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那儿有一只丹顶鹤。细长的腿,修长的颈,白色的羽翼,唯头顶,有一色鲜红。丹顶鹤是群居动物呀。可它,独自站在浅滩的最远最深处,远远瞧着族群中的雌雄老少,觅食的觅食,嬉戏的嬉戏,求偶的求偶,打盹的打盹,喂雏的喂雏。它半只脚还立在潮湿的刚晕过水的河滩上,细小的沙石有点硌脚,它居然觉着自己的脚心痒痒的。
它微眯着眼,向右歪着自己不大的小脑袋,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醒着。几只上了点年纪的八卦的旁鸟在做颈椎保健锻炼时,左扭扭右转转,瞥见了它,看它那混混沌沌的样子,开始了小声议论:你瞧聋聋,真孤僻啊。一只鸟都不理。
另一只中年雌鸟窃窃地笑了:你不是都叫他聋聋了嘛。可能它真的只是耳朵不好使。也可怜啊这孩子。
你这老秃瓢,不就是看重了他的美色?瞧他那顶冠,一丝杂色都没有,最艳的红色。真是迷死人啦!——这不都是你说过的话?
嗬、咳、嗬嗬……
哟还脸红了呢!
暂且不说这边几只八卦头领。她们口中的“聋聋”,就是那只落单的雄鹤了。它是中路加入的新伙伴。按理说,它是没有资格融入的。丹顶鹤常有家族群结起来迁徙、活动。可它一来还不大,大约像个人类16岁的少年——有少年人的天真眼神和雄性的沉稳。而且它的顶冠那么美——被群鹤公认为最纯净的红,却隐了一丝绮丽的亮。雄性头领有些不情愿,但是这只闯入者,用惴惴不安的神色,左右四顾的样子,也实在可怜。
也许是哪个族群的落孤子吧。他想。问话,却还是那它那柔波似的眼睛看着他。好像没听见。
是个耳鸣的?
雌鹤纷纷表示母性的爱被激发。雄鹤也觉这样一个聋哑的少年鸟对自己没什么威胁,对整个族群也不是大负担。便欣欣然在“自己真善良”的自我陶醉中接受了它。这时这只小少年人有了一个名字——聋聋。
听不见的聋聋不和群鸟们对话,就没办法了解信息、八卦、传情,大家也就渐渐疏远它了。它好像落得个自在。经常眼神迷茫地看着周遭的一切,用尖尖的嘴巴试探性地捋自己的羽毛。饿了也去湖泊、沼泽里觅个食,细嚼慢咽那些鱼虾茎叶。
这天。鹤群来到一个苇塘。聋聋踱着自己又细又长的腿,凑近苇塘的河水,独自找乐趣。然后,它看见了一条鱼。它有着一双,大海般的蓝眼睛。
那样温柔的神色。那样不知所措的嘟着嘴,吐着游水衔来的最后一个泡泡。
丹顶鹤眨了眨眼睛。
蓝眼鱼眨了眨眼睛。
好像,他懂他。
那一瞬,丹顶鹤听见自己脑内轰然坍塌的声音。吓的它赶紧抬起一只羽翅拍拍脑袋,别炸了。
我要他。
丹顶鹤不知怎么,在一瞬间决定了。
它倾身向前,将自己尖利的嘴,张的有点大——怕夹疼了那条鱼。
那蓝眼睛的鱼,圆滚滚、滑溜溜的。衔之可爱可亲——可沉。
我好像见过他。
我好像见过他。
他烈火中,烈火般赤红滚烫的披风。丰神俊朗,万军之中。
他江河上,江河般蔚蓝从容的笑容。羽扇轻摇,汩汩清峰。
你从哪里来?
我游过一万条大江大河,一万条清溪山涧。我在去往唯一的大海的途中。
你要去哪里?
我飞过一万个湖泊浅滩,一万个沼泽苇坛。我在找一个心动。
心动?
是的。我忆起一切了。
蓝色的我,红色的你。
现在,是我蓝色的爱人。
周公瑾。
这条被唤作周公瑾的,蓝眼睛的鱼,猛地一哆嗦。眼前模糊的水草、成群的游鱼、浑浊的虾蟹、漂浮的粼粼——都消失了。他是周瑜,周公瑾。
而眼前这个,红顶冠的鹤。那幽幽的神色,暧昧的浅笑,周鱼的心沉了下去。
孔明?
是亮。
语气中十足快意。
周鱼的眼前闪过两千年前的赤壁,想起孙刘联军。想起那个机智过人、他从心里仰敬深服的蜀国军师,诸葛亮。
两千年间,自己化作过不同的人,甚至飞禽走兽。看过史书,读过演义。玩过游戏。现在,在做一条鱼的时候,和老对手——老朋友相遇。
他浅浅抿着嘴,笑了。
两千年的恒河沙数。终于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