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大蒙山被厚重的烟雨笼罩着,仿佛一副黑白的山水画,就连那漫山遍野的绿色在乐天眼里也变成了加了墨的寂静风景。
他右手撑着一把黑伞,左臂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这是他刚满一个月的儿子,尚未取名字的儿子。
三天前,她把儿子放在他面前,冷冷的说:“这是你儿子,我没法养活他。如果你也不要,那就丢了。”
她说完,不看他也不看啼哭的儿子就这么冷冷的头也不回地离开。
乐天站的有些久,怀里的孩子似乎感到不舒服,闭着眼睛扭动小身子。乐天不会哄小孩,低头看了儿子一眼,稍稍抬高雨伞,焦急万分的向前走去。
细雨像蚕丝一般靡靡,乐天尽量把雨伞遮住儿子,自己早被雨丝淋湿了。不过是清明的细雨,也已将他的落寂彰显尽致。
山脚下的乐村和平常一样安宁,乡间的小路撒了一些碎石子,走在上面至少没那么泥泞了。
乐天的鞋子上仍沾了厚厚一层泥巴,淋湿的头发贴着额头,英俊的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就这样带着一身的潮湿站在姐姐、姐夫面前。
“姐,姐夫,这是我的儿子。我想扔了,可我……可我狠不下心。”
细雨,打湿了姐姐的脸,她颤抖着双手从乐天怀里抱走孩子,仿佛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那么小心,盯着孩子看了好一会儿,因风吹日晒而微黑微红的脸上浮现出美丽的微笑,这是世上最美的笑,母亲的微笑。
“子根,我们有孩子了。”
五年后,乐天有了自己的公司,三十多岁的男人多了份成熟与沧桑,他已非五年前的那个假装坚强的男孩,行事雷厉风行处事不惊。
乐天在这个大城市里买房买车,又把姐姐一家接来同住。
他的儿子已经五岁了,会在他下班进门时,屁颠屁颠的帮他拿鞋,然后仰着脖子甜甜的喊:“舅舅!”
五年了,乐天早已习惯舅舅这个词,却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的坐在儿子床边,贪婪的看着儿子,试图找出那个女人的影子,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让他有理由继续恨她。
恨一个人需要理由吗?或许别人不需要,但乐天需要。
五年前的那天,她激动地抓着乐天的手,有点语无伦次的说:“乐天,孩子!孩子!我们有孩子了!”
然而,她激动而涨红的脸慢慢冷却,看着面无喜悦的乐天,嗫喏着:“乐天,你、你怎么了?”
乐天拧紧眉毛,他没有当爸爸的喜悦,现在他们没有钱,没有事业,没有房子,只有刚刚能填饱肚子的面包,他什么都没准备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突如其来的孩子。
他狠狠心,扔了烟头走到她身边,双手握着她肩膀,用世上最沉重最残忍的声音说:“打了。”
“不!”她用力推开乐天,冷冷的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说啃面包也要在一起的男人,怎么可以这么狠心,那是他们的骨肉啊!
她用无声抗议乐天的残忍,不说不动也不笑,不当着乐天的面哭,但出现在乐天眼前时总是红着眼睛。
乐天的心痛了,被她无声的泪水柔化而妥协,没有房子只有面包不可怕,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带着心爱的宝贝,和许多许多人一样平淡的过日子,这就是幸福吧。
在乐天还没来得及说出这个决定时,单位临时安排他去外地负责一个项目,大约二十多天马上就得走。这个项目处理好了对他今后的发展大有帮助。
乐天匆匆忙忙地回家,收拾行李后给她打电话。
她关机了。乐天打去她单位,同事说她出去了。
乐天给她发信息:亲爱的,我去出差,很快就回来。孩子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几个小时后,她回了信息,只有一个字:好。
第二天,她发信息说不用手机了,让乐天有事打去她单位。
多数情况下,乐天找不到她,她不是外出就是身体不舒服没上班。
乐天很担心她让朋友去看看,朋友打电话把乐天劈头盖脸大骂一顿:“乐天,她怀孕了!你知道?知道你还去外地?工作就这么重要?比她和你的孩子重要?”
朋友喘了口气,语气稍微和缓一些,“她的气色很难看,过的不好,你……能早就早些回来。”
乐天提前四天回家,推开门高兴地喊:“亲爱的,我回来了。亲爱的,亲爱的……”他从客厅走到卧室,回应他的事寂静和风吹拂窗帘沙沙的声音。
还有,床头一封信。
在看见信封的时候,乐天的眉毛一阵颤抖,呼吸忽然有些局促,他不安的拿起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摊开,抓着信封的手渐渐地颤抖了起来。
她离开了,在他要告诉她留下孩子前离开了。
盛夏,烈日当头,窗外的鸷鸟惊扰了清梦。
乐天发疯的奔跑在烈日下,他跑的汗流浃背,头上像蒸笼似的冒着热气,可是对他来说,只觉得冷,从没有过的寒冷与绝望!
像疯子一样找了一个多月,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可是没有人告诉他,她在哪里。
尤其她的父母看见乐天时,那双憎恨的眼神恨不得要撕了他。
她的母亲哭着拍打乐天,让他把女儿还给他们。原来,她的父母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乐天很想恨她,恨她不辞而别,恨她残忍的消失,恨她带走孩子。是的,孩子肯定没有了,可谁又知道,在他好不容易恢复心情时,她突然的出现,扔下他俩的孩子头也不回的离开。
她瘦了憔悴了,生了孩子后仿佛老了十岁。她过的不好,一定不好,却又为什么那么残忍的生下孩子,再残忍的抛弃!
乐天没法原谅她,可乐天又没法恨她,他恨不起来啊!
儿子五岁上小班,这年的四月又是一个细雨靡靡的季节。
清明后的第一天,姐姐接了儿子走出幼儿园大门,迎面走来一个女人,穿着一件桃红的风衣,艳的姐姐只觉得眼睛发花发涨,怔怔的看着女子走到跟前,微微一笑,声音柔的像是一江春水,“姐姐!”
姐姐彻底呆住,爸妈什么时候给她生了一个妹妹?姐姐多看她一眼,忽然想起来她是谁,指着她惊讶的只会说:“你、你、你……”
她的目光移到儿子身上,蹲下轻轻地摸儿子柔软的发,“宝宝!”声音一出,那眼眶已然红了底。
淳朴的姐姐不会像泼妇似的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大叫,害怕她来抢儿子,抱起孩子就跑。
跑了几步,姐姐回头看了一眼,她没追来,只静静地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他们。她鲜艳的衣衫在人群中那么鲜艳夺目,只要一回头那鲜艳的颜色自然地就会跳入眼中,身边的喧闹丝毫也不能干扰她的落寂,像悬崖边的一棵小树,脆弱到仿佛一碰就会消失。
没错,消失!姐姐到家冷静后想到这个词,桃色衣衫穿在别人身上根本没她那么刺眼,那是因为,她不适合这般亮丽的色彩,强烈的对比下,她的脸色难看的像是一个快要死的人。
姐姐没敢告诉乐天这件事,第二天没让儿子去上学,她害怕那个女人回来纠缠。
她的不安引起乐天的怀疑,在他再三追问下,姐姐道出实情。
姐姐以为乐天会去找她,然而乐天只是闷头抽烟,烟雾缭绕中抬起头,看着姐姐冷静地让人害怕,他说:“明天给星雨换家幼儿园吧。”
姐姐呆呆的看着他,张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吐出来的事让人心颤的长叹。
女人的出现像是一颗小石子投进大海,只让姐姐的心微微波动了一下。
乐天又恋爱了。
三月,春寒料峭,城郊黄金山公墓刮着呼呼地寒风,那丝寒冷直逼心脏。乐天新女友的爷爷三周年祭,乐天被女友拉来公墓拜祭爷爷。
磕过头,女友一家人围在墓前,乐天觉得他在这里有点多余,而这时他很想吸烟便向右边走去,经过三个墓碑那里有条路,他想站在路上自在的吸烟。
风有些大,四周的松柏在风中大幅的摇摆,乐天从口袋里掏出烟和火机,点上烟后习惯性的抬头往前看,然后他明显的僵住,目光飞快的落回最右边的墓碑上。
那里写着:爱女文清雨之墓。
墓碑上还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淡淡的微笑,然而那瘦削的下巴和眼底的悲伤却在告诉乐天,她死了。
还有那冰冷的墓碑,刺眼的黑字,寒冷的狂风,摇摆的松柏,无一不告诉他,她死了。
那个为他生下孩子却残忍的离开的叫做清雨的女人死了,死在去年的五月!
“乐天?”女友走来,把手搭上乐天的肩膀,乐天僵在这里有些久,他们喊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反应。她顺着乐天的视线看向墓碑。
照片中的女人在笑,可在她眼里,那笑容仿佛一把尖锐的刺刀,一刀刺中心口。
手指僵硬的离开乐天的肩膀,她抬头望了望天,“好冷。”
是啊,好冷!
为什么每一年的清明都是细雨靡靡?乐天想,这是清雨的眼泪吗?
乐天再次来到她父母家中,这一次两个老人没有憎恨的目光,只是淡淡的看他一眼,没让他进屋,拿来一封信递给他便关上了屋门。
乐天怔了两秒,对着屋门苦笑后转身下楼。上车后他没走,抽出一张微微发黄的信纸。
乐天,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依然爱你,更爱我的孩子,可是我没有能力抚养他长大,而我的父母已经老了。
他们把我养大,我却没有回报他们,没能在他们老的时候扶着他们过马路,陪他们去医院,做一顿好吃的年夜饭。
当你说出打掉孩子的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痛吗?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呀!
你想给孩子一个美好的前途,你想让我们过的更富有一些。
可是,这不是我的追求,我只想和你一直到老,哪怕这一辈子平平淡淡,一辈子清贫。
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平凡有平凡的活法。
你的话让我寒心,真的寒心。这是一条生命啊,既然来到这个世界,我们都没有权利轻易地杀了他。
我要把他生下来,可是,老天都记恨我,不让我做母亲,不让我做女儿。
乐天,我只求你一件事,偶尔有空的时候陪陪我的爸妈可好?
乐天看完信,头靠着椅背沉默半天。他再一次上楼敲响屋门,这一次是清雨的父亲开的门并且让他进了屋。
从清雨父亲那儿得知,清雨在临产前一个月查出乳腺癌,又因为长期压抑,产后得了抑郁症,拖了几年便去了。
文父红着眼睛说:“她不恨你,我们又何必恨你。没事去坟上多看看她,陪她说几句话。”
傻姑娘啊,为什么要一个人承受痛苦?为什么强撑着病弱的身体生下儿子?
为什么不再给他五年时光?为什么临死前不说出真相抱一抱儿子?为什么仅是轻轻地抚摸一下?
那一下,够解你的相思吗?
清雨,我的清雨!你真的很残忍很残忍,你想我一辈子忘不了你,你做到了,我的心不够大,只够装载对你的恨,对你的怨。
我不停的折磨自己,如果你在天有灵,那么这是我对你的报复,对你的折磨!
咖啡馆里飘着浓重的醇香,一张桌椅前面对面坐着乐天和女友。
女友的面前摆着一张合影,相片上是一双男女,男的正是她眼前的乐天,而那个女人,歪头笑着吻他的侧脸。
听他说完故事,女友问:“你会告诉星雨真相吗?”
乐天摇头。
“你告诉我这个故事想说什么?”
乐天侧头看了窗外,街景繁华人群熙嚷,活着的人活的鲜明,可他的心里永远住了一个死去的女人。
慢慢地转回头,乐天掏出一个红绒布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钻戒。
若是往常,女友会捂着嘴惊喜的笑出声,可此刻看见戒指,她的心中亦如那天坟前的天空般的阴霾。
“如果……你能接受不要孩子,我向你求婚。”
女友抬头,竟然笑了笑,“所以,你不打算再要孩子。”
乐天点头,“我对不起星雨,没法给他一个完整的家。这么多年,每一天我都渴望他能喊我一声爸爸,可是……他现在有个完整的家,我把它拆碎了是何其的残忍!
只是,我不敢再要孩子,我怕这个孩子分走我对星雨的疼爱。对不起,我已经辜负了清雨,我不能再辜负你。”
“让我想想。”好好地想一想。
厚重的乌云笼罩着凄凉的黄金山,松柏依然在,雨水混合着泪水划过乐天的脸颊,他看不清楚眼前,好像站在荒芜的原野,四周雨幕成帘,他竟然忘记呼吸,若不是那声怯怯的舅舅唤醒他,他想他会死在这里。
低头看儿子,他小小的脸蛋上流露着惊慌。乐天柔柔的一笑,摸摸儿子的发,“星雨,回家。”
乐天牵起儿子的手,一抬头看见隔了三个墓前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女子,她抱着一束纯白的菊花,对上乐天的视线后微微的点了点头。
乐天竟然笑了,也优雅的点头,说:再见!
那天咖啡馆分手后,她再也没联系过他。
所以,再见!
时光中,岁月里,年华下,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