竹桌,四方桌四个人,阿爹自是理所应当地坐了上首位,阿妈坐下首位,姐弟俩各坐一方,弟弟易路华开了酒给阿爹酌了满满一杯,再给自己酌了一杯,阿妈见今天都好开心,从不喝酒的她也要弟弟给他倒了一杯,易露花不喝酒,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以茶代酒。姐弟俩先敬阿爹一杯,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话,易路华说道:“还有一年我就毕业了,等我毕业赚了钱好好孝敬阿爹阿妈。”阿爹道:“阿爹一直忙于学校的事,打小都是你阿妈拉扯你姐弟两个,以后要好好孝顺阿妈,这三年得亏了你姐姐支持你读书,以后你要好好待她。”小华马上应道:“那是当然的,对你们每一个都好。”
“毕业后怎么打算?是像你姐一样去南方打工还是回来找份工作?”
“我是学师范专业的,还是回来接您的衣钵,教书育人吧。同时离您们近些,好有个照顾。”
“嗯!想法很好,回来为家乡的发展出力。小花,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没有谈对象吗?”
“阿爹,我还年轻,您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么?”
阿妈发牢骚了:“年轻什么?村子与你同年龄的小孩都快上学了。”
“阿妈,她们是没到法定年纪就嫁了的。”
“阿爹阿妈是想早点抱孙子呢!姐,你要尽快努力哦。”
“你好好陪阿爹喝酒,找打。”易露花隔着桌子抡起拳头作要打的姿势。
一家人边喝边聊,十分愉快,直到深夜才意犹未尽地散了。
天刚刚亮,易露花还没起床,听到阿妈在外面痛哭着敲门,心里大慌,急忙披了件外套开门,阿妈哽咽着已无法说话,易露花冲出房间,赶到阿爹床前,触摸到的已是一具冰凉的躯体,顿时泪如雨下,原来昨晚的欢聚只是阿爹与他们作别的最后晚餐,阿爹等到阿妈睡着后,拿出床下三年前没用完的农药自尽了,易路华听到哭声赶来,也是痛心不已,嚎啕大哭。床头放着阿爹的遗书。
“小花,小华,吾儿,你们读到此信时,我们已是阴阳两隔,这是阿爹自己的选择,你们不必悲伤,更不必自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其实,阿爹的人生早在三年前的风雨中就已走到了尽头,能够醒来与你们重聚这几日美好的时光,也算是我们的缘分了,可是这醒来的代价也太大了。阿爹打小在这个山村里长大,几十年来看到乡亲們饱受闭塞落后的苦,阿爹有幸多读了几年书,能够让孩子们都多读书,都能够走出这个穷山村是阿爹一直以来的梦想,阿爹一直为这个梦想奋斗,不管结果如何,我无怨无悔,有你们两个进入大学也算是没有遗憾了,天有不测,阿爹不能继缕,可阿爹也不愿意变成一个废人成为你们的累赘,如果那30万不是花在阿爹的身上,而是用在山村的建设上,或许今天已经不是这样的山村了,你们是山村的儿女,理应报答它,请继续努力,以最可能的办法让我们的山村走出贫穷和愚昧……” 读到这里,易露花更是痛哭难抑,”阿爹啊,你不明白,如果没有你的意外受伤,小花也不会走入歧途,也不会有那30万呀!“一想到阿爹的离去,再想到自己命运的苦楚,易露花哭得死去活来。
二叔闻讯赶来,免不了也是伤心流泪,然而人死不能复生,一家人虽悲伤难耐,也不得不面对现实,阿妈一妇道人家,只得拜托二叔帮忙处理后事,二叔表示这是份内之事,一定尽心尽力办理。应阿爹遗书的要求,将他安葬在学校对面的山坡上,这样他就可以日夜望着他牵挂了一辈子的学校了。
处理完阿爹的后事,弟弟的假期也快结束了,姐弟俩不得不与阿妈作别了,想到留下阿妈一个人在家孤苦伶仃的,易露花再次泪流不止,只好安慰阿妈很快就春节了,到时都再回来相聚,最后依依不舍的各奔前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