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一发关于红楼的文章,总是有若干童鞋点评道:“我不喜欢林妹妹,喜欢宝姐姐”“我不喜欢黛玉,喜欢湘云”“我不喜欢林姑娘,喜欢袭人”……总之,一千个不喜欢林妹妹的就有一千个理由。
这是为什么呢?
要说这一千个理由,盖为多愁善感,哭哭啼啼;小肚鸡肠,妒忌心强;病病歪歪,风一吹就倒了,等等,如是这般。
身子是爹妈给的,病不病的咱不能搞健康歧视;作为一个资深红粉,今天我们来掰扯掰扯林妹妹的热心肠。
《红楼梦》里写史湘云来了,宝黛等去迎接,“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必细说”。闺蜜间的热热乎乎,叽叽喳喳如闻如见。林黛玉在其中格外活跃,还特意讲了个史湘云穿老太太衣服的段子,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可见作为一个青春妙龄的少女,林黛玉无疑是活泼健谈,心理健康的。
一、天才的段子手
接上文,林黛玉擅长讲段子。举个例子吧。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一节,惜春接到一个挠头的大任务——把大观园变成一幅画,还要把这些个妙人儿都画上。当是时:
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儿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上头那里又用着草虫儿呢?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儿罢了,昨儿的“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只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携蝗大嚼图”!”
看看众人的反应吧——
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的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防,两下里错了笋,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
都说笑能释放负能量。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红楼梦中最开怀的一次大笑,无出其右。
二、豪迈的诗人
大观园里最风雅的事,莫过于成立“诗社”,姐姐妹妹们聚在一起吟诗作赋了。良辰,美景,好酒,米女……真是想想都醉了。
众姐妹中,捷思高才者众。薛宝钗的含蓄深厚,史湘云的情致妩媚,林黛玉的风流别致,缠绵悲戚,不一而足。然而,其中最有诗人豪迈之风的,窃以为当属林妹妹。
君不见咏海棠时,大伙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
独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一时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蘅芜君,你可有了?”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又见宝钗已誊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么?”黛玉也不理。
等看完了探春、宝钗、宝玉的诗,
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
看看,“一挥而就”“掷于众人”,这风度,这气派,可是宝、钗、探等能企及一二的吗?这等豪迈诗风,是不是有点“斗酒诗百篇”的诗仙李太白范儿呢?
三、热爱生活的文艺女
黛玉看书会入迷。宝黛共读西厢一节写道:
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很书痴有木有?
黛玉听戏也会入迷。有一次黛玉偶尔听到梨香院演习戏文:
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 >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我们都有被一首好的音乐彻底征服的时候,看看以上加黑的字词句子,是不是好像从我们的肺腑里掏出来的?所以黛玉和我们的心理距离是最近的。我们在看红楼时,很容易就走进黛玉的心里去了。或者换句话说,黛玉很容易就走进我们的心里去了。
黛玉还很喜欢纯手工原创编织的小摆设。一次莺儿送给她一个用新鲜柳枝和花儿DIY得篮子。黛玉正晨妆,见了篮子,便笑说:“这个新鲜花篮是谁编的?”莺儿笑说:“我编了送姑娘顽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赞你的手巧,这顽意儿却也别致。”一面瞧了,一面便命紫鹃挂在那里。
还有呢还有呢,人家林妹妹还养了个小萌宠。
一次黛玉回家,鹦鹉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黛玉便令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
很生活,很文艺,很有趣,很呆萌对不对?
四、肝胆待人的侠义妹
以上诸般都是毛毛雨,林妹妹最大的好处是待人倾肝吐肠。
也许有人会说了,林黛玉最是清高自许,目无下尘,你哪只眼睛看到她肝胆待人了?
等等,一个人如果时时待人周全无瑕,那不叫待人,叫做人。世界上人辣么多,个个肝胆相照还不累死?关键你要是遇到赵姨娘之辈,远着点恐怕还少点是非。现在不是挺流行缩小朋友圈,少参加或不参加有3个以上陌生人的饭局,“活到我们这个年龄,就不想再去取悦谁了”吗?殊不知,人家林姑娘老早就引导了这个潮流。不入她法眼的,懒得逢迎;入她法眼的,肝胆相待。真像豫剧里唱的“谁要是和我对脾气,割我的肉来我也不觉疼”。
对宝玉当然是不用说了。不管是使性子,哭鼻子还是好嫉妒,半含酸,无一不是因为“她的眼里只有他”。当不能明白爱人的心意的时候,自然是要百般求证试探。当知道了爱人的心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些小儿女的厮闹了。所有喜欢红楼的人,都应该关注到这个变化。
在书中,第三十二回《诉肺腑》一节就是这个分水岭。
宝玉吐露衷肠以后,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你不用说什么,我懂得。两心相印,此之谓也!
从此以后,云雾大散,阳光普照。虽则多愁善感的黛玉还时常会感怀身世,流泪蹙眉,但是宝黛之间,所有的交流都是顺畅的,所谓会心处不远。
对紫鹃,黛玉是真当做自己的妹妹看待。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之后,紫鹃劝黛玉的一番话着实感人。
“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这番话可向一个丫头对主子说的吗?真真是一片真心相待了。金子还需金子换,正如紫鹃所说,“偏生他(黛玉)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她们的情分,是建立在平等相互的基础上的。
最让我唏嘘心痛的,不是黛玉对宝玉、紫鹃的真心,而是她对薛家母女的倾心相付。
黛玉病了,宝钗去看她,劝她吃燕窝粥。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耽耽,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当宝钗说要送她燕窝时,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
孤女林黛玉,外面看着尖酸刻薄,却受不得人一点好。宝钗一次劝告她就认作知己,把自己以前当人家“心里藏奸”的话都说了出来,又倾吐自己寄人篱下的苦恼。而宝钗,不过是人人跟前的一种应候。对她如此,对史湘云,对袭人,对邢岫烟,都是如此。
然而我们的林妹妹,就此对人家一盆火。薛姨妈照料她几天,连姨妈都不叫了,直接叫“妈妈”,宝钗也不是“宝姐姐”了,直接是“姐姐”。宝钗的堂妹宝琴来了,不仅不嫉妒贾母对她的格外疼爱,还赶着宝琴叫“妹妹”。然而终究薛家母女狠狠玩弄了林妹妹的心,只是拿她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引逗她说要在老太太面前提,把林妹妹许配给宝兄弟,以便“四角俱全”,最终却不了了之,毫无下文。不知薛大姑娘洞房花烛的时候,想起拿她当亲姐姐的林妹妹,有没有几分愧疚之心。
啥也不说了,心疼,心疼,心疼!
综上所述,我爱黛玉。亲,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