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很多时间在医院里度过。先是妈妈心脏支架手术,现在是父亲的腹主动脉瘤。
朋友听说我在医院,都对我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其实,我一直对呆在医院并无恶感,甚至有点点喜欢。因为,在医院,人类所有极端的情感你都能看到,喜怒哀乐忧思恐,每一种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就好像在国外,我喜欢去墓地里看看,知道人终有一死,其实是很大的修炼。
小时候,因为父母都是医生,我经常呆在医院里。放学以后背着书包就去医院,在医生值班室里写完作业,就在医院里到处跑。很多人不喜欢来苏水的味道,可是那个味道却总让我心安,每次闻到它,我的心里都会生出一种妥妥的安稳,好像回到了童年,可以无忧无虑奔跑的时光。
最喜欢的大概就是中药房,里面满满的小格子总让我觉得无比神秘,每次有人来抓药,我总是偷偷站在医生的身后,看着药方,然后看着医生沿着药匣子一排排走过去,打开,拿药,合上,称重……如此往复,真的让我好喜欢,没有人的时候,我也会拿着那个小小的秤玩上一会儿,也会打开够得到的药匣子看看,偶尔还会抓起中药闻一闻……想象着神秘的药房里住着的那位神仙,一定对我怒目而视。
从小就喜欢在医院里的小孩会是什么样的呢?我一直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家长是大夫的小孩都喜欢呆在医院里,喜欢来苏水的味道,喜欢看着医生,喜欢跟着病人,喜欢看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而且永远有着置身事外的清醒和庆幸。
医院后边有一个很大的湖,有一天,一个妈妈带着七个月的孩子投湖自尽。那天,很多人沿着医院的小路往湖边走,小小的我也混在队伍里前行。到现在我还能记得自己那时候的紧张,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不要去,可是脚步却停不下来。跟着队伍走了很久,手心满是汗。就在已经靠近湖边的时候,一双大手紧紧钳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回来了。
妈妈怎么也不肯让我去,我想她也许担心我被尸体吓到。但是她不知道,其实我并不是去看尸体,我只是想去看看死亡。
据说那个女人因为丈夫的外遇而投湖自尽,为了孩子不至于受后妈的气带着孩子一起走了。据说,那个男人最终也没有去看她一眼,只在孩子跟前草草停留。
这件事给我带来很大的震撼。并不仅仅是因为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经历”如此近距离的死亡,还因为我不明白人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松地送上自己的性命,给一个毫不珍惜的人。以为用这样惨烈的方式可以惩罚别人么?以为这样的死就是解脱么?好奇怪,那个时候的我一点也没有同情这个女人,我心里想到的都是“不值得”。不值得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你的人去死,你用死换来的只是轻蔑。除了自己,其实死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也许最好的复仇和最大的解脱,就是好好的活着。
那天,我没看见死亡。可是我看到了比死亡更重要的“活着”。我知道用死亡企图唤醒任何所谓的“感情”都是那么荒谬。
家里人很希望我将来也可以做医生,爸爸觉得有一门技艺在身,就可以养活自己,同样也可以获得自由。可惜,那个时候的我,满脑子都是铁肩担道义,我一点也不想用手术刀来拯救人的身体,我想的都是用一支笔来拯救人的灵魂。也许真的是射手大而无当的理想主义,让我一门心思想着笔下的毁誉忠奸财产万千,一副苍生在此,舍我其谁的样子。
很多年以后,当我真的做了记者,我突然见发现其实我没有那么热爱拯救苍生,我对于一切新闻事件都没有兴趣,我终于意识到其实除了自己我谁也拯救不了。偶尔去医院,看着那些穿着绿色手术隔离服的大夫,我常常心生羡艳。有时候不免会想起自己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想象着如果做了医生的我,今天会有怎样的人生。
这些年我已经很少去医院,只是每次在路上经过药店,都忍不住进去看看,在一排排货架边上走走,把那些没有见过的药拿起来看看。导购过来问我要买什么药,我常常无法解释,药房里那个小女孩还在怀念那个满是解药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