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南京的车上,一个年轻人,正漫不经心的看向窗外。窗外的景色一闪而过,在秋天略带金色的阳光下,这片富庶的土地上已经建满了密密麻麻的房子,从城市一直延伸到郊区,历经了几千年的兴兴亡亡,已经看不到多少田园了。这个年轻人的头发剪成利索的平头,俊郎的脸上线条细腻,个子高大让人心生安全,细长的眼睛透着坚定。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嘴唇紧紧闭着,衣领敞开,看起来精神饱满却有一点紧张。这时,火车慢慢减速,停在这个小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他侧面走过,换手提了下自己的手提袋,不经意的回头打量他。年轻人微笑着望向她,她也忍不住笑了,便随意的搭讪起来。
“你也要下车了吗?”女孩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是的”年轻人继续微笑,眼神固定在她头上那枚黑色的发卡上。
“过来旅行?”女孩把微笑从眼睛里透出来。
“不,探亲”发卡是黑色的,羽毛的形状,天上飞的鸟的羽毛,是个好兆头,不是吗?
女孩听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微笑着点点头,轻声道别,然后快速融入人群,很快不见了。
年轻人把手插入裤兜,慢慢走着,看着更像旅行。前方出现了小站的站牌,他站住了,抽出手来,在周围路过的人们惊讶的眼神里,认真的敬了个军礼,仿佛在和谁打招呼。然后,他快步离开,穿过一群面目不明的旅客,取过验票员手里的票,从出站口走过。
到了旅馆,他要了预定的房间,然后向服务员询问了陵园的位置,详细的听完路线,便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他走在狭窄而阴暗的街道上,两边是陈旧的房屋,有几个摆摊的小贩,货架上摆着印刷粗糙的金箔纸钱,还有颜色鲜艳的假花,旁边水桶里插着叶片耸拉的或白或黄的菊花。墓地很快到了,周围是一圈灰色的高墙,大门旁边有几家墓碑制作商店,很多的成品半成品摆在门口,或凌乱的靠着墙,上面都还没有刻字,制碑人手拿着电动切割机坐在门口,面无表情的摆弄着那些为死者准备的空白名片。年轻人走进陵园,朝公墓管理处走去。管理员过了很久才从隔壁一个响着电视声的房间出来。这是一个老实的大个子男人,身上皮夹克看起来穿了很多年,黑色皮掉落大片,露出灰色的纱里,领子发出一股潮湿的汗味儿。年轻人轻轻把包放在桌上,拿出一叠装在密封袋里的东西,发黄的复印件,身份证,死亡证,慢慢递给管理员。管理员翻出一个本子。“电脑坏了,没来得及修,不过本子都按照时间备份了所有人的信息。”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并小心翼翼的用“所有人”这个词,而不是所有“死人”。“看,”他找到了“1997年,飞行员烈士喔,很了不起啊,能到这个陵园来的都是烈士呢”管理员嘟嘟囔囔地重复这句,其实他心里在想的是,再了不起,也死了这么久了,真的是,了,不起……“叶恒青”他继续挪动他粗糙的被烟蒂熏黄的手指“位置在B区259号,飞行事故遇难,哦,真可惜”“是他。”年轻人垂下眼帘。管理员合上本子“跟我来吧”,他得领路,陵园里死人太多了,只知道一个编码的死人更难找到。一路上的墓碑很整齐,统一的大小样式,和大街上排队地铁上坐车的人一样拥挤整齐,不过也有独自占了一块地的,碑石装饰得很华丽,上面还有白色大理石雕刻的花瓶或者祥云图案,这些大概比烈士更死得伟大,足以庇护后人富贵平安年年来祭拜。
“是亲戚?”管理员嘬着牙花子,大概是某个食物的残渣让他注意力集中在那一块了。
“是我父亲。”
“很伤心吧?去世这么多年。”
“是的,那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出生。”
“可怜的,一眼都没见过呢。”管理员脚步不停。
年轻人不再说什么,有人为不伤心制造出了理由。他也没办法制造出伤心的表情。在他两岁的时候,母亲带着他改嫁,并且从不再提起父亲。只有爷爷奶奶会从乡下来探视他的时候,翻出一本相册,告诉他那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是他的父亲,虽然不是战争里去世的,却是很厉害的飞行员,拿了很多的奖,聪明孝顺了不起的父亲。因为得埋进国家的烈士陵园,后来辗转搬家越离越远,爷爷奶奶说,得等他长大了自己去亲自看看父亲。母亲有个箱子,里面放了照片衣服书等旧物,有一张照片,年轻英俊的飞行员身着蓝色飞行服,搂着年轻美丽的妻子,两人笑的甜蜜飞扬。这么多年,他在母亲脸上看到过各种笑,却再未见过这样能透过照片让人心生向往的大笑。继父是个老师,温和有礼,给他辅导作业都是轻声细语,也不同于照片上那个张扬到骨子里的男人。
“我把您留在这儿了。”管理员回去了。年轻人走近墓碑,面容平静地望着,是的,正是那个名字。
他抬头看看天空,秋日泛白的天空有大片的云飘过,遮住了照下来的阳光,睡在下面的这个男人,曾经在这片云上飞过,阳光在他脚下,现在,他在泥土的脚下了…墓地突然变得沉寂,只有高墙外某个地方有隐约的音乐传来。他靠着墓碑坐下来,伸手摸摸碑石,十几年过去已经有些发黑的碑石,上面有那个名字,还有个日期“1969—1997”,二十八岁呵!一个念头涌上来,震撼了他整个身心。今年他刚好十八岁,父亲永远停在二十八岁,而他,今年刚通过飞行员选拔考试,两个面孔相似的年轻人,在这里相见了。
“爸爸。”他把头靠向墓碑,向很多次他对疼他的继父做的那样,只不过,这次不是柔软的衣物和温热的气息,而是坚硬和冷静。奇怪的是,温情和安抚却也涌上心头,让年轻人轻轻颤抖。时间在倒退,他看见了十八岁的父亲,穿着蓝色的飞行服,提着帽子,带他走在一群战友身边,眯着眼睛微笑,讨论着飞行训练前的准备。
“爸爸,我终于找到了你。”他告诉母亲自己要一个人去父亲墓上看一看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整了整儿子的衣服,眼神一片平静。十八年前那场事故,毁去了她所有的精气神。飞行大队大院那栋家属楼前,她挺着六个月身孕的肚子,从天黑站到天明,不能相信,不能思考,没有哭泣,喉咙却嘶哑到发不出一丝声音。每一次男人离家去飞行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里送他,整一整这个让她安定让她骄傲让她独自一人在家也能微笑的家伙的衣领。这样站着,如果这样一直站着,他就能像往常一样平安归来的话,她就站着直到噩梦清醒好了。
儿子,在她梦一样的生活里突然长大成他的样子的儿子,突然对她说,也要去当飞行员,她打了个激灵。还在做梦吗?还会回来吗?都会回来的吧?那片楼里的女人们告诉她,嫁给飞行员就得做好他们离开的心理准备。不,她准备不了,这些离开的男人们,终究还是会回来的。现在,一样的面孔和一样血液的他,不是回来了吗?
“去吧,记得回来。”儿子是她爱的那个家伙的复印,他们血液里流淌的东西如此相似,没有什么能够阻止,责任和使命她不懂,她只懂得继续等候。
下午将尽,年轻人被远处传来的钟声惊醒,这把他拉回墓地和天空那现实的环境。得走了,他已经找到了父亲,得带他一起离开了。这石碑下只剩下骨灰和泥土,父亲在多年的等待里复活了,没有人讲他遗忘,就像我们从来不会忘记自己的家一样。灰沉的天空突然间响起轰鸣,一架看不见的飞机刚刚飞过,年轻人起身,跟随着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