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家是陕西安康的。 回安康,秦岭是必经之地。将近二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夏天回去,有幸看到了夏天的秦岭,那目不暇接的绿那不绝如缕的绿;同样是绵延的群山,同样是高大的山体,但夏天的绿与冬天的绿不一样,冬天的绿整个色调是暗的,间杂其他色彩,因而给人破碎感;而夏天的绿则是完整的清新、亮丽,生机盎然,要是一阵雨过,又会有想掐一下的嫩的质感,错落有致的山峰又让这绿有了流动性。从西安到安康要过七十个左右隧道(专门数了一下),最长的终南山隧道全长18多公里,次长的包家山隧道全长11.2公里,其余从百米到几公里不等,每次进隧道心情阴沉灰暗憋闷,而出隧道总是欢呼雀跃,包括老爸,这些遂道仿佛就是为了让我们一次又一次体验这漫山遍野的绿,一次又一次陶醉于这漫山遍野的绿。归途中又有幸看到了晨雾中的秦岭,“天接云涛连晓雾”再恰切不过了,那白色的薄雾或笼着高耸的山峰或挂在半山腰,随意、灵动,把满山绿衬托得更加青翠、水灵,再加上半山腰偶或有一户人家,那更像一幅画了,我们就这样一路穿行在画中,流连着、赞叹着……有时又会突兀地出现大块黑云,也许是雾,就那样无端挂在半空立于山腰,让人惊叹万分,可惜我的笔描绘不出其美的万分之一,恨不得把朱自清老先生请来看看!
秦岭独特的地理环境造就了它独特的民俗风情,仅以婆家所在地略说一二。还是从第一次回婆家说起吧,时间1997年,婚后第一次随老公回去。先坐火车到西安,又坐火车到安康,之后不知坐了几小时的汽车,终于到了他们茨沟镇。老公给买了双布鞋换上开始走山路,那山大的让从小生活在山中的我汗颜,知道了山外真有山;数次上山下山过沟,路慢长曲折得像被人贩子拐卖了一样,绝对找不到回家的路。终于在天黑时分到了,累瘫,睡下不表。第二天起来才细细打量这地方,诺大的山上就他们一户人家,你们的滚子村在哪里?老公说这整个一道沟,几十架山都是我们大队的。原来都是占山为王的山大王啊,感情我还是压寨夫人呢,牛!我竖着拇指同老公玩笑。这里的山属秦巴山系,高大,直陡,山脚一般多为水沟,所以人们只能选取某面山坡上较为平整的一块地方来盖房子,几乎一家占一面山,偶或也会有双胞胎,那得看平地面积大小及当事人的意愿,房子周围的土地及森林也就归房屋主人所有。这里没有村落可言,离婆婆家最近是三哥家,也有一里多路程呢。
房子是土石结构,我想也是就地取材吧,其屋顶只有一面坡,比我老家的房子要窄些。没有院墙,极目四望,入眼的除了绵延的青山还是绵延的青山,因地处岭南,虽有点清冷,但却有大片大片绿铺着,所以眼里心里尽皆清新怡人。门前坡上有一片绿油油的竹林,粗细高矮不一,但根根笔直笔直。随便砍一根就当了晾衣绳,省去衣架,直接搭上即可。院子周围横绑着一圈这样的竹竿,还有随处可见的竹制品,好生羡慕,真想扛几根回去!只这一片竹林就俘获了我长居北方的心,即使被拐也心甘情愿了。
屋子后面有溪水,有浅坑蓄着流水,供饮用,凉凉甜甜的,真正山泉水,任何矿泉水比之都逊色许多。房前屋后的半架山除了茂密的树林,就是坡度相当大的田地,大部分是水田,听老公说种水稻较多,也有各种蔬菜,基本上能自给自足,况且还有好多野莱呢。我想陶渊明的居住环境也不过如此吧!不过婆婆把庄稼地打理得井井有条,绝没有出现草盛豆苗稀的现象。
该吃饭了,满满一桌子菜,对于从小一直吃大烩菜,只有过年时吃炒盘的我很是惊诧。有好几盘凉菜(其中有一盘长豆芽,到现在晋城人还接受不了其长度;我买此菜时,人家总会问:你南方人吧。),均无盐味,需蘸桌中的一碗辣子水水(当地说法)才能吃,有点像现在的涮锅 ;热菜中腊肉颇多,瘦肉色泽暗红肥肉透明鲜亮,瘦肉有筋道、耐嚼,略咸,有熏香味,我不吃肥肉,也不知什么滋味;此外还有红薯玉米面蒸肉,与梅菜扣肉形似,不过其味带甜,这些肉均出自婆婆自己养的猪。婆婆每年养一头猪,年底杀了,过年吃,剩下的肉制成腊肉就够一年吃了,不需买肉。几乎家家都是这样!满桌菜除了一两样,皆出自家里,酒也是家酿的甜杆酒、苞谷酒(玉米酒)。我以为家酿酒没什么度数,谁跟我碰杯我都干,再说在座的都比我大(老公家里排行老六),他们劝酒的方式也不容你不喝,不知喝了多少,谁知此酒后劲颇大,再加上从来没喝过,后来不知所以了……此后,一到喝酒我就偷奸耍猾装无赖,再也不敢喝那么多了。
中午这样吃喝晚上这样吃喝,第二天依然如此,老公说他们这里就是这样风俗,有的人家早上还炒菜喝酒呢,亲戚朋友来了只是更丰盛而已,通常在吃饭之前还要煮一碗甜酒喝(也就是醪糟)表示欢迎……没过几天我就开始强烈地想念米汤馍馍土豆丝了,我想逃了。
这里的人们喜吃肉饮酒,一天不吃不喝心里就空落落的。八十岁的婆婆有胆结石等几样病,医生明令禁止她吃肉,她就一天到晚直喊胃里空,大过年的,嫂子不忍心,就让她吃,结果住院。我们家饮食基本上靠了他们这边,只是隔几天我就嚷嚷着要喝米汤,解解自己的馋,也捎带着给他们父女俩洗洗油腻腻的肠子。
除了饮食之外,这大山里的条件相当不好,山高路远坑深啊。上小学要走五里路,上中学要走十五里,所以很少有人读书;看病也得走几里路,有个急病往往来不及救治。各家条件也都不太好。看看家里就略知一二,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墙面因常年累月烧柴火做饭而变成黑色,唯一的家俱就是一顶旧柜子与吃饭的桌子,这些家俱都是自己打制,从未上油漆,也都被烟火熏成暗色;所谓的床也就是一块板上铺点草再铺个垫子而已,条件好点的不铺草。可他们热情大方,只要来了亲戚朋友,总是好酒好肉好招待,临走还要带上好多土特产,总让人觉得来时带东西少了,觉得自己不够大方。
虽说他们地处深山老林,可这里的人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无论上过学的还是文盲,他们在待人接物上始终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让人贴心温暖,不由自主地想接近他们。整个大家族百十口人,无论老少,没有一个好吃懒做颓废之徒,都在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做着力所能及之事。老公说祖上一辈一辈都是这样生活的,但愿喧嚣尘杂的世风吹不到这偏远的桃花源吧!
也许是家风,也许是从小与山为伴吧,这里的人大都坚毅乐观。当除嫁给老公时,他除了帅气加善良之外,一无所有,当时连结婚戒指都没有(后来补上了),住的公房,可他整天乐呵呵吃么么香,倒头便睡。有一天叽叽咕咕说梦话:我有两间老屋还有三亩自留地……感情人家真把自己当山大王了,而且那屋里自留地里肯定埋了不少财宝,至少是精神上的山大王,说阿Q也罢,反正人家就是乐呵,这一点谁都羡慕!
四哥历经挫折,二十几岁上妻子去世,给他留下三个孩子,小女儿才一岁。后来本家哥哥看他辛苦,就帮忙带着这个小女儿。97年回去时见过这个小女孩,细长的眉眼瘦弱的身子,让人心生爱怜,可惜不到十岁就得病死了……那段艰难岁月我没见到。我见到的四哥始终是满脸笑意,谦卑大方。如今四哥再婚,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四哥在外打工,听说我们回去,就特地回去见了一面,言语当中的四哥,日子过得很滋润。
五哥是一个苦命人,因家境不好,他当了上门女婿,苦干苦攒几年在半山腰盖起了两间三层楼,却偏偏明星一样的儿子得喉癌去世了,才十八岁,一切到头来都只是空。我以为他会从此消沉,至少是慵懒下去,可当我今年再见到他时,却是容光焕发,神彩奕奕,看不出经受过重创,待人依然热情大方有礼有节,目前与五嫂在宁波打工……瞬间恍悟:原来余华《活着》中的福贵就活在身边,他们只为活着而活着。
活着就高兴活着,死了就自由死去。与没有村落一样,这里也没有祖坟。经常是一家人七零八落地葬在不同地方,有可能兄弟俩隔河而对,有可能夫妻俩背山而葬,永世不见,除非生前特意交待要合葬,一般都是一人一地。不知他们听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该作何想?他们这里常常是人鬼同住,婆婆家出门下坡右手埋着二表叔,左手山上则葬着大表叔,他家屋子后是公公的坟墓。我知道后毛骨悚然,怕得晚上再也不敢出去了。要是走在大一些的镇子上,也常能看到一户人家的旁边就是墓碑,或几个坟墓的前面就有几户人家(平原地带),每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就害怕,只想逃,生怕有恶鬼缠上,而这里的人却消遥自在,视若无物。
回婆婆家,严格意义上只有两次,一次是九七年,一次是零几年婆婆去世,家里没有太大变化,依旧是黑墙黑壁黑柜黑桌。婆婆生前选了一向阳地把自己安顿了,离公公的坟墓有一里多地,在他三哥家屋子侧后头。婆婆生前育有九个儿女,劳碌一生,热闹一生,她是想静静地逍遥自在吧。其实这样也好,夫妻生前爱吵的,兄弟生前反目的,死后都释然了,不用再在阴世纠缠不清,真真是永世不再相见,干净!我如是理解。我专门问过那里的人,他们只说祖上就是这样的,当然也有自然条件的原因。脑海中一直害怕的孤魂野鬼,在这山清水秀之地,居然就是现实。
婆婆在家等待下葬那几天,依然以吃为主,一桌桌的菜一瓶瓶的酒,还有繁琐的葬礼,就不一一赘述。婆婆下葬后几天,我们就回了山西,那是最后一次回婆婆家。
后来政府经济补贴鼓励山上的人家搬到大点的镇子上,他的兄弟姊妹们也都响应号召下山了。几年过去那房子都该坍塌了吧,那院子该荒芜了吧,那半坡的竹子该更加茂密更加粗壮了吧。这次回去,直接将车开到他妹妹家门口。四层楼房拔地而起,宽敞明亮,一切都方便了,早饭直接到饭店吃,午饭晚饭的桌子上依旧丰盛,只是没有了门前的野菜,没有了自己熏制的腊肉,也没有了自家酿的苞谷酒,走时给父亲带的木耳也是妹妹上街买的,一切都方便了一切都不在了,还好他们热情善良乐观依旧,还好有一路上的美景相陪。
2016.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