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今年五十，我二十一。
其实我之前不晓得确切的岁数，只是他今年跟我说他自己找不到工作了，让我帮他找个五十岁的工作，我才知他已经五十了。
我爸爸二十一的时候，正值改革开放时期。我不知道他是否和现在的我一样——茫然无措，不知前路。但是我怀疑，他应该是没有梦想的。或许之前有——十七岁在技校里学习汽修，但是一个月后——爷爷去世，他回家了，应该是没了。
所以二十一岁的时候，我爸爸在家里种地，只想着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他曾得意洋洋地跟我说，就是因为他种地种得好，勤快肯干，我妈才看上他，跟他结婚的。当然，他有没有吹牛皮，我也不知道。
又几年，我姐和我接连降生，压力骤然增大。他开始做村里的养猪生意，有些小聪明，没几年就攒下了一些钱，平日里也能吃起鸡蛋了。听他说，我妈比较偏爱我，每每有鸡蛋，都会留给我吃。以至于我在一岁多的时候，就能抢到隔壁家三岁男娃的红薯吃。
这段时期，大概是他最顺风顺水的时候了。虽然日子苦了点，但至少他还有工作，还有一个家庭。
1999年，我妈妈不慎摔伤，当时她还怀着孕，到了医院，生了个男孩，送人了。几天后，就走了。我爸说，要他还在世，现在也十八岁了。之后，他带着我奶奶和我们姐妹俩搬到了向阳镇，他终于离开了家乡，孤身一人去了广东打拼。
我不知道广东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爸爸为什么要去那里。那时候我们不管广东叫广东，而是叫「上面」。我小时候只觉得上面应该是个「大坑」，人去了就会掉进去，很难爬出来，要不然爸爸怎么一年才回来一次？只是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老往坑里跳？
2004年，奶奶也走了。我爸爸带着我去了广东。他跟我说，我得去伯父家住一段时间，直到小学毕业。他一个人去了福建。
我记得那时我们还没有家，每逢过年，他都一个人在福建过，我在伯父家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过年。他经常叫我和他一起过年，但是我不愿意承受两个人的冷清，他就一个人在福建过了五年，直到2009年在家乡买房。前年，我也一个人在外地过年——说不出什么感觉——蓦然想到他曾一个人在福建过了五年，是什么滋味。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年暑假我去找他。那里特别偏僻，背后就是山，去买菜还得坐车。我在那里呆了两个月，他除了叫我每天早点睡觉、早点起床之类的唠叨，什么也没干。既没有给我买漂亮衣服，也没有给我买可爱的娃娃。后来他跟我说，那次他还带我去了游乐场，可我全然不记得了。
而且他还爱喝酒，每天都喝。喝完满身酒味，我很不喜欢。有一次我偷偷尝了一点，很苦。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爱喝那玩意儿？
从2004年到2009年，我们一直没有房子住，直到小学毕业，也没有。初中，我又去了姑姑家住。我从来不知道回家住是什么滋味。
到了2009年，他终于买了房子，很高，在六楼，花了五年时间才装修好。今年他跟我说，六楼太高了，想把房子卖了。
有了自己的家之后，我也结束了寄居生活，开始独居。
独居的时候，他经常给我发一些莫名其妙的信息。有时说自己要死了，寿命不长矣。开始以为他生啥病了，但是问他，他又不说。次数多了，我知道他在骗我，就不再理会。有时是让我好好读书，多赚钱。不知道为何，那么多年了，周围人都比他有钱。到初三的时候，他甚至还威胁我，没考上重点高中就别读了。当时还努力了一段时间，但最后我还是没考上，可我还是在读书。高三的时候，他又如法炮制，威胁我，考不上大学就直接去工作。这时我已经不怕他了，不以为意，考得更差了，结果我还在上大学。
那段时间，爸爸还给我找了个后妈。
亲戚们都说：“是骗钱的，不靠谱……”
我大吵大闹，那一年甚至没有在家过年——除夕之夜跑到了广州，那也是唯一一次他想要打我。我看到他的手举起来了，但是，又落了下去。最后，爸爸和后妈离婚了，工作也辞了，什么都没了，去了广州。
爸爸年纪大了，找不到工作，最后只能在伯父那里值夜班。他已经工作了三十多年，还是这样，别人都看不起他。我猜，他有时也会想，这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错事，才沦落到这般田地。
那段时间他老得很快，听亲戚说，他有高血压、糖尿病……这些他从来没跟我说过。只是过年回家，见他时，他的头发越来越少了，脸上的皮肤乱七八糟地延伸着，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就像是没叠好的被子一样。有时看到爸爸不经意间会抚摸那些皱纹，想要抚平它们，但是转眼又恢复原状。
今年过年见到爸爸时，我感觉他比伯父还老。我注视着他，想要接近他，但是我爸爸只是，越来越远离我，他什么都不懂，微信也不太会用，慢慢地退回到时间里去了，最终消失。我好想抱抱他，让他在我怀里哭，怒骂这操蛋的生活。但是我没有拥抱他，他也没有哭，一次也没有。
大年初二我带他出去玩。
在路上他问我：“你还记得你妈妈吗？”爸爸很少向我提起妈妈。
我说：“忘了忘了，几乎全忘了。”命里无时莫强求。
大年初九。“我走了。”他说。当时我正在洗碗。我说：“等我一下，我洗完送你。”
洗完之后，他已经走了。他总是特别着急。我没来得及跟他好好告别，跟他说，我为你感到骄傲，一路顺风。
我出门追他，用跑的，但是车已经开了。
我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忍不住，开始思念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