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着另一种语言时,她都要不认识自己,内敛含蓄深沉睿智被抹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打肿脸充胖子的开朗,瞪着大眼睛做出的热忱,以及努力地调动面部肌肉的夸张。她学会愈发娴熟地隐藏自己的不地道与不理解。一知半解或是毫无头绪时也会配合着对方的情绪点头,微笑,做出附和的声音与表情。初来乍到几个月,却要营造一种在当地混迹已久的local感。不是因为这样给她带来多少优越与成就感,而是因为在此情此情中,这样地道的反应最自然。如果在对方眉飞色舞讲着“XX”的时候,却诚实而真诚地打断,毫不知趣地问一句,那个XX是什么?该是多么煞风景的举止。如果在三五个local兴高采烈语速极快地谈一件事,俚语大珠小珠迸溅一地的时候来不识时务地插播几句枯燥的,单板的,一字一顿的,蹩脚的中式英语,该是多么无趣。假装情绪被调动着,假装一样的理解一样的明白,不时地冒出几句“Yeah”"I see” “you
know..."'hoops'"hooray" ...的感慨与附和。她做作,因为这样足够自然。
做作久了,她发觉自己被这门语言憋坏了。明明那么眉飞色舞,甚至有点喋喋不休,却说不尽兴,每当想要深入的抒发自己的见解,脑中便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几个单词,结结巴巴七拼八凑地憋出一句句原创的话,不时地用“You know, you know...”来塞满词穷的尴尬。对方依旧一脸礼貌的困惑。而事实上,大部分时候,是没有如此深入交谈的机会的。所有的与当地人的接触,止于“How are you - I'm good --
Have a good one -- you too -- thank you”的循环往复。美好的祝愿与和谐的表象下,是她咬牙切齿的不甘心——像是当地精英一样读着Economist,Washington Post,Harvard Business Review,却从来没有和这些美国精英来场好好地深入的交谈。她不甘心所有交谈止步于Thanks. Have a good day.之类美好表浅的的客套。可当面对着local,脑中全成了这样的词。条件反射般的脱口而出后,便是告别,也好过两人相视无语呵呵笑着的尴尬。
无论学多少年英语,无论托福考多高分,总是要在自己的语言体系中,在和本族人的交谈里寻得淋漓尽致的快感与安慰。聊着聊着便是一场深谈,东拉西扯便是一次启发。狡猾的上帝,为了阻止人们的大团结,建造出通完天国的巴比伦塔,用语言来隔阂人类。几千年后,这魔咒还在。
然而,她知道,不是所有人在另一种语言面前都像自己一样做作的。她知道有那么些人,不在乎自己蹩脚的表达与浓重的口音,真正地在思考问题本身,用着别人能听懂的词汇语句表达出自己的思想。没有太多地道的俚语,美国人一样的表情与语气。他们在乎的是问题本身,不是语言的地道与否,表述的精彩程度,别人的看法抑或自己的表现欲。而知识,学问,问题本身……是没有国界的。她也知道,自己最大的问题,是妄想面面俱到的捉襟见肘的尴尬。一个在课堂上活跃回答的人,未必是英语多地到的人,但一定是肚里有货,善于思考的人。道,术,式三样,“式”在最后,她却把太多的精力用来夯实“式”上,忽略了自身的建设与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