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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早儿!早儿!“
纪早赶到卫生间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殷红的血,母亲躺在一地的碎玻璃渣里,满身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淌,纪早赶紧扶起压在母亲身上的、滴着血的玻璃门框,随手扯下卫生间的毛巾,一边打120一边为母亲止血,她感到一阵阵温热从毛巾里沁到手心,她甚至忘了自己是晕血的。
母亲从手术室推出来已经是6个小时以后,弟弟在外地上大学,父亲是开长途货车的,纪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昏沉沉捱过这6个小时的。这中间,她冷静地先给弟弟纪河打了电话,交代他先不要告诉父亲,害怕父亲在高速路上出事;她又给远在外地的舅舅打了电话,舅舅正在忙着生意,听到消息说马上过来,但最快也要第二天了。纪早甚至镇静地给公司请了假,平静地且清晰地叙述,自己的母亲正在抢救,这段时间自己飞不了了,电话那边的领导安慰了几句,纪早挂了电话。
6个小时,她滴水未进,看着手机上最后一个电话号码,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拨了出去。
“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纪早微微闭了闭眼,和洛晚山确定关系的那一天,是纪早作为民航空乘正式飞行的第四年,也是和洛晚山经过漫长的暧昧之后,拨云见雾的第一天,虽然飞得很累,但她仍沉浸在爱恋的甜蜜里。可就在落地的那一刻,让她从云端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洛晚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此后的一个月,无论纪早怎么拨电话,怎么发微信,甚至她问到洛晚山的公司,都没人能告诉她,洛晚山的下落。
电梯里,母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纪早举着输液瓶,看着电梯一层一层上升的数字,感觉自己恍惚回到了飞机上。她想起在飞行时给洛晚山倒水的那个夜晚,气流的颠簸让整杯水都洒在了洛晚山笔挺的西裤上,纪早慌张地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先生。”
洛晚山只是用纸巾擦了擦腿上的水渍,微微笑着说:“比起裤子湿了,我更关心我们能不能安全抵达终点。”
纪早这才定了定神:“先生,我们只是遇到了气流颠簸,这只是暂时的,请您不用担心。”
洛晚山扶了扶眼镜,定定地看着纪早,温和的目光就快把她融化在那杯水里。
看着再也没有动静的微信对话框,纪早从来没有像这样期盼一个奇迹。她恍然想起自己和洛晚山第一次看电影时的一句台词,“爱情里的“赢”就是,你知道如何在一段关系里进退自如,可以和自己爱的那个他知根知底。”纪早自嘲地笑了笑。
旁边的医生和电梯里的其他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纪早,“你好,请帮我拿一下,”纪早把输液瓶递给旁边的人,然后重重地,跌了下去。
(二)
“阿早,这个包包很配你,喜欢吗?”
“纪早,洛晚山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心里真的没数吗?”
“早儿,你落地跟家里说一声啊!”
“姐,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早儿,早儿......”
纪早缓缓睁开眼睛,她看到天花板上一片白茫茫里又掺杂着红,恍惚了许久,才看清凑在床头的几张脸,七十二岁的外婆关切地看着纪早,弟弟站在外婆身后,眼眶微红,
站得最远的舅舅眨巴一下眼睛,像是舒了一口气,习惯性地从汗衫左口袋里掏烟,又想起什么似的,缩回了手,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纪早,走出了病房。
“姥儿,我妈......”
“你妈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大夫说再观察几天,你先顾好你自己。”
“姐,我跟学校请假了,你,还有妈,都放心,好好养着,我照顾你们。”
纪早笑出了声,眼泪却顺着眼角淌了出来。
舅舅跟着医生走了进来,医生看了看纪早的病历问,
“现在什么感觉?”
“就是有点累,有点晕。”
“病人没什么大碍,就是之前手术没有恢复好,再加上受到惊吓,最近太累,要注意休息。”
“谢谢大夫啊!”
“对了,你们得特别注意病人的情绪,虽然她身体上没有什么大碍,但她昏倒急救的时候,我们感到她的求生意志不是很强烈,可能之前的手术,也对病人有一定影响,这点你们得注意,要好好疏导啊。”
舅舅和姥姥送大夫出了病房,透过病房门的小窗,姥姥忧心地看着纪早和弟弟谈笑。
“怎么样?有女朋友没啊?”
“姐,我刚上大学,忙得要死,你别瞎说啊!”
纪早看着弟弟脸红,哈哈笑起来。姥姥削了一块梨递到纪早嘴边,纪早连忙强撑着自己,想要起身,
“姥儿,我自己来。”
纪早刚要起来,却被姥姥按了下去,
“医生说了,你是病人,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你自己能来得了吗?”
纪早垂了垂眼眸,长长的睫毛就快陷入溢出水的眼睛里,姥姥拍了拍弟弟,
“去,看看你妈去。”
纪早被姥姥喂着,吃下了几块甜梨,病房里这会儿人少,突然的安静,让纪早的不安、忧郁,再也无法隐藏,一点一点地浮了出来。
“光说你弟,你呢?”
“啊?”纪早愣了神。
“你找对象了吗?”
姥姥的梨递到了嘴边,纪早却忘了张嘴。她感到姥姥的话,就像一颗子弹,射中了自己的心脏,一圈一圈荡开涟漪,在自己的五脏六腑里不断地翻滚。
姥姥静静等待着纪早的沉默,她收回了递出去的甜梨,叹了口气。
“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我出去溜达溜达,你吃完了就好好睡一觉,什么时候想说,就跟我这个老太婆聊一聊。”
姥姥放平了倚靠在纪早身后的枕头,护士往输液瓶里推了一管药,纪早望着窗外渐渐黑沉的天空,不受控制地,合上了双眼。
她感到自己在不断上升的电梯里,反重力地往下跌落,一会儿跌落进里正在颠簸的飞机上,一会儿又跌进软绵绵的、无依无靠的云朵上。
(三)
纪早和洛晚山第一次约会的时候,紧张到手都是冰凉的。以至于洛晚山带她去湖边散步时,以为她很冷,还贴心地脱下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纪早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和男士香水混合的味道,夹杂着刚修整过的草坪的香气,那是她对洛晚山的第一印象。
洛晚山是做珠宝生意的,家族企业传到他这里是第三代,他高大、帅气、多金、绅士,还难得的幽默,符合纪早对美好爱情的所有幻想。纪早还记得自己落地第一次被洛晚山接下班时的幸福感,一起飞的小姐妹,向纪早投来了艳羡的目光,
“可以啊,阿早,一杯水泼来泼天的富贵啊!”
“瞎说什么呢!我们还在彼此了解,被你说得怎么这么难听。”
“阿早,爱情里,认真你就输了,话糙理不糙,你慢慢体会吧!”
乘务长的话被暧昧的风吹散,纪早没有听清楚,她像一只骄傲的天鹅走到洛晚山的豪车旁边,想要开车门,手却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洛晚山温柔地环在纪早身后,按住车门上的按键,然后斜提起车门,绅士地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纪早看着斜向上敞开的车们,微微一笑,掩饰起一瞬而逝的尴尬,低下头,优雅地上了车。
和洛晚山在一起的日子里,纪早见了很多世面。
她学会了如何开各种豪车的车门,学会了在米其林餐厅品鉴世界各地的名菜,学会了打高尔夫球进洞不重要,姿势摆的好看才重要。每次在一望无垠的绿草坪上,洛晚山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修长的手放在她的手上教他如何发球时,她都萌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一瞬间,她天生就该在这里,悠闲地摆着漂亮的姿势,和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一起打高尔夫。
但每当回到飞机上那狭小的机舱里,每当她为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的乘客换鞋时,她就觉得自己像一颗子弹掉落在地上,她只不过是茫茫人海里最普通的那一个,她帮着客人脱下一双双自己永远也买不起的、名贵的鞋,再换上舒适的一次性拖鞋,她常常想,穿着几百块鞋子的脚和几万块鞋子的脚,一定很不一样吧?
每次云雨过后,纪早也常常出神地望着洛晚山的脚,以至于洛晚山调侃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如果有,请大胆地告诉我,我是很包容的!”
被发现的纪早满脸通红,躲进被子里,却又被洛晚山无情地薅出来,使劲儿折腾。纪早常觉得在洛晚山面前,她就是一把草。洛晚山会精心呵护她,浇水施肥,让她晒到充足的太阳,但该用的时候,毫不手软,一把就能薅个精光。
“我......算是你的女朋友吗?”
一次云雨后,纪早迟疑地问了一句。
洛晚山点烟的手顿了一下,随后他熟练地将纪早搂进自己怀里,
“阿早,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只是希望我身边的人,是一个能坚定选择我的人。”
洛晚山眯着眼睛,看着阿早,就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售出的珠宝。阿早硬着头皮,第一次迎上了洛晚山审视的目光。
在和洛晚山相处的第三个月,阿早就发现了洛晚山不止自己一个女人。
洛晚山每次见她,总会送一些礼物,无外乎是女人最爱的包、首饰、香水。一次在洛晚山车上,阿早发现送给自己的香水,洛晚山买了好几瓶,每一瓶都是同样的包装袋,整齐地放在车后座上。
纪早的脑子“轰”地一声炸裂开来,她没有哭,反而笑了,她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她早应该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她是有些姿色,也有一些对付男人的手段,可这不足以让洛晚山这样的男人为她神魂颠倒,可她宁愿陷入这样的梦里,也不愿承认。在洛晚山眼里,她和这些香水包装一样没有区别,又廉价又可复制。
她突然想起乘务长的话,爱情里,谁先认真,谁就输了。纪早收起脸上的自嘲,换成谄媚娇羞的笑,她躺在洛晚山的枕边,躺在自己编织的梦里,拒绝醒来。
可没有人能永远活在梦里。
一天落地后,乘务长没头没脑问了纪早一句,
“最近怎么样?还能继续飞吗?”
纪早停下手中收拾行李箱的动作,抬头惊愕地望着乘务长,
“姐,我犯什么错了吗?”
乘务长的眼里由关心,变成比纪早还严重的惊愕,转而又是怜悯,
“啊,就是关心一下你,没事儿就行。”她拍了拍纪早的肩膀,就走了。
半个月后,纪早就知晓了乘务长惊愕、怜悯的缘由。
洛晚山和自己经常搭组的另一个女空乘搞在了一起,这个女人自以为傍上了大款,很是高调,经常发朋友圈,被乘务长看到,一眼认出这是纪早口中的“男朋友”。
纪早又想起几个月前躺在洛晚山车里的一摸一样的香水,回到家。她把那瓶几千块的香水直接摔在地上,浓郁的植物香味渐渐在出租屋里扩撒开来,香味淌过碎玻璃渣,钻进纪早的鼻子里,她闻见一阵苦涩。
(四)
纪早住了不到一周院,就不顾医生和家人的阻拦,执意出院了。母亲虽然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但人躺在病床上,还需要照顾,手术的费用已经让这个家快要支撑不住,术后的恢复又是一笔。在外地的父亲,虽然赶回来了,但是也不能长呆。货运公司不养闲人,父亲担心自己离开太久,就会被人顶替。
纪早内心也十分紧张,虽然自己去的是大公司,但一直不飞也不是长久之计,且不说家里等着用钱,她还要养活自己。
弟弟纪河就是一个穷大学生,虽然每天着急上火,但也帮不上什么忙。
外地的舅舅和姥姥都有各自的事情,各自的家庭,他们留下了一些钱,就回去了。
一个家庭的苦难,注定是要落在家庭里。家庭之外,虽然可以伸以援手,但这种痛苦却是是实实在在打在家庭内部每一个成员的脑袋上。
在家的这一个月,纪早托人开始变卖各种首饰、包、香水,这是她用自己的青春从洛晚山那里挣的。她把贱卖的钱都存进了母亲的医疗账户里。一个月后,母亲的病情基本稳定下来了,弟弟纪河正好放暑假,他好说歹说,劝说纪早和父亲该挣钱的挣钱,该上班的上班,自己担起了照顾母亲的责任。
虽然不放心,但一家人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家庭的苦难需要承担,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课题需要完成。纪早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出租屋里,看着化妆桌上和衣柜里的一格格空白,纪早想起洛晚山答应自己做她女朋友的那一晚。
没有告白,没有鲜花,没有礼物,纪早又一次鼓足勇气问出那句话,
“我......算是你女朋友吗?”
洛晚山沉默着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缓缓吐出最后一口烟,纪早紧张地盯着洛晚山的一举一动,心砰砰跳着,就在她以为不会再有回响的时候,洛晚山却再次搂住了她,沙哑着嗓子说,
“行,以后你纪早就是我洛晚山的女朋友!”
纪早一脸惊愕地看着洛晚山,但洛晚山却没有给纪早太多反应的时间,热烈地吻了上去,纪早觉得,那一夜比任何时候都疯狂,就好像是最后的晚餐。
第二天上飞机前,洛晚山轻轻吻了吻纪早的额头,和她挥手告别,纪早沉浸在自己被“认可”的幸福里,丝毫没有看到洛晚山温柔眼神里隐藏的疲惫和决然。
四年的飞行生涯,纪早第一次觉得狭小动荡的机舱里,不再令人生厌,而是充满幸福。
可没想到,她的幸福只有这么短暂的12个小时。落地澳洲后,纪早第一时间给洛晚山打了电话,电话那边的“暂时无法接通”让纪早的心,一下子从云端跌到了谷底。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纪早已经成为一家企业的老总时,她才在一次商务聚会上听到洛晚山的消息。当年洛晚山的家族企业被审计部门查到违规骗取贷款,还涉嫌用假黄金套取资金,就在纪早和洛晚山分开的第二天,洛晚山就被逮捕了。也有人说他潜逃到国外了,真假已经无从得知。
只是现在的纪早,没有上帝视角,她觉得命运像是在戏弄她,给她希望,让她失望,然后让她重重地,陷在绝望里。
(五)
日子过得飞快,母亲已经出院小半年,准备开始继续打零工了。洛晚山之后,纪早再没谈过恋爱。她只是一心一意地飞行,她每天看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肤色、不同文化的人们,汇集到这个拥挤的机舱里,随着飞机降落,又四散而去,奔向世界各地。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无比渴望能从这些面孔里看到洛晚山,她不是想从洛晚山那里得到什么,只是想不甘心地问一句,
“我纪早在你洛晚山心里到底什么样?”
纪早觉得自己在这场爱情里,不,甚至称不上是爱情的感情里输得很彻底。洛晚山就像一只放风筝的人,把她放飞到了云霄,放风筝的人走了,线断了,可纪早感到自己却被牢牢地拴住了。
她会在飞行的间歇,去看巴黎铁塔,闻到巴黎街道上骚臭的味道,才意识到自己被小说欺骗了;她去过美国的马蹄湾追逐落日,去过爱尔兰喂牧鹿,她走遍了世界,但始终觉得自己走不出这架飞机,走不出这个拥挤的、忙碌的客舱。
一次落地时,一位温文儒雅的来自头等舱的老先生,递给纪早一张名片,操着富有磁性的港普,
“你好,我觉得你很有气质很漂亮,如果有机会,你可以来香港找我,我有很多间房子,都可以给你住!”
纪早脸上先是错愕,后又恢复如常,她很有教养地微微躬身点头,
“谢谢您对我工作的认可!”
那张名片在纪早的梳妆台上放了很久,在经历了一次飞机意外事件后,纪早回去就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那是一次从拉萨到加德满都的航班,飞机上坐着形形色色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还有一大半身穿藏族服饰的藏民。每个藏民都是清一色的皮肤黝黑,眼里像是装满了这片土地的悲情。这是纪早第一次飞这条线,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
就在她像往常一样为头等舱客人提供餐食服务时,经济舱的喧闹声,引起了纪早的注意。当她匆忙赶到经济舱时,眼前的一幕让她瞬间惊呆了。
经济舱一位靠过道的藏族少女突然四肢抽搐,倒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其他乘客一脸恐慌。更可怕的是,除了陪同少女一起的藏族老妇人,试图去安抚少女,其他藏民打扮的人,竟如事先商量好的一般,全部闭上眼睛,默契地双手合十,开始念着大家都听不懂的经文。
这场面就连飞行几十年的乘务长,都有些惊慌。虽然广播已经播放了好几遍,但飞机上似乎确实没有专业的医生,可以出面解决问题。乘务长安排经验最丰富的纪早去和藏族少女的母亲沟通,其他乘务员则负责控制抽搐的少女和安抚乘客。
纪早看到这样混乱的场面,脑子像走马灯一样飞快地闪过无数种可能,以及应对措施。在飞机上发生这样声势浩大的、诡异的场面,对于正在飞行的飞机是十分危险的。此刻,飞机的语音播报响起,机长的声音在客舱通过广播扩散出来,
“各位旅客大家好,我是本次航班的机长,飞机正在平稳运行,请大家配合乘务人员,保持镇静,谢谢!”
电影里飞机劫机、飞机失事的画面,在纪早的脑海里不停播放,那一瞬间,她想起了父母弟弟,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飞行的样子,甚至想起了已经消失三年的洛晚山。
七年的飞行经验,让纪早能很好地保持镇定。她礼貌地询问藏族少女的母亲,这位少女有什么病史,他们可以进行急救。可令纪早更头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这位藏族母亲也很有礼貌,她悄悄地将纪早拉到一边,用带有浓厚藏音的普通话问道,
“我们不需要医生,也不需要救援,不好意思,请问可以借你的内衣用一下吗?”
看着眼前的这位眼神坚定的母亲,和不远处抽搐发狂的少女,还有紧闭双眼念念有词的藏民,纪早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汗毛竖起的、无法理解的恐惧。
纪早用力压抑住自己的震惊,一字一句地回答,
“不好意思,这位女士,我没有备用的内衣,我建议你告诉我们你女儿的病情,我们好做出针对性的应急方案。”
那位藏族母亲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卫生间。纪早来不及多想,赶快将这一情况汇报给了乘务长。等她再回到客舱时,眼前的一幕令她头皮发麻,只见那位藏族少女的头上赫然套着这位母亲的内衣,几位藏民挤在狭窄的过道里,围着地上的这位少女,双手合十念念有词,5分钟过后,这位少女竟然神奇地停止了抽搐,安静地坐回了座位。其他藏民也都回到原地,一切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那种超越自己生命的震惊、那种劫后余生的喘过来气的舒畅,却永恒地刻在了纪早的血液里。她永远无法理解这算是一种玄学还是一种奇迹,但她深刻地记着那种恐惧、那种害怕。那个时刻,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她进入这个行业的第一天起,就有前辈告诉过他们,
“你只会陪你的旅客一段旅程,但到了关键时刻,我们就是陪着他们走到最后的人。”
纪早虽然对这句话印象深刻,但那次的飞行,她才真正体会到“走到最后”的含义。下了飞机,纪早直奔一家奢侈品店,在店员的吹捧中,花了自己将近半年的工资,买了一个包。那款包她想了三年,她一直想不依靠任何人,买一件属于自己的奢侈品,可每次看到这款包的图片时,她都只是看看,始终下不了一掷千金的决心。
回去的路上,纪早仔细地端详着这款包,她把它放在阳光底下,眯着眼睛,像朝圣一样地朝拜它,闪亮的logo很好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可她越看,却越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那么喜欢它。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在拥有这款包的时候,充满喜悦,可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她却是如此地平静。平静地就好像家里的垃圾袋用完了,自己去超市又买了一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纪早厌倦了每天和那些小姐妹比化妆品、比珠宝首饰、比名牌包包的日子,不飞行的时候,她常常素面朝天,或者只化个简单的淡妆就出门了。她穿着洞洞鞋去菜场买菜,跟菜贩子讨价还价,她忘记梳头,头发乱糟糟的去看展览,她跑完步后流着一身汗,停在街边小摊儿旁,吃两串烧烤解馋。她很少再想起洛晚山,那些缠绵和热烈,那些爱和痛,遥远得好像上辈子。
时间,总会推着我们向前走的,她想。
(六)
纪早三十岁的生日,是在飞机上度过的。机组人员很贴心地为她准备了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纪早用心地品尝着蛋糕,想起自己刚飞时,因为收垃圾动作太慢,被骂得狗血淋头。因为没时间吃饭,差点饿晕。还被好心的同事拉到卫生间,递给她一个小面包,嘱咐她偷偷吃掉再继续工作。
纪早愤恨地将小面包丢进了卫生间的垃圾桶,她想不明白,自己是出来工作的,为什么吃个工作餐都吃不上,还要屈辱地躲在卫生间里靠一个小面包充饥?从那时候起,纪早就发誓,自己一定要做到乘务长的位置,一定不要让其他人再走过自己的屈辱。
七年了,纪早还只是头等舱的一个普通的乘务员。想到这里,她有些自嘲地笑笑,快速地尝了一块蛋糕后,很快就回到工作状态。整理机舱、迎接乘客登机、给乘客领位、检查机票、帮助乘客放置行李、挂衣服,这一系列的流程早已成为纪早生命的一部分。
在过完三十岁生日的第一天,纪早提了离职。
七年前的她,刚从学校毕业,满怀憧憬,那时的她对于蓝天是那么向往,那么渴望。飞了七年,她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从公司出来的那一天,天很高,云很白,一如当年满怀希望的自己,她拍完和飞机的最后一张合影,转身潇洒地离去。
这七年,她不后悔;这一刻,她也不悔。
从前的她,以为自己就要在这小小的机舱里过完这一生,如今她三十岁才渐渐明白,机舱只是她人生的一部分,当年的风筝线,并没有握在任何人手里,始终放不开手的,其实是她自己。
三十岁的纪早,选择告别二十多岁的热爱,她主动剥离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选择寻找新的生命。
辞职后的纪早,比每天满世界到处飞的时候还要忙碌。她重新以旅客的身份走过之前飞过的路,没有时间的压迫感,巴黎的铁塔,美国的马蹄湾,爱尔兰的牧鹿,在她眼里并不完美,也没有想象中的浪漫,但却可爱至极。
边走边记录,纪早做起了自媒体,开起了直播,她去网上买课学习,拿手机拍视频,用电脑剪辑,学着看后台数据,学着怎么在镜头面前自然地表达自己,和粉丝互动。学着和甲方沟通,到处宣传自己洽谈商单,接广告。
她开始不再过分关注自己的外貌,她的皮肤因为东奔西走而被晒得黑黑的,甚至有段时间快赶上她印象深刻的藏民皮肤的颜色。她在她自己的旅行vlog里逐渐变得松弛,不再追求极致的完美,吃饭的时候溅一身油,她在镜头里惊叹着让大家看这些油点子多么像蝌蚪,和甲方洽谈被对方看不起,讽刺她不懂商业还谈什么项目,她对着镜头大哭一场,然后撇撇嘴,花大价钱吃了顿海鲜,安慰自己道“whatever”。她的镜头里有匆匆赶路的旅人,有悠哉亲切的街头小贩,有跪地乞讨的流浪汉,有落日下激情拥吻的情侣,更有她自己各种光怪陆离的时刻。她初到新地点被骗后的无助和沮丧,她意外遇到美食时的欣喜,她被小偷偷光了的愤怒,她邂逅美景时热泪盈眶的感动。
如果不是从老家打来的一通电话,三十多岁的纪早,还正在去往斯里兰卡。接到母亲的电话时,纪早正在出租屋打包行李。只不过这次纪早改变了行程,去的不是风景名胜,而是回老家。
佳木斯是母亲的老家,除了幼年时跟随父母回过几次后,纪早对于这个城市十分陌生。先坐火车,再坐大巴,然后又步行了十来里地,才到姥姥所在的平安村。七十多岁的老人,躺在床上,满头白发,虽然形容枯槁,但见了纪早和母亲,还是打起了精神。
“哎呦,回来就回来,带这么多东西干啥?”
姥姥嗓门儿很大,像是故意扯着嗓子说话一样。
“姥儿,好长时间没回来了,来看看你。”纪早看母亲只是低头不说话,便和姥姥热络地聊起来。
就仿佛这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探亲,如果不是床边放着印有医院字样的袋子,没人会觉得这是一场告别。
“快八十了,活够本儿啦!”姥姥摸着纪早的脸笑道,满脸的褶皱挤成了一道道沟壑。纪早的眼圈儿泛红,母亲早已受不了,一言不发,沉默地流着泪,去到了院子里,和舅舅一人一边,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呆愣愣地,就那么立在静悄悄的院子里,像两株等待枯萎的植物。
纪早忍住眼泪,笑着哽咽道,
“姥儿,医生不是说了,乳腺癌又不是绝症,手术或许能......”
姥姥摆摆手,嘿嘿笑着,
“我都这岁数啦,胸前这两坨肉,再叫割掉一坨,花那冤枉钱干啥?我不受那罪,人走了,一把灰的事儿!”
纪早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望着静谧的院子也陷入了沉默。她想起小时候和母亲去大澡堂子洗澡,就见过一个赤裸着身体,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那女人高高瘦瘦,皮肤白皙,一头干脆利落的短发,但眼里都是生活的苦楚。她那空荡荡的乳房,让纪早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
一个失去乳房的女人,如此赤裸地走进了拥有完整乳房的女人堆儿里,大家不需要说什么,就能体味到一种缄默背后的痛和隐忍。
(七)
姥姥的葬礼上,来了很多没见过的亲戚朋友,印象中,纪早没参加过什么葬礼,成年以后,这是她真正第一次认识死亡。一人多高的玉米秆可以很好地把人都挡住,在一块儿人为清出的空地里,正对着新坟,搭起了一个棚子。四周东倒西歪的玉米秆,散发着清香,为炎热的天气带来一点凉爽。
纪早的舅舅佝偻着身子,披麻戴孝站在坟前,接受众人的叩拜。纪早的母亲则在后方忙碌着,一边和人拉家常,一边扯白布,给来人做孝布。
纪早原本以为自己和姥姥相亲相爱,会在她的坟前痛哭一场,可望着高高隆起的土堆,和摆在眼前的灰白照片,纪早没有一丝想要哭泣的欲望,她甚至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平静。
母亲的眼圈儿微红,虽然像平常一样和人聊着家常,但纪早能看出来母亲在极力克制。一个不是很熟识的长者,对着坟头哭天抹泪,大声喊着“你走得这么早,我以后赶集都没伴儿了啊!”
这一声嚎哭终究是撬开了母亲的堤坝,母亲突然无法自抑地扑倒在泥土上,痛哭流涕,一声高过一声的哀嚎,干裂的嗓音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一声声散开去,为这本就燥热的天气加了一分难捱。舅舅的肩膀抽搐着,用白布抹了抹脸,但他是个男人,他并没有让自己哭出声。
纪早和周围叫不上称呼的亲戚,一起七手八脚地将母亲从坟头拉到了阴凉处。她既心疼母亲的悲痛,又佩服舅舅的隐忍。女人的痛苦常常是外放的,男人则不同,是内里的收敛。但实际上痛苦是不分性别,不分物种,不分方式的。痛苦,就是痛苦本身。
即使母亲哭得悲天动地,但纪早却没有被感染一分。她只是不断地问自己,如果姥姥当时选择做了手术会怎样?如果自己当初坚持劝姥姥做手术又会怎样?纪早深陷在自责的痛苦里,可她哭不出来。但当她看到母亲染色的头发伸出一段段白时,她突然意识到,迟早有一天,她的母亲也会钻进这座坟里,迟早有一天,她和她的母亲一样,也会钻进这座坟里。
她又想起那个澡堂里只有一只胸的女人,那个选择放弃自己身体重要的一部分的女人,就在那一刻,她有些释然了。人生看似有很多个“如果”,但只有一种“选择”。选择之后,踏上那条路的只有自己。
(八)
葬礼过后,纪早没有过多停留,只是陪了母亲几天,就重新又踏上了去往斯里兰卡的飞机。
这些年,纪早坐飞机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可她还记得刚辞职那会儿,自己总是习惯性地代入空乘的角色。会在空乘服务自己的时候,小心观察合不合规,符不符合标准流程。后来她强迫自己忘掉自己以前是个空乘,专心当好乘客。再后来,她不再纠结地逼自己,因为时间总会推着我们向前走的。
现在的纪早,只会思考等会儿下飞机先去哪个景点,如何把品牌方的广告巧妙地写进脚本里,做完片子自己有没有时间再去别的地方逛逛。时间已经让她很好地适应她的新角色,她并没有忘掉旧戏份,只是往前看了。
正在专心写脚本的纪早,突然注意到过道对面红发女人的不对劲。红发女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不停地发抖,双手捂着胸口,一脸痛苦。纪早马上条件反射地冲过去,蹲在红发女人旁边,
“女士,你是不是幽闭恐惧?”
红发女人艰难地点了点头。
纪早马上站起来大喊,
“快,这里有人幽闭恐惧发作!”
红发女人的脸很快因为窒息变得红紫,身体也渐渐歪向一边,纪早赶紧拍拍她,扶着她的身体,
“药呢?”
女人缓缓睁开双眼,费力抬头望向头顶的行李架,纪早干脆利落地打开行李架,看到一排箱包,有些焦急,
“包什么颜色?”
这时空乘已经赶到,贴近女人传递着纪早的问话,女人缓缓吐出“红色”两个字,纪早迅速地拽出红色的女士挎包,递给了空乘。
服完药的红发女人渐渐停止了大喘气,只是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纪早一把拽下自己的耳机,塞到女人耳朵里,连同随身听也一起放在女人身旁。舒缓的音乐让女人的肢体不再僵硬,慢慢放松了下来。
女人轻声道谢,空乘也十分感激地向纪早表示谢意,纪早只是淡淡挥挥手,就回到了座位。刚坐下,一只手却突然伸了过来,纪早回头,
“你刚才救人的时候,座椅上的衣服掉了。”
“谢谢。”
纪早正准备继续投入在脚本创作里,但身后又传来声音,
“你刚才真厉害,你是怎么知道她是幽闭恐惧症的?难道你是医生?”
纪早这才回头认真看着声音的主人,剃着一头利落的板寸,穿着简单的牛仔衣,正一脸好奇地望着纪早。
“我不是医生,只是家里人得过这种病。”
纪早想起几年前那次意外,她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母亲当时倒在血泼里喊她的名字。在那之前,她从来不知道母亲竟然患有幽闭恐惧症。小的时候,她曾经听姥姥讲过母亲小时候的事儿。
母亲是家里的老大,在他们那个年代,女人是最不值钱的,更何况是在农村。作为老大,母亲自然承受了家庭的重担,每天跟着姥姥下地干活,劈柴打扫,做饭洗衣,在那个缺衣少食的漫长岁月里,母亲为了给弟弟妹妹们留足口粮,从来没有一天吃过饱饭。
但即使如此,母亲还常常动辄被姥爷打骂。弟弟妹妹闯了祸,母亲都会自己担着,暴躁的姥爷常常拿着藤条追着母亲满院子跑,追到了就直接把母亲丢进又黑又狭小的柴火房关起来饿着。姥姥虽然心疼,但也畏惧于父权的威严,不敢阻拦,只能偶尔偷偷送些吃食。
也许,母亲的幽闭恐惧症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可纪早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见母亲发过病,更不知道母亲竟然有这个病。如果不是母亲那天突然跌倒在卫生间进了医院,如果不是带母亲检查时,母亲在ct时发疯一般地大喊大叫,想必就连母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病。
记忆里,母亲总是带着纪早穿过狭长黑暗的巷子,从街市回到家里,在纪早年幼的时候,陪着纪早去黑黢黢的、狭小的、街边的茅房上厕所,耐心地教纪早怎么脱带有拉链的裤子,怎么保护好自己作为女孩的隐私。家里停电的时候,纪早和母亲挤在逼仄、黑暗的屋子里,等待父亲回家,她从未见过母亲的眼里有过一丝恐惧。
可就在家里人一个一个离开家时,家里的空间越来越大,都成母亲一个人的地盘时,母亲的幽闭恐惧症却爆发了。
也许,前几十年,母亲从未做过自己,为兄弟姐妹,为父亲,为儿女,操劳辛苦,她来不及恐惧,也忘记了恐惧,当大家纷纷离家时,母亲终于有了闲暇可以为自己而活,她才记起了自己的恐惧,不再坚强。
“我是做音乐的,很好奇你给她听的什么歌,还能治病啊?”
男人温润的声音,让纪早回过神来。
“是岸部真明的《流行的云》。”
男人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欣赏,
“这年头用随身听的也不多了啊!”
纪早微微一笑,
“只是觉得带着比较方便。”
“你好,我叫高风云,希望能和你认识一下。”刚才那双修长的手,又再次向纪早伸了过来。
(九)
怀孕28周的纪早,一个人挺着大肚子来到医院做产检,她听到护士悄悄议论,
“怀了这么久,老公没出现过几次,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来,家里人也是真放心。”
拿到检查报告的纪早,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自言自语,
“连医院的护士都知道你爸不靠谱,等你出来,咱娘儿俩一块揍他。”
电话响起,纪早接通,
视频里高风云正在舞台上,身后不停有人搬着各种道具走来走去,还有练歌声和乐器演奏的声音。
“老婆,对不起,我又食言了,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和宝宝都很好,等你回来,我们俩可以一人一脚踹你!”
高风云哈哈大笑,眼角笑出了褶子,
“云哥!”
高风云答应了一声,
“老婆,我得去忙了,这是宝宝出生前最后一场,剩下的时间我会好好陪你们。”
纪早挂断电话,慢悠悠地坐着电梯到一楼,突然发现,刚才还没什么人的医院大厅,此时挤满了人。主持人正在随着音乐煽情,看着七夕的装饰牌,纪早才想起今天是七夕情人节。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对着自己的肚子自言自语道,
“你爸爸什么时候能靠谱啊?”
参加活动的孕妇和准爸爸,在主持人的引导下,由背靠背变成了四目相对,
“好,大家以前没有这个机会,现在可以好好看看对方,深情相视啊。”
有的夫妻互相不好意思地躲闪对方的眼神,有的夫妻看着对方傻笑,有的直接吻了上去,更有的夫妻俩一起抱头抹泪,看得纪早眼圈儿都有些泛红。
刚进门,做饭阿姨丽姐就递上来一捧鲜花,
“节日快乐!”
“谢谢丽姐!”
“你别谢我啊,这是你老公让我帮忙送的。”
“都老夫老妻了,花这钱干嘛啊?”
纪早说着,但脸上却露出一阵惊喜。
“你老公让我去陪你做产检,你总是不吭一声自己去,搞得他每次都怪我。”
“你本来就是只来做三顿饭,而且产检都是常规项目,我一个人可以,没必要的嘛!而且也怕你太辛苦啊!”
纪早哄着丽姐,心里却对着自己的肚子嘟囔,
“自己不陪我,花钱找人陪我,真是钱多烧的了,你爸啊,不靠谱!”
(十)
“啊!”
纪早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喊,在产房里格外震耳朵。护士不停地为她擦着脸上的汗,接生的医生大喊着,
“用力,再用力,马上出来了!”
蹲在纪早旁边的高风云紧张地也一头汗,双手紧握着纪早的手,顾不上擦。他双眼泛红,甚至带着哭腔,
“老婆,你辛苦了,实在不行,咱换个方式生啊!”
下体撕裂的剧痛,让纪早无法回应任何人,她的头脑已经疼痛地失去了任何判断能力,她只能本能地随着子宫地收缩,使出所有的力气,然后无比痛苦地喊出来。
但在清晰且深刻的痛里,纪早想起了自己曾经拥有过的那个孩子。那个她和洛晚山的孩子。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独自一人来到医院,签字,躺在手术床上,感受到一块块肉从自己地子宫里被剥离出来。她忍着药物的作用和身体的痛楚,在医生一声声的提醒下,缓慢地穿上衣服,被护士搀扶着坐上轮子,半踩着鞋子,推到治疗室。在两个护士的搀扶下,慢慢躺倒在治疗室的床上,听着仪器的“滴滴”声,不受控制地闭上双眼,沉入黑暗。
当她醒来以后,自己便从一个要成为母亲的人,变成了一个少了一块肉的女人。
那是洛晚山消失的一个月后,纪早终于决定,要放弃自己肚子里这颗生命的萌芽,她要杀死这个孩子,这个自己的孩子。
她原本是有机会告诉洛晚山的,当她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第一反应却是隐瞒。她害怕看到洛晚山听到这个消息的表情,她想洛晚山不会欣喜。即使欣喜,也是对失望的掩饰。
洛晚山不会愿意做一个爸爸,他甚至都没有打算认真拥有纪早这个女人。所以纪早觉得他不配,他不配做一个父亲,自己也不配做一个母亲。
“哇!哇!哇!”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将纪早拉回了产房。她又重新感知到身体的疼痛。
“出来了,出来了!”
高风云激动地亲了一口纪早满是汗水的脸,纪早远远地看见护士检查完婴儿之后,把它裹在襁褓里,抱了过来。
襁褓里的婴儿小脸红扑扑的,嘴唇和双手都在不停地动弹,在自己的怀里就像一团棉花,纪早忍不住涌出了泪水。
“我亲爱的宝贝,今天是你与我第一次告别,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告别了我的身体,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和我相见。从此以后,我再也无法用身体保护你,但你却可以作为独立的个体,大胆地探索这个世界了。这个世界可以很小,小的就像一架飞机的机舱,或者是母亲的子宫;这个世界也可以很大,大到胜过寰宇。你曾有过兄弟或者姐妹,我很爱它,我也很爱你,你们都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你们的存在或者曾经存在,都让我感到幸福。在你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我想告诉你,人穷尽一生也难探知这世界的一二,但我的宝贝,我决定生下你,是因为我发自内心地认为,人生没有输赢,不管是苦是甜,这里都值得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