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公

01.

木棉镇上有两个孩子失踪了。

于是“谜公”这个人就被人议论纷纷了。无论谜公说什么,大家都不理会,大家都沉醉在自己编造的流言里,无法自拔。

02.

谜公是镇里面最神秘的男人,他被人称作“谜公”;他住的地方叫做“迷宫”。“迷宫”是孩子们的聚集地。他们都喜欢围着谜公,缠着他要他讲讲那些只会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故事。谜公也非常有耐心,总是耐心地把那些故事翻来覆去地讲了一遍又一遍。

谜公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就会弯曲出慈祥的弯度。

虽说孩子们都喜欢他,可是孩子们的长辈却不是这么想的了——他们的童真和想象力早已经被世俗抹去了棱角,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气体中都能嗅到“市侩”这两个字。

也难怪长辈会这样,木棉镇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公路修不到那儿,于是木棉镇常年只围绕着那两三个非常贫穷的小村庄来往,经济自然就发展不上去。

经济在原地踏步,人们就像井底之蛙,只活在自己狭隘的小世界里。他们完全无法接受跟大众不一样的人,所以他们看见谜公,总是会嗤之以鼻。更有甚者,还会对着谜公吐高浓度的痰。

即使是这样,谜公也只是从容地面对,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

可是,到了孩子们面前,谜公就变得不一样了——他讲起话来,似乎飘扬在小镇空中的汽车废气可以立马消失。他每次给孩子们讲故事之前,总会重重地清一下喉咙,一字一顿地说:“你们听说过‘广州’么?广州的木棉树最特别了!”

“木棉树?”阿蒙轻轻地仰起头,提高了一个八度问,像是要盯着谜公,又像是看着谜公身后不远处那些高大挺拔的树木,各种问号立马塞满了阿蒙的脑海,“木棉树长什么样啊?能讲给我听么?”

“对啊!对啊!”其他孩子们开始躁动不安了,“谜公——你不要吊我们的胃口了啦!我们真的没见过木棉树呢!”

谜公微微地笑,双手放在后背,十指相扣——可笑了,这个叫做“木棉镇”的地方,竟然连一棵木棉树也没有。谜公只好耐心地给孩子们解释:“木棉树!可美啦——一到春天,整棵树都挂满了非常鲜艳地木棉花,木棉花那火红火红的……”

谜公自我沉醉般地讲完以后,看了看围坐在他身旁的孩子们——个个的嘴都变成了“O”的形状了。

也难怪,木棉镇这个地方除了稀疏的绿树以外,到处都是颜色陈旧的小楼房。满是灰尘的小汽车行走得非常慢然而黑乎乎的尾气却喷得很嘚瑟。孩子们从小生长在这种环境,自然对那些吸引眼球的颜色感兴趣。

“我最欣赏的是,木棉花的英雄气概。其他花儿都是先枯萎才依依不舍地从树上落下。而木棉不一样,它尚在盛开就自己落下了,不希望被人看到枯萎的样子。”谜公继续摇头摆手地说。

孩子们都托着腮,微微侧着头,听得十分入神,似乎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谜公,而是那一棵高大挺拔的木棉树。

“到了四月份左右,大把大把的棉絮就会随风飘扬,纷纷落在不同的地方——广州的四月已经是初夏的温度了,可是却可以给人一种大雪纷飞的错觉。”谜公讲着讲着就合上了眼睛,似乎看到了那纷飞的棉絮在他的眼前肆意地掠过,“这或者就是木棉树的魅力吧。”

“哇——”孩子们轻声地叫着——脑海里显现出如此美景却又不舍得用尖叫来打破这份美丽吧。平时喧闹得坐不住的孩子们在此刻竟可以如此安静。

“诶!”谜公的眼里忽而闪现出一道炽热的光,心里似乎有什么被点燃了,“这些都不重要!最有意思的更要数我小学校园的那一棵木棉树!想知道为什么吗?”

孩子们用力而坚定地点头。

“以前啊,我小学堂校园里的那些木棉花可能是‘英雄气概’太猛烈了吧。他们大概已经能预测到自己的命运了,可是它们不甘心就此枯萎。他们会在同学们下了课以后,会悄悄地用魔法,跟人交换灵魂。”

谜公期待着孩子们会尖叫,他们的兴趣会犹如七彩的烟花那样绽放。可是孩子们依旧静默——他们的脑容量太小,还是不能太明白“人和木棉交换灵魂”意味着什么。

从小脑子转得快、就是一个机灵鬼的阿蒙双眼发光,脸上止不住兴奋的笑容,迫不及待地说:“木棉花之所以要这么做,是不是因为它想自己的灵魂长存,才和人类交换灵魂?”

谜公满意地点了点头,在孩子群之中爆发出了暴烈的掌声。还在云里雾里之中的孩子们一下子就明了了。

掌声落下后,阿蒙继续说:“看来这些木棉花的思想觉悟比其他木棉花还要高哦!它们不是满足于肉体的长存,而是精神的长存!”

“阿蒙!你太聪明了!”谜公半弯下腰,伸出手摸了摸阿蒙剃得只剩下短短的毛刺的头,“不过啊!那些肉体变成木棉花的人儿就比较可怜了,整天被挂在树上,动弹不得。简直比坐牢还要痛苦。”

“那不是挺好的吗?可以不用上课!”人群的边缘传来了慵懒的声音——那是阿木的声音。阿木说完以后,大家都哄笑起来。

“孩子——你太单纯了!”谜公听完阿木说的话,只是和蔼地说。换作是学校的老师,阿木的手心早就挨铁尺了。

“好了!事不宜迟,我们来讲这个奇异的故事吧……”

03.

谜公的声音沙哑得来竟然也有些柔和,在他讲完一个故事后,大家还是沉醉在他的说辞里没有回神过来。谜公焦急地等待着孩子们的反应,孩子们始终只是静默着,没有说话。谜公不得不喊了一声。

听到了谜公的叫喊声以后,孩子们才如梦初醒一般,猛烈地鼓掌。一线惊鸟从干瘪的树上突兀地飞起,划过一道道优雅却有些凄凉的弧线。弧线随着飞鸟的消失而无影无终。孩子们静默下来后,唯独汽车“飞驰”而过时引擎轰隆轰隆的声音。

谜公乜斜着眼睛,看着那渐渐暗下去的天空,他拍了拍手掌,说到:“好了,今天的故事时间到此结束了,你们的爸妈也该做好饭了。他们都在等你呢!快去吧!”

孩子们作了一副鸟兽散。

看着渐渐远去的孩子们,看着他们渐渐模糊直至完全消失的背影,谜公双腿忽而发软,坐在了那双小板凳上。满潮而涌出的悲伤和失落冲垮了谜公那颗饱经跌堕的心。孩子们啊!是他的最后精神归宿了,可是这些孩子们都不理解啊!

阿蒙和阿木都没有立马回家。两个人穿行在错综复杂的小街道上,满眼只有仓促走过的人群和放肆地喷着黑烟的面包车在马路上穿行而过。和他们脑内的木棉花完全不相称。

这只是一个小镇,他们快步走了十来分钟,街道两旁的房子就变得越来越矮小、越来越稀疏。终于,他们的身旁没有了这种阴暗色调的房屋。放眼望去,他们只看见一大片苍茫的平原。

而那个小小的山坡总是特别的显眼。阿蒙和阿木加快脚步,往那个被称之为“山间天堂”的小山坡上走去。这里一直都是孩子们玩闹嬉戏的地方。所谓“山高皇帝远”,在这个离开了镇子的地方不是他们父母的监管范围,于是他们也可以任意地释放童真——或者用长辈的话来说,就是“撒野”。

两个人的脚步十分娴熟,穿过一棵棵凌乱生长的矮小灌木丛,踏着松软的泥土,走了十来分钟便到了顶——原本这里也是长满了密集的灌木丛,可是孩子们在这里嬉戏久了,灌木丛就消失不见了。现在这里只有一小块光秃秃的红泥土,有一点点风化的迹象,他们踏着这样的泥土往远方的远方眺望。

“阿蒙!阿蒙!你看到了什么?”阿木比阿蒙矮了半个头,于是阿木就急切地跳起来,拍着阿蒙的肩膀,着急地问。

“你平时见不着么?”阿蒙戏谑地说,“撒欢最野的就数你了。”

“哎哟喂!谜公可是有超能力的呢!刚刚说完木棉花的故事,可能现在满山坡就长出了木棉树呢!我要看看你能不能看到木棉树!”阿木似乎有点生气了,他用那种很执着的语气说道。

“哎呀——好啦!我看就看嘛!”阿蒙可能是有点不耐烦了,也可能是有点累了,他只是眺望远方——眼前都是一大片广袤的平原,小镇和那两三个小村庄在他们的眼里就像是一个沾满灰的大碟子旁放着三个小小的茶杯。大地这块“桌布”是深褐色的,点缀着庄稼和青草的绿色。

阿蒙皱起眉头,左看看,右看看,始终没看到谜公嘴里所说的那棵有英雄气概的木棉树。他对着阿木说:“对不起啊!真没看到。”

“这样啊……”阿木的每一个咬字都表现出了他内心的失望和那种童真的幻想被告知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痛苦。

两个孩子坐下来,然后顺便就躺在了这片松松的红土地上。阿蒙看着头顶上缓缓飘过的大块大块的云朵,说道:“好无聊啊!他们都回家吃饭了。”

“就是啊!我今天家里没人,没人给我做饭。”阿木从手边把起了一根草,叼在嘴里,发音含糊地说道。

“这么巧?”阿蒙缓缓地说,“我也是诶!”

两个小男孩于是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家常、聊起了天南地北、聊起了那些诗和远方……那棵木棉树一直在他们的脑海里没办法拭去。渐渐地,两个人都困乏了,在不知不觉之中,俩人睡着了。

04.

——木棉木棉,如火一般从树上跌落下来,竟然变成了真正的火苗。似乎是这些化作火苗的木棉嗅到了“英雄气概”的味道,于是他们就放肆地扩张自己,在无情地烧毁它们所触碰到的东西。人们惶恐,人们尖叫……这所有的一切竟然像是给木棉花们喊加油一样。

阿蒙吓得冒了一身的冷汗,从梦魇中惊醒了过来。

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他很疑惑他的眼前所见——绿油油的庞大树冠上挂着数不清的红色花朵,这鲜艳的红色就像他们过年时才看得见的灯笼一样。他扭过头,发现身旁还是躺着阿木。

“阿木阿木!你快醒醒!”阿蒙的恐惧像爆炸一样充满了他的内心。

“别吵我嘛——哎呀!”阿木很不情愿地醒了过来,使劲地搓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他拖长着声音说道。但是当阿木看清楚他眼前的一切时,他的睡意就完全消失了——竟然不是原来他所见到的一切。

“阿蒙,这是哪儿啊?”阿木显得比阿蒙还要恐惧,他发疯一样地捏紧了阿蒙的手臂,近乎尖叫地喊出来。

两个人都站起来,环顾四周——是一个操场,一个四百米长的环形跑道映入他们的眼帘,跑到中间是一个足球场,篮球场上只有两三个男孩子在踢球。跑道外围是一排树冠厚重的大榕树。

“天啊!这里好大!”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惊呼。他们在镇上上的小学只有一个水泥篮球场和一条二十五米长的跑道,教学楼也破旧低矮。他们只见过镇上的小学——当他们小学毕业以后,就要翻过四五座巨大的山去到红棉县上初中。听说红棉县县立初中就有两百米跑道。

——不过他们从来就没见过两百米跑道,红棉县县立中学对于他们来说还只是个幻想中的地方。可是今天却可以看见比红棉县县立中学还要气派的地方,两个小男孩都傻了眼了。

树上的木棉花忽而跌落下来,砸在了阿蒙的头上,阿蒙拿起了了那朵花儿,轻轻地拿在手心上,仔细地端详着,忽而他尖叫起来:“啊!这就是木棉花!”

阿木比阿蒙还要激动,他看着阿蒙手上的木棉花,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了。两个人一下子就忘记了他们来到了另一个时空后无法归家的心酸与苦楚。俩人按耐住快要从胸膛中蹦出来的心,游走在这个学校里。

他们发现这个校园,就是谜公当年读的小学堂——谜公对这所学校的描述跟他们眼前的所见一模一样。

木棉镇的夜,月亮害羞得躲在了厚厚的云层中,只有微弱的月光能照亮它附近的云块。天空很黑暗。碰巧今天晚上木棉镇停电,可是在这死一样的寂静之中,大家躁动的声音在每个黑暗的缝隙里肆意地穿行。

大家都敲锣打鼓,手上拿着尘封在屋子角落里经年的纸灯笼,在四处地游走,像鬼魂一样。同时他们的嘴里还发出了焦急而凄厉的呼唤声:“阿——蒙——阿——木——”

阿——蒙——

阿——木——

喊得最悲怆的莫过于阿蒙和阿木的父母。阿蒙妈妈和阿木妈妈都不约而同地一边恸哭一边撕扯着喉咙呼喊着。她们的丈夫也心急如焚,用更浑厚的音色来呼喊他们的孩子。每当有人问他们:“你们找到孩子么?”的时候,他们只会绝望地摇头。

阿——蒙——

阿——木——

整个镇里的人都倾巢而出,都变的非常的齐心协力,帮助阿蒙阿木的父母找孩子。大家的呼叫声都变得更加的响亮凄惨。

谜公躲在迷宫里,在那幽深的庭院里,也渐渐被这种丧子之痛而燃烧起来。谜公原本只是在迷宫里静静地看书,到最后他发现自己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他吹灭了油灯,连忙穿上外衣,从里走了出去。

当他看到了阿木的父亲时,他焦急地捏住了阿木父亲的手,真诚而急切地问:“怎么样?那两个孩子还是没有找到么?”

阿木那个脾气暴戾的父亲重重地甩开了谜公的手,然后一扬起手就是对着谜公甩了两巴掌,然后用很高的嗓门说:“你这个伤风败俗的老东西!总是神神秘秘的,用些腐朽落后的故事诱惑孩子!你看你不就弄丢了俩孩子了?”

“我——”谜公被甩得摔在了地上,他的双手扶着自己的两边脸颊,满腔委屈地说,“我真的不知道阿蒙和阿木两个孩子去哪了!我可是看着他俩走的啊!阿木爸爸,你可不能这么冤枉我我这把老骨头啊!”

“冤枉你?!你还他妈要脸么?”阿木父亲的嗓门变得更加大了,他准备要一脚踹在谜公的腹上。要不是阿木妈妈使劲拉住阿木爸爸,谜公这条老命就归西了!

阿木父亲的大嗓门燃起了大家对谜公的愤怒。一大群人围在了谜公的面前。谜公抬起头,看着这样黑压压的人群,他连忙站了起来,整理一下他的衣服。谜公对着那群怒火冲冠的大人们说:“那两个孩子不见了你们不去找,拿我这个老头子出气算什么?”

“算什么?你自己贼喊捉贼还问我们‘算什么’?你真的是够意思了。”阿木爸爸抓起了谜公的衣领,几乎要把他拽起来,“你总是神神秘秘的,一点也不像我们。你总是讲那些鬼话来骗小孩子,一点都不务实。”

“你们的脑子里就只有钱钱钱!除了挣钱和生育,你们还会什么啊?”在孩子们看不到的黑夜里,谜公一改平日慈祥的形象,对着那些粗暴的人们嘶吼着,近乎要倾尽自己的力气,“你们这种人啊,就是喜欢扼杀孩子们的想象力,还标榜自己‘务实’!真恶心!”

——一声闷雷的响起,却不能惊醒沉睡中的人们。

谜公简单地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和财物,打包好。当他依依不舍地合上了并且用沉重的铁链锁上“迷宫”的大门时,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滴滴眼泪划过谜公苍老的脸颊,落在了地上。

它合上眼睛,不再去想那些势利而毫无情趣的成年人们,不再去想那些孩子们,不再去想他们一张张还未被世俗打磨得无光的灿烂笑脸,他不忍看见孩子们心上的闪光点在一点点地脱落……凭着自己的记忆,他渐渐地走出了木棉镇这座人情味快要被吸干的小镇。

当他睁开眼时,只看见黑压压而厚重的群山,在安宁地睡眠着。

谜公心想——是不是连群山也看不下去了,它们才选择睡眠,让自己处于暂时死亡状态,麻痹自己的神经。

05.

在另一个时空里,谜公描述的那所学校里,阿蒙和阿木竟然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班级体,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原本,阿蒙在推开教师办公室的门口之前,还跟阿木说:“我们这么跟他们说会不会不相信我啊?他们怎么可能会相信这种鬼话啊!”

可是,事情的进展却是出人意料的顺利——那位满脸带着温和笑容的老师,答应了收留他们,并且让饭堂给他们俩多做两碗白饭。

虽说每天他们只能吃榨菜拌米饭,可是能在摆脱长辈的精神控制的情况下,还能生存下来,实在是一个奇迹。因为谜公读小学的时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所以阿蒙和阿木都不能理解那个年代孩子们脑里想的东西。

所以放学后,俩人总是坐在他们醒来时的那一棵木棉树下,漫无边际地说些什么。小学的功课并不紧张,所以他们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消磨时间。

“嘿!阿木,你还记得吗?”阿蒙遥望着那个足球场上来回晃动的人影,忽而说。

“记得啥?”阿木皱起眉头,不解地问。

“谜公当时说的那个故事。”

“哎哟喂!我不记得啦!”

“哎——”阿蒙用力地拍了拍阿木的后背,阿木疼得哇哇直叫,“记忆力真的那么差么?难怪你总是被学校的老师们打手心。”

阿木只是摇头,也没有说话。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忽而静默下来,阿蒙便接着说:“真的不记得啦?他说啊,以前谜公那个年级里有个班,忽而多了两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子,一个比较聪明,一个比较愚蠢。可是聪明的那个孩子却忽而精神失常了……”

“等等!什么叫‘精神失常’?”阿木打断阿蒙的说话,问。

“傻帽!就是失心疯!”阿蒙轻轻地敲了敲阿木的后脑勺。阿木连忙伸起手护住他的后脑勺。

“诶!那么说……我们就是穿越到了谜公当年的那个故事里了?”阿蒙回答完阿木的问题以后,阿木又继续问,“谜公——谜公——谜公——”

阿木扯破喉咙喊道,阿蒙说:“你别犯傻了阿木,‘谜公’这个外号是他两三年前来到我们木棉镇的时候,那些人才给他起的这个外号。几十年前谜公怎么知道自己会被称作‘谜公’呢?”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看看谜公小的时候,长个啥样。”

“你就八卦吧!”

“哒——”一朵木棉花轰然跌落,正正地砸中在阿蒙的头顶上。可是阿蒙却忽而紧紧地抱住了他被砸中的部分,疼得直直地倒在了地上,在地上痛苦而缓慢地打滚,满眶眼泪即将要涌出来。

阿蒙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抽走了,就像是大脑被人硬生生挖出来,所有混乱的神经一下子被抽空了一样,感觉自己的世界变得空洞,可是那种疼痛感却是这么真实。他看着坐在面前一脸惊恐和困惑的阿木,只是笑了笑。

“阿蒙!阿蒙!你怎么了?”阿木疯狂地摇晃阿蒙的肩膀,阿蒙却也没认出他。

阿木去看那一朵砸在了阿辉头上的木棉花,那朵木棉花特别大,它的那种红颜色非常特别——是血红色的,特别刺眼的血红色,似乎阿木伸手过去碰一下,他的手就会沾满血迹。它的花瓣在微微地颤动着。

谜公讲故事的声音,猛然敲击着阿木的脑海。

——“可是,那个可怜的孩子,有一天不知道怎么了,像是鬼上身一样——应该说,是木棉花上身一样,突然就理智不清醒了,谁也不认得。他总也喜欢站在那棵木棉飘落的树下,捡起一朵朵木棉,嗅了又嗅,然后就开始放声大哭,那种一辈子都不能把罪恶哭干净的那种悲号。”

——“哎哟喂,我听过那个孩子哭。真的是,痛苦至极,撕心裂肺。我感觉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肠胃都在翻滚。可能木棉天生就是希望自由,可是却也逃不过花落的宿命啊!他的灵魂啊,变成了木棉花的灵魂。他看着木棉花华丽地落下,然后安静孤独地慢慢枯萎……谁也不希望自己看到自己同根生的兄弟姐妹死去吧。”

一大团凉气灌进阿木的肺里还有脑海里,他整个人都懵掉了——阿蒙跟木棉花互换灵魂了!

06.

“阿蒙!阿蒙!你还记得我吗?!”阿木一遍又一遍痛苦地问阿蒙。他在另一个时空里唯一的同伴变成了现在这样子,一种孤独而绝望的感觉,潮涌一般冲垮了阿木的心。这种感觉伴随着他,缠绕着他,困住他,不让他从梦魇中挣脱出来。

阿木在课堂上是听不进去了。

偌大的教室,个个都认真地盯着黑板,看着先生在上面讲题。讲台上放着一盏烧着的酒精灯。先生背对着大家,很忘情地书写着板书。先生转身,低着头看了看名单表,喊道:“赵蒙,你来回答一下这道题。”

阿蒙站起来,两眼闪出了茫然的光芒,他的嘴微微张开。他只感觉到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于是愤怒而又着急地疯狂地抓自己的头发,可是他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阿木看到这样子的情景,不禁惊恐起来——完了,先生又要骂人了。

“回答不出来吗?”先生的怒火几乎要让他的头发直竖起来了。

阿蒙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像一根朽木一样,勉强地支持住站起来。先生愤怒了,他拿起了讲台上的课本,往阿蒙的身上甩过去,愤愤地骂道:“赵蒙啊赵蒙!我说你什么好呢?不上进!你是多难得才能有这个机会上学啊!还不认真听!”

阿木和其他同学们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谜公讲故事的声音又飘在了阿木的耳边:

——“哎哟,我听他们班的人说,那个木棉上身的孩子,一个超级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来。而且面对老师的谩骂,半点反应都没有。哎哟,我看着孩子是是木棉花的灵魂,他怎么懂人类社会的人情世故呢?真是可怜。我想告诉大家,那孩子可能是木棉花上身了,可是那个年代的人还迷信,我怕他们会‘合法’处理掉那个孩子。我不想白白看着一个孩子受到迫害而死去,就像那个孩子不忍看见朵朵木棉跌落在无温度的地板上一样!所以我没敢告诉他们,他‘鬼上身’了。没想到,我那个决定也不是个什么好的决定。我也并没想到,接下来学校会发生那种事情……”

什么事情?千万个问号在阿木的脑内打转。可是怎么想,阿木都想不出个什么所以然。他时常恨透自己那些欠发达的脑筋。

是不是阿蒙变成了谜公所说的“木棉上身的孩子”?或者说,阿蒙就是那个“木棉上身的孩子”?阿木终于想明白了些什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大家都措手不及:

阿蒙发出了近乎是野兽在叫唤的声音,他的怒气波涛汹涌,一层一层地全部都打在了教室里同学们的胸膛上。阿蒙冲到了讲台面前,一把推倒了讲台上的酒精灯。

酒精灯被打翻以后,里面的酒精全部洒出来了,于是火苗就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先生估计也是吓懵了,他竟然没有一点反应,像一尊佛像那样竖在那里。阿蒙趁机拿起了之前先生丢给他的书,他把书和火堆接触,一把砸在先生的胸膛上。

先生的长褂子被烧着了,他吓得四处乱窜,还大声地嚷嚷着:“同学们,快点逃难啊!”

飘散在空气中的,除了是燃烧的烟火气味,还有因为燃烧而翻腾的恐惧情绪——恐惧得让人说不出一个字。这些东西,被先生的一句话打破了,孩子们相继来到了门口,挤成一团,生怕晚点出去就没了小命。

先生算是把烧着的褂子上的火给扑灭了。他想拉着阿蒙往外走,可是阿蒙却只是原地不动,脚下像是沾满了万能胶一样,死活就是不愿意移动。见火势越来越猛烈,先生拗不过阿蒙,他愤愤地说:“赵蒙!你不走我可不管你了!”

说完,先生就拂袖而去了。

“阿蒙!阿蒙!”阿蒙听见了阿木的声音,他却已经想不起来那位是谁了。阿木发现同学们排好队以后,少了一个人。他拼命地想把阿蒙拉出去。可是阿木死死地拽着他,阿蒙依然是纹丝不动。

两个耗尽精力的男孩子,累得脸都通红了,阿木看着阿蒙的脸,哪种颜色,越来越像木棉那种鲜艳而刚烈的红色。

阿木身体比较弱,他气喘吁吁地对着阿蒙说:“阿蒙,我们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其他伙伴了。你不走,我也干脆陪着你不走!”

教学楼是木制的,火势蔓延地非常快。阿木眼看着出口渐渐地被火海封闭,他却无能为力,已经吓得双腿发软,随时要跪下来了。

阿木死死地盯着阿蒙的脸——恐惧已经涂满了他的眼眶和脸颊。可是阿蒙一句话也没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或者是眼泪已经被火海带来的热量蒸发殆尽了。

——“后来啊!大火整整烧了一个小时,才被扑灭。最后大家在清理案发现场的时候,发现没有逃出来的那两个孩子,连尸首都找不着了。那时候大家都害怕啊,火神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啊!连两个孩子都不肯放过……后来人们就说,那两个孩子来路不明,可能是天上下来视察人间的神灵。现在他们也是时候回去了。‘哎哟我的老天爷啊!神灵看到人间这么的混乱,肯定要降灾了啊!以后啊,咱们老百姓们就没有好日子过喽!’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依我看啊,那个木棉花上身的孩子,他是木棉的灵魂,生在树上,生命又这么短暂,他怎么知道什么是火啊!常年禁锢在树枝上,就算面对火灾也不知道要逃啊!后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烧香。烟雾缭绕,蒙蔽了天空,也蒙蔽了事情的真相。”

阿木发了狠劲,在大火快要触碰俩人的身体时,阿蒙才跟着阿木往后退了几步。俩人一直后退到角落里,身后尽是墙壁。已经没有退路了。大火造成的热量,让两个人汗流浃背,近乎要窒息了。

两个人像狗吠一样地喘气,氧气越来越稀薄,他们想吸尽最后一口气,让自己可以死得从容一点。

甚至,他们已经看到了在火光之中,老天爷在向他们招手。俩人的手直往前挥,尖叫着,恐惧已经在他们的体内剧烈燃烧,双腿发软,脑子空白,恐惧得只知道赶走眼前的鬼魅,向他们招手的鬼魅。

可是那只住在心里的鬼却总爱缠着他们,在细声呼唤:“来吧——来吧!人间已经毫无乐趣而言了,来到我的怀抱里吧!”

两个人作为动物的本能被完全地激发,两个人近乎是面部扭曲地尖叫。

然后一片昏黑。

07.

当阿木和阿蒙醒了过来的时候,眼前的那天空还是如以往那样。眼前的那棵木棉树不见了。阿木站起身,拉起了阿蒙,转身就遇见了阿木那哭得天昏地暗的母亲,还有搀扶着妻子的父亲。当阿木的父母看见阿木站在小路上,几乎是同时激动地大喊:“阿木——你可算是回来了啊!”

夫妻俩同时冲向阿木,阿木也小跑着投入到两个人的怀抱之中。一家三口紧紧地相拥着,阿木妈妈一边带着激动的哭腔,一边说道:“阿木啊阿木!你为什么要这么不听话啊!你阿妈差点就要给你立衣冠冢了,每年清明,给你们烧香,烧纸钱,烧元宝,烧蜡烛……”

说完,阿木妈妈一直拍打着阿木的后背,眼眶闪起了泪花。阿木激动得断断续续地说:“阿妈!我还……还在啦!我真的……真的没……没有有乱跑啊!”

“怎么样?谜公那个老不死的,有没有对你们怎么样啊?”阿木爸爸捏着阿木的脸颊,带着一点点愤恨地说。

“谜公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啦!”阿木挣脱了怀抱,与他的父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谜公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啊!没有啊!”

“哎——你这孩子,夭寿。”阿木爸爸打了一下阿木。

阿蒙只是木然地站在一边,什么也没说。

08.

阿蒙每天都坐在谜公的那座“迷宫”门前。距离他们离开有好几个月了,当年的房屋内应该都积满了莫名而来的灰尘了吧……

阿蒙现在每天都在“迷宫”门前哭,他爸爸妈妈怎么拉他回家,也不管用。一天天地。夜以继日地哭,看见他的人们都禁不住叹息:“哎!他可是镇里面最有希望的孩子呢!大家都还指望着他考上大学呢!可惜了!都是那个鬼魅!那个谜公!”

最后,阿蒙连饭都吃不下了,他一看见饭就干呕。这一点,从他妈妈渐渐无光的双眼就可以看出来。

“吃点饭吧……啊!”为了哄儿子吃饭,阿蒙妈妈已经没有心思去打扮自己了。她曾经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眼神却是变得越来越空洞,像是眼珠子被挖掉了一样,是两潭丹凤眼形状的深渊,无法见底,却在无止境地淌血。血流得像极了她那个怎么也不肯吃饭,只是在不停地嘶号的儿子眼眶里的眼泪一样。

阿蒙的眼已经血丝密集,汇聚成一篇刺眼嚣张的红,像极了那淌着血不肯断气的木棉花一样。那些血色用再多的泪水也洗不去。长时间的哭泣让阿蒙没有了原来那副精神的模样了,只会轻声无力地絮念:“木——棉——”

木棉。

“求你了,阿蒙!”阿蒙妈妈带着哭腔说,语气婉转低迷,像是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一样,“阿蒙,回家吧。”

“木棉——”阿蒙只会说这两个字。阿蒙爸爸怎么拉他都拉不动,就可以看出来阿蒙多留恋这里,阿蒙爸爸骂道:“谜公这个人真是太……太恶心了!好端端的一个小孩子被他害成个什么样?!”

听到“谜公”二字,阿蒙是哭得更凶了,快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样。

——阿蒙终究是贪恋这里谜公的气息和未知世界的气息。

在这个一棵木棉树都没有的木棉镇之中,或许这里或者就是最接近天堂和木棉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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