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科不好,讨厌数理化。但也是到了大学,彻底摆脱数学之后,才发现数学的美。
我逐渐发现用数学公式解释生活别具一种格调,这种格调来源于用理据消弭经验带来的不确定性。有段时间,我就迷上了斐波那契数列,用0.618的结论去验证每一个我认为符合“美”的事物,竟屡试不爽。一部电影的剧情高潮部分大致在全片的黄金分割点附近,美女的肚脐眼在身高的黄金分割点上,一面看上去毫无违和的旗帜样式要符合长宽的黄金比例……我对世界评头论足,用数学丈量宇宙,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有天照了镜子,弯曲的脊背和隆起的腹股让我一阵反胃,应该是时候捶打一下自己了。
也许是一个美丽的巧合,我的私人健身教练叫欧拉。
欧拉的身材令人垂涎,颜值也借了身体的光,缺点被巧妙地掩盖,优点则在聚灯光下无限放大。他在自己的脖颈,手臂和胸背刺满了纹身,纹身看不出是什么主题的图案,但整体还算协调。在昏暗的阴天,他练了6年的肌肉线条会被纹身破坏,无法造成光影,这就让人很困惑,如果你塑造了完美的身体,为什么不尽力去展示它?
在之前我丝毫没有健身经验,如今要被别人品评身体,未免感到害羞。初次见面,欧拉既和善又腼腆,一口拗不过来的上海普通话陡增亲切感,在我入门之际帮了很大的忙。欧拉带我,无多废话,专注于教授具体动作,监督进度。我没有质疑过他的资质,也没问过为什么要做这些特定的动作。我跟他解释我的期许:我只希望佛系健身,别太用力了。欧拉听了笑出一嘴的牙花。
我每周花2-3次去健身房,一旦度过刚开始的适应期,往后就会形成习惯。习惯的养成仰赖雷打不动的规律作息、训练频率以及足额全面的锻炼项目。我的生活并不允许我投入一百分的精力在健身上。偶尔不能推脱的酒局,每年一段时间的长期出差,直接会将训练成果付之一炬。一来二去,总会让人起疑。我不止一次询问欧拉,我还有多久能练出腹肌。刚开始,他说每次练完坚持有氧40分钟,后来又说每周多来一次,最后干脆就直接开骂,勒令我戒酒,哪怕小酌都不行。我又陷入了经验主义的怪圈。因为从来没有瘦过,健身到底有没有用,始终是一个虚幻的结论。我只能不停地问欧拉,想问出一点干货,以图朝我的目标前进。
欧拉初中毕业,自认读书无用,就上了职高。实习期因为被强制穿别人穿过的工服,他竟然拒绝上工,窝在家里打游戏。欧母嫌他自甘堕落,给他办了张健身卡,欧拉的健身生涯也就开始了。距今6年的时间,锻炼确实就像数学一样枯燥,中间大概仅有两次,为了补贴生活,欧拉去做过外聘消防员和剧院内保。消防员体能消耗太大,训练项目照他的话说极其不科学,所以就偷懒,和长官对着干。做内保就舒服一点,不用在室外风吹雨淋,但是每天只能拿着定额饭票打饭,欧拉还好借着自己阳光的脸庞和健壮的身材,总能在打饭阿姨那里多要一勺肉。这两个故事里藏着一个常见的误解,修炼身体的人,并不会盲目地消耗体能。健身,确切地说是一种保养。
虽然这么说,但欧拉身上确实有上海男孩那种精致的矫情。有一天太阳很毒,我走进健身房就出了一身的汗。欧拉嘲笑我,问我为什么不打伞。我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脑中浮现出一个肌肉猛男,穿着紧身的弹力服,手上撑着一把粉色的小阳伞,走在上班的路上。欧拉反驳我,说他的伞不是粉色的。
我对欧拉的乐观产生了兴趣。虽然轻而易举就能得出,运动分泌多巴胺导致人时常感受快乐的结论,但是人并不是可以通过公式和推理轻易判断的生物。欧拉和外祖辈住在老工房的筒子楼里。父亲亡故,母亲年轻时做生意,有些家底。后来母亲生意受牵连,锒铛入狱。欧拉自己说,也许这就叫家道中落,小时候,只要是流行的玩具他都能先人一步得到,别人都知道他家境殷实,现在的生活就紧巴得多了。父母的遭遇,要是放在一般人,少说也是一种精神打击。但是欧拉倒是很宁静。因为从事了健身教练的职业,健身既是兴趣也是工作,真是一笔省钱的好买卖。
欧拉不曾谈到他的恋爱史。仅知道他有且只有过一个女朋友,后来追到对方的城市,在楼下等了一宿,没等到人,就和平分手了。这种烂俗的故事连网络小说家都不会写。后来我给他介绍身边的单身女性,她们看到他照片里的腹肌就连连摆手,直呼过了过了,眼睛却死死盯住不放。女人口嫌体直能够理解,欧拉听到我要介绍女人,连看都不看就开始摆手。我忍不住猜想,他要么就是花钱解决感情的需求,要么,就是他不喜欢女人。
因为2020年的疫情,我有了些空余的时间恢复训练。为了真正看到效果,我开始严格执行欧拉的指示,使健身成为习惯。我问欧拉,你除了健身就没有其他的事可做了吗。他想了想,说每天睡前打几把王者荣耀算吧。我只好点点头,当然算,你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嘴上这么说,但我的心中生出了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羡慕。
世上大多数伟人的生活都是枯燥的。哲学家康德每天四点准时散步,走固定的线路,一辈子没出过德国;伦敦大瘟疫期间的牛顿躲在乡下,无事可做,才确立了自己绝大部分的核心学说;健身教练欧拉,坚持健身,心无旁骛,获得了工作室最佳员工称号,陪同高管享受了一次带薪周边自驾游的福利。
而我,事业深受疫情冲击,常年徘徊腰部,人生目标混乱,每天遭受生活的蹂躏。唯独在挥洒汗水的时候,仿佛才能安静地享受世界。
朦胧之中,我好像又看到欧拉,带着一副完美符合数学美学的身体,撑着一把精致的阳伞,面露微笑,健步如飞。我懂得了为什么越简单的公式越美。比如爱因斯坦质能转换方程若要展开论证,也是枯燥到令人昏昏欲睡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