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见
凉夜,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异香在陆府九曲游廊间浮动,似有悄然攀爬的藤蔓,缠绕上抄经书生苏慕云的衣袖。这香气甜腻中带着一丝腐朽的底韵,初闻似兰麝,细嗅却隐隐透出铁锈与陈旧书卷混杂的气息。
第七夜了。他端坐紫檀案前,指尖悬在抄到一半的《地藏经》上,一滴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啪”地砸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狱”字上,墨迹顿时晕开一小片混沌的灰黑。
月光惨白,穿透雕花窗棂,将廊外一丛盛放的夜昙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宣纸上,宛如无数只从地狱伸出的、挣扎的手。苏慕云深吸一口气,试图凝神,但梁木深处那蛀蚀般的细密啃咬声又响了起来,嗒…嗒…嗒…如同无形的刻刀,刮擦着人的骨髓。更深处,似乎还缠绕着一缕女子若有若无的叹息,哀怨绵长,断断续续,仿佛来自某个被遗忘的深井。他搁下笔,抬眼望向游廊尽头。月洞门静默地立在那里,门后竹影森森,风过时簌簌作响,如同鬼语。竹影深处,便是陆家小姐陆明璃的绣楼,夜色里,那朱漆剥落的门框,像凝固已久的陈旧血痂。
前六夜,这啃噬声与叹息声只是模糊不清,今夜却格外清晰,搅得他心绪不宁。苏慕云并非胆小之人,但陆府这深宅大院,处处透着古旧沉滞的死气。廊柱的红漆斑驳,石阶缝隙里生着墨绿的苔藓,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数百年。他起身,走到廊边,想借微凉的夜风驱散心头那莫名的烦躁。指尖无意触碰到冰凉的廊柱,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刺入骨髓。
“先生夜不安枕,可是被这府里的旧影惊扰了?”
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像碎玉投进幽潭,自身后响起。
苏慕云猛地转身。
月洞门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位素衣女子。月光下,她一袭月白素罗裙,无任何纹饰,只在裙裾边缘用极细的银线绣着几片竹叶,行动间仿若有微光流转。如瀑青丝仅用一支素银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一张脸莹白如玉,眉眼如墨画就,清丽得近乎不染凡尘。最是那一双眸子,在暗影里,似蕴着两泓深秋的寒潭,澄澈幽邃,此刻正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静静地望着他。
苏慕云心头剧震,慌忙躬身施礼:“晚生苏慕云,冒昧惊扰小姐清静,实是…实是这夜半异声,扰了抄经的心神。”他语带歉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她身上并无那浓烈的异香,只有一股极淡的、冷冽的雪后青竹气息,瞬间涤荡了周遭的沉浊。
陆明璃唇角微弯,浅浅的笑意如冰层乍裂,泄出一线春光。“异声?”她莲步轻移,走向书案,月白裙裾拂过微尘不起的地面,悄无声息。“先生耳力倒是敏锐。”她的目光落在案上被汗渍晕染的经文,“《地藏经》?先生抄此经,是为超度亡魂,还是…度己?”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直指人心。苏慕云没想到这深闺小姐开口竟是如此话题,且一语中的。他定了定神,坦然道:“晚生抄经,一为静心,二为体悟地藏菩萨‘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大愿。世间苦难如渊,总需有人俯身去看,去想渡厄之法,哪怕杯水车薪。”
“俯身去看深渊?”陆明璃重复着,怔怔注视了片刻,便抬起眼,问:“先生志气,非寻常腐儒可比。只是,深渊凝视久了,自身亦恐被其吞噬。先生不怕么?”那双直视他的眼睛眸光流转,如深潭中仿佛投入了星辰,亮得惊人。
“心向光明,持正守念,纵临深渊,亦如履平地。”苏慕云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坚定。他素来有经世济民之志,只是家贫如洗,空负才学,才辗转于此,以抄经糊口。此刻被一位看似纤弱的闺阁女子问及志向,胸中那股郁勃之气竟不由自主翻涌上来。
“好一个‘心向光明,持正守念’。”陆明璃轻轻击掌,那素银簪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冷芒。“先生可知,这陆府,便如一方小小的深渊?”她语气陡然一转,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微,“百年世家,沉沉压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旧事?廊柱朽木,梁间蛀声,或许便是那些不甘沉寂的魂灵在低语。”她说着,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廊顶的雕梁,那细密的啃噬声仿佛应和般又响了几下。
苏慕云心中一凛,直觉她话中有话,绝非无的放矢。他想起白日里听仆妇零星碎语,道这陆府阴气重,常有怪事,小姐更是深居简出,性情莫测。然而此刻面对她清冽坦然的双眸,那些传言又显得如此荒谬。“小姐是说…这府邸有异?”他试探着问。
陆明璃却不答,转而拿起他搁在案上的笔。那是一支极普通的狼毫,在她莹白如玉的指间,却显得格外温润。她蘸了蘸墨,并未在经卷上书写,而是悬腕,对着月光映照下的那片扭曲昙影,虚虚勾勒了几下。动作行云流水,竟隐隐带着剑意。“异与常,不过人心所判。譬如这月下昙影,先生视之如鬼爪挣扎,我却觉其孤标傲世,刹那芳华,亦胜庸碌百年。”她放下笔,看向苏慕云,眼神带着一丝探究的锋芒,“先生以为如何?”
苏慕云望着那片被月光赋予诡异姿态的花影,经她一点,竟真从那扭曲中看出一种挣扎向上的孤绝之美。“小姐慧眼!是晚生着相了。”他由衷赞叹,“见微知著,不拘泥于表象,小姐胸襟气度,更胜须眉。”
“先生谬赞。”陆明璃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恰到好处地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异色,只余下淡淡的矜持。“不过是幽居日久,看惯了光影变幻,死物亦能言说罢了。”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
第二章 咒文
午后骄阳似火,蝉鸣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挟着腾腾暑气,沉甸甸地压在陆府上空,又穿过游廊雕花窗棂,在地上烙下滚烫的光斑。苏慕云捧着刚抄就、墨迹犹带温润湿气的《妙法莲华经》卷轴,步履匆匆,后背的葛布青衫已洇湿一片。空气里那股浓稠的异香似乎被高温蒸腾得更加馥郁粘腻,甜腻得令人几欲窒息。
他行至绣楼前,守在月洞门边的婢女春杏无声地福了一福,掀起那挂细密的琉璃珠帘。珠帘碰撞,发出清脆细碎的声响,仿佛无数冰粒落入玉盘,在这令人昏沉的午后,竟带着一丝诡异的清凉。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冷香扑面而来,瞬间压倒了廊外的异香,带着雪后寒梅的凛冽,直沁入苏慕云的肺腑,让他因暑热而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绣楼内光线被刻意调暗,窗上悬着厚重的竹青纱帘,只透进几缕朦胧的光线,将室内渲染得如同幽深的水底。
陆明璃斜倚在临窗的湘妃榻上。她今日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素纱罗衫,内里是同色的抹胸小衣。或许是暑热难耐,又或许是在这私密居所中的全然放松,那罗衫的襟口半敞着,一侧肩带松松滑落至臂弯,露出大片欺霜赛雪的肌肤。那肌肤在幽暗光线下,莹润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泛着柔和的光泽。她一手支颐,一手随意地搭在榻边,指尖捻着一支半开的素心兰,神情慵懒,眼睫半垂,似睡非睡,真如一只被午后暖阳晒得餍足的猫儿。
苏慕云的心猛地一跳,慌忙垂下眼睑,不敢再看那惊心动魄的玉色。他将经卷轻轻放在榻边一张嵌螺钿的小几上,垂首道:“小姐,新抄的《妙法莲华经》已毕,晚生特来奉上。”
陆明璃似乎这才从朦胧睡意中醒来,眼波流转,带着初醒的迷离水光,慵懒地“嗯”了一声。她放下手中的素心兰,微微直起身,想去取那经卷。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滑落的罗衫又往下溜了几分,那片裸露的肌肤在幽暗中愈发显得刺目莹白。
就在苏慕云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那片雪色,欲告退之际,他的眼角的余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钉在了那片玉色之上!
那莹白如玉的肌肤之上,靠近肩颈交接的凹陷处,竟蜿蜒盘踞着一片青黑色的印记!
初看以为是某种繁复的胎记或刺青,但细观之下,苏慕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那不是普通的纹样,而是无数细如蚊足、根根分明的古老篆文!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诡异藤蔓,又似某种活着的、深植于血肉的封印,随着陆明璃细微的呼吸,竟在微微地起伏、蠕动!那青黑色泽幽深得如同凝固的毒血,在玉白肌肤的映衬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
“啪嗒!”
苏慕云如遭雷击,手中原本拿着的用来包裹经卷的素色锦帕失手掉落在地。他脸色煞白,踉跄着倒退半步,喉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盯着那蠕动着的青黑篆文,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紧缩。那景象太过诡谲,超出了他所有认知的范畴——圣洁与邪异,美玉与毒咒,竟如此惊心动魄地共生在同一具躯体上!
“苏先生?”陆明璃似乎被他剧烈的反应惊动,抬起眼帘。她顺着苏慕云惊恐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肩颈。瞬间,她脸上那慵懒如猫儿般的神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猝不及防被窥破最深秘密的惊惶与羞愤。她猛地抬手,想拉拢滑落的罗衫遮掩。
然而,她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那瞬间的羞恼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涟漪,便迅速沉没下去,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绝望、疲惫与认命的哀伤所取代。她拉拢衣襟的手无力地垂下,反而微微侧过身,让那片盘踞着青黑篆文的肌肤在幽光下暴露得更清晰些。
“苏先生…倒是好眼力。”她开口,声音不再是平日的清泠,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那眼波流转间,慵懒尽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
她指尖带着一种混合着憎恶与怜惜的复杂情绪,缓缓抚过颈侧一道扭曲得最为狰狞、形似“敕”字的篆文。那青黑的符文在她指尖触碰下,竟微微凸起,如同活物般蠕动了一下,看得苏慕云头皮发麻。
“让先生受惊了。”陆明璃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那笑容非但没有暖意,反而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此非纹饰,亦非恶疾。此乃…陆家血脉中,女子世代相传的烙印。”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被竹帘过滤得模糊不清的天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向某个沉重的源头。
第三章 怜爱之心
“说是诅咒,或许更贴切些。”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砸在苏慕云的心上,“陆家祖上,不知哪一代,曾与幽冥异人结下契约,以血脉为凭,换取滔天富贵与绵延气运。这契约的代价,便落在了每一代嫡长女的身上。从出生那一刻起,这些如跗骨之蛆的符文,便烙印在我们的血肉魂魄之中。”她指尖划过那扭曲的“敕”字,“此‘敕’字,非敕封之敕,而是敕令之敕,是那道古老契约刻下的、永不磨灭的烙印。”
苏慕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看着她颈侧那狰狞的“敕”字,仿佛能感受到那契约蕴含的残酷束缚。“那…此印…对小姐有何…”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有何妨害?”陆明璃接过他的话,唇角的苦笑更深,“每逢朔望之夜,阴气最盛时,这些符文便会苏醒,如万千毒蚁啃噬骨髓,痛不欲生。更如无形的锁链,将魂魄禁锢于此身此宅,永世不得超脱。且…”她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承印之女,寿不过二十五。陆家祠堂里,供奉着数位曾祖母、祖母的牌位,她们皆在双十年华,如枝头最盛的花,骤然凋零,死状…皆经脉枯裂,形销骨立,如同被这符文吸尽了所有生机。”
“二十五…”苏慕云喃喃重复,一股巨大的悲悯与心痛瞬间淹没了最初的恐惧。他看着眼前这如月华般清冷美好的女子,她的才情,她的孤傲,她的脆弱,竟都笼罩在这必死的阴影之下!那所谓的滔天富贵,锦绣堆砌的牢笼,不过是提前支付的陪葬品!
“所以,苏先生,”陆明璃忽然倾身向前,一股更浓郁的冷香混杂着她身上淡淡的汗意扑面而来。那些原本在她肩颈处盘踞的青黑符文,仿佛被某种情绪或力量惊扰,竟如同活物般加速蠕动起来,纷纷朝着她精致的锁骨中央汇聚!它们扭曲、缠绕、组合,顷刻间在她锁骨下方那柔软的凹陷处,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缓缓旋转的诡异旋涡!
苏慕云的呼吸几乎停止。他死死盯着那个旋涡,在那幽暗旋转的中心,赫然浮现出一枚形态奇古、线条锐利、散发着不祥幽光的文字!
那是一个——“瞽”!
“它不仅是诅咒,”陆明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她的目光紧紧锁住苏慕云因震惊而失神的双眼,那双秋水寒潭般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绝望、不甘,还有一丝…疯狂燃烧的、对生的极致渴望!“它更是一把钥匙!一把解开这世代枷锁,通往生之彼岸的…唯一的钥匙!”她的指尖,带着玉石般的冰凉,轻轻点在那缓缓旋转的“瞽”字旋涡中心,声音轻如耳语,却字字如重锤敲在苏慕云的心上,“只是这钥匙,需要另一把钥匙来开启…需要一双能真正‘看见’它、理解它的眼睛…一颗甘愿与之共鸣、承受其重的心…”她的目光灼灼,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冀,以及一种令人心碎的哀求,“苏先生,你…便是这三百年来,唯一能‘看见’它的人!你…可愿做那另一把钥匙?”
苏慕云如遭五雷轰顶,僵立当场。
冷香缭绕,那枚旋涡中心的“瞽”字,如同深渊之眼,静静地凝视着他。陆明璃的话在他脑中轰鸣回响——诅咒!钥匙!二十五岁的死限!
恐惧依旧存在,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这诡异符文,这非人契约,这未知的“钥匙”之说,无不散发着致命的危险气息。然而,比恐惧更汹涌的,是如海潮般将他彻底淹没的怜惜与心痛!他看着她莹白肌肤上那蠕动着的青黑烙印,还有她眼中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想象着她每月承受的非人痛苦,想象着她如花年华却要走向必然的凋零…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戒备,在这汹涌的怜爱面前,如同烈日下的薄冰,瞬间消融殆尽。
她是被困在金丝笼中的哀凰,身负世代枷锁,在绝望中挣扎。而他,是唯一能“看见”她痛苦、唯一可能给她带来一丝希望的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使命感在他胸中轰然升腾,将他所有的犹疑烧成灰烬。
“小姐…”苏慕云的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他猛地向前一步,眼中再无半分恐惧,只剩下燃烧的、近乎虔诚的决绝,“苏慕云一介寒微书生,身无长物!但若此身此心,真能成为小姐脱困之钥,纵使前路是刀山火海,幽冥无间,慕云…万死不辞!”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陆明璃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哀伤之下,极深处,一丝冰冷的、纯粹的、如同冰锥般的算计光芒,倏然闪过,快得无人能察。她微微垂下眼帘,长睫掩去所有异色,再抬眸时,只剩下一片氤氲的水光和无尽的脆弱感激。
“先生…”她低唤一声,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她缓缓伸出手,那只曾捻弄素心兰、曾点向“瞽”字旋涡的的纤纤玉手,带着一丝犹豫,最终轻轻覆在了苏慕云因激动而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肌肤相触的刹那,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她指尖传递过来,激得苏慕云微微一颤。但紧接着,那冰寒之下,竟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极其怪异的暖流,如同活物般,悄然钻入他的皮肤,顺着血脉游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腻感,最终悄然蛰伏。
苏慕云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异样。他所有的感官都被手背上那冰凉柔软的触感占据,被她眼中那仿佛终于寻到救命稻草的脆弱光芒所淹没。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指尖,也在微微颤抖。
“明璃…何德何能…”她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一滴晶莹的泪珠终于挣脱了长睫的束缚,沿着她光洁的脸颊滚落,恰好滴在锁骨下方那缓缓旋转的“瞽”字旋涡边缘。将落未落间,泪珠竟如同被那旋涡吸附一般,瞬间消失无踪,仿佛被那幽暗的符文吞噬......
幽暗的绣楼内,冷香浮动,侍女不知何时早已退下。浓得化不开的怜惜与决绝在苏慕云胸中激荡,他反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珍重,轻轻握住了陆明璃那只覆在他手背上的手。他掌心滚烫,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她,去驱散那缠绕着她的、来自血脉深处的阴寒......
他全然不知,自己握住的,并非救赎的微光,而是开启深渊的钥匙。他更未察觉,在那枚吞噬了泪滴的“瞽”字深处,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带着书生特有墨香与血气的气息,正被那贪婪的符文悄然攫取、吸收。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微不可查的印记,如同猎物在陷阱边缘留下的第一缕气息。空气中那股甜腻的异香,无声无息地再次浓郁起来,如同庆贺的毒雾,悄然弥漫......
第四章真相
陆府藏书楼深处,浓烈的樟脑味混合着蠹虫尸骸的粉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年积秽的颗粒感。高耸到几乎没入黑暗的乌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肋骨,挤压着狭窄的通道。空气凝滞,只有尘埃在从高窗缝隙漏进的几缕惨淡月光中缓缓沉浮。他独自一人,蜷缩在角落一张布满灰尘的紫檀书案前,借着案头一盏摇曳不定、豆大灯苗的油灯,几乎将脸埋进摊开的那卷泛黄古籍——《瞽文考》。
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青衫,黏腻地贴在背上。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拂过书页上那些扭曲如蛇虫、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老篆文图录。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页边一行朱砂批注上。那朱砂色泽暗沉,字迹狂放狰狞,力透纸背:
「瞽非瞽,乃窥天之目;咒非咒,实通神之径!」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脑海深处。他猛地翻过几页,指尖划过一行更加惊心动魄的蝇头小篆:
「『瞽』字启,天门洞开,需引『生人精气为墨』,以『血骨为笔』,绘『解印之图』于承印者灵台,方可逆转乾坤,化咒为力……」
「生人精气为墨…血骨为笔…」苏慕云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在死寂的书楼里回荡,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颤音。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所有的温情脉脉,所有的怜惜与承诺,所有的「钥匙」之说,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恶毒、最赤裸的谎言!陆明璃需要的不是钥匙,是祭品!一个活生生能献祭出全部精气与骨血的祭品!而他苏慕云,就是她精心挑选、一步步诱入彀中的那头待宰羔羊!
巨大的恐惧和被欺骗的愤怒瞬间攫住了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猛地合上那本散发着邪异气息的《瞽文考》,如同甩掉一条毒蛇,书卷重重砸在桌面上,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逃!必须立刻逃离这里!逃离这座吃人的府邸,逃离那个披着美人皮的妖魔!
他踉跄着站起身,因久坐而麻木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眼前晃动,四周巨大的书架投下扭曲的阴影,仿佛随时会化作噬人的怪兽扑来。他跌跌撞撞地冲向记忆中来时的方向——那扇沉重的楠木大门。
指尖刚刚触碰到门板,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如同贴着耳根吹出的寒气,自身后幽暗的通道深处响起,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
「苏先生,这么晚了,在找什么呢?」
苏慕云浑身剧震,猛地回头!
陆明璃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三步之遥。依旧是那身素净的衣裙,但此刻在昏黄的灯火与阴影交织下,却透着一股非人的诡异。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月光般清冷的容颜此刻如同覆了一层薄冰,比这藏书楼最深处的寒气还要凛冽。一缕鸦青色的鬓发不知何时散落下来,垂在她毫无血色的颊边,衬得那双眼眸深不见底,瞳仁深处仿佛有两点冰冷的金芒在幽幽闪烁,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兽瞳。
她手中并未提灯,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周身萦绕的冷香此刻也变得格外刺鼻,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腥甜。
「小…小姐…」苏慕云喉头发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
陆明璃的目光,缓缓扫过他煞白的脸,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最终定格在那本被他摔在桌上的《瞽文考》上。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个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讽。
「看来,先生是找到『钥匙』的使用方法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淬了毒的冰针,一根根扎进苏慕云的耳膜,「『生人精气为墨』,嗯?」
「你骗我!」苏慕云终于从巨大的恐惧中爆发出一声嘶吼,带着被彻底背叛的绝望和愤怒,「什么解开枷锁的钥匙!你从一开始就想要我的命!用我的血,我的骨头,我的命来换你的解脱!」他指着那本古籍,目眦欲裂,「这就是你所谓的『另一把钥匙』?这就是你说的『万死不辞』?!」
陆明璃脸上的那丝嘲讽消失了,重新化为一片深沉的冰冷。她向前踏出一步,那一步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压,让苏慕云感到窒息。
「骗?」她微微歪头,长睫下的金芒闪烁不定,「我何曾骗你?我告诉过你,它是诅咒,也是钥匙。我告诉过你,它需要另一把钥匙来开启。我告诉过你,唯有你能看见它……这字字句句,皆为肺腑之言。」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只是我未曾言明,这钥匙开启的代价,便是钥匙本身!」
她步步逼近,那股冰冷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将苏慕云死死钉在门板上,动弹不得。「苏慕云,你怜我痛楚,惜我凋零,愿为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此心此情,可是真的?」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剐过他的灵魂,「如今知晓代价,便要收回誓言,弃我于这必死之局了么?你的悲悯之心,你的君子一诺,便如此廉价?如此不堪一击?」
「不…不是这样…」苏慕云被她咄咄逼人的质问和强大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心中的愤怒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荒诞的愧疚感搅得混乱不堪,「我…我只是…」
「你只是怕死。」陆明璃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被更深的决绝取代,「可惜,太迟了。『瞽』文已认主,你的气息,你的命格,早已与这诅咒相连。你走不了,也……逃不掉。」
话音未落,她素手轻抬,并未触碰苏慕云,只是对着他身后的楠木大门虚空一拂。
「咔哒…咔哒…咔哒…」
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骤然从门后、墙壁深处响起!紧接着,苏慕云脚下的青砖地毫无征兆地向下翻转!
「啊——!」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便如同坠入无底洞,向下疾速坠落!刺骨的阴寒瞬间包裹全身,浓烈的铁锈和潮湿的腐土气息呛入鼻腔。头顶上方,那块翻转的青砖迅速合拢,最后一线来自藏书楼的昏黄灯光被彻底掐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砰!」
苏慕云重重摔落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般剧痛。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手腕和脚踝处却传来沉重的束缚感和刺骨的冰凉——是铁链!粗粝冰冷的铁环紧紧箍住了他的四肢,另一端深深嵌入身后粗糙的石壁之中。他用力挣扎,铁链哗啦作响,却纹丝不动。更可怕的是,每一次用力牵动锁链,墙壁内部便传来细微的机簧声,随即数根带着倒刺的钢针便从铁环内侧狠狠扎入他的皮肉,直抵骨髓!
「呃啊——!」钻心的剧痛让他忍不住惨叫出声,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省点力气吧,苏先生。」陆明璃清冷的声音仿佛隔着厚厚的岩层,从上方幽幽传来,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此地乃府中禁地,专为压制『瞽』文反噬而设。铁链连着『锁魂针』,挣扎越剧,痛楚越深。安心待着,待月蚀之夜,便是你我……解脱之时。」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随即彻底消失。
黑暗,死寂,刺骨的阴寒,还有手腕脚踝处那不断传来钻心剧痛的钢针……苏慕云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最初的恐惧和愤怒在绝望的囚禁中渐渐沉淀,被一种烧灼骨髓的恨意所取代。他不能死!绝不能像待宰的牲畜一样,被活活抽干精气,碾碎骨头,成为她踏上所谓「神途」的垫脚石!
求生的欲望如同地狱之火,在绝望的灰烬中熊熊燃烧。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在《瞽文考》上匆匆瞥过的只言片语。那书上除了记载开启「瞽」字的邪法,也隐晦提及其畏忌之物——至阳至刚的佛门真言,以及……蕴含浩然正气的生人精血!
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更带着玉石俱焚般决绝的念头,在他脑中疯狂滋生。
第五章吻
地牢里没有日夜,只有永恒的黑暗和渗入骨髓的阴冷。陆明璃每日必至,如同索命的无常。她手持一柄造型奇特的青铜小刀,刀柄处镶嵌着一枚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的「瞽」字玉石,鲜艳如血。她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专注,仿佛即将完成的是一件神圣的艺术品。
「先生且忍忍,」她的声音在死寂的地牢里响起,温柔得如同情人的低语,却字字淬毒,「血墨调和,需引怨愤为引,痛得越深,篆解得越透。待功成之日,先生所受之苦,明璃必当铭记于心。」
刀光一闪!锋利的刀尖划过苏慕云臂膀,鲜血顿时涌出,滴入她随身带来的一个青玉小砚中。那鲜血与砚中早已备好的暗红朱砂混合,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腾起一丝诡异的金红色烟雾,散发出甜腻而腥气扑鼻的味道。陆明璃用一支同样材质奇特的骨笔蘸满这混合的「血墨」,神色凝重地开始在苏慕云赤裸的脊背上刺下与她自己身上对应的繁复篆文!
每一笔落下,都伴随着钻心刺骨的剧痛!那痛楚不仅仅是皮肉被刺破的锐利,更仿佛有无数细小却带着倒刺的钩子随着墨汁钻入他的血肉、他的骨髓、甚至他的灵魂深处,疯狂地撕扯、搅动!苏慕云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身体因剧痛而剧烈痉挛,铁链被扯得哗啦作响,墙壁内的锁魂针更深地刺入他的腕骨脚踝,带来叠加的痛苦。
他死死盯着陆明璃专注刺篆的侧脸。那张脸在青玉砚升腾的诡异烟雾中,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毫无人性。然而,在她长睫低垂,鼻尖因专注而渗出细密汗珠的刹那,苏慕云心中那点因初见而萌生、被欺骗后扭曲成恨、又在囚禁中煎熬的复杂情愫,再次如同毒藤般绞紧了他的心脏。恨意与那残存的一丝对美好幻影的眷恋,在极致的痛苦中反复撕扯。
机会只有一次!一个极其大胆、近乎亵渎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他强忍着非人的折磨,在每一次陆明璃取血的间隙,在黑暗中,用牙齿狠狠咬破自己的舌尖!剧痛让他精神一振,他悄悄将涌出的舌尖精血,混着口中残余的唾液,小心翼翼地吐入自己破烂衣襟的夹层里——那里,藏着一小片他在地牢角落摸索到的苔藓碎屑。同时,他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无声地、无比虔诚地默诵着《金刚经》中威力最强的梵文真言。每一个音节,都凝聚着他全部的求生意志和对眼前这「施刑者」最深的怨念与诅咒!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日复一日的煎熬与秘密准备。舌尖精血、浸透梵文真言的意念、以及那点干燥的苔藓碎屑,在他口中,在无数次反复的意念加持下,竟悄然凝聚、压缩,最终形成了一枚堪比米粒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奇异暗金色泽的「丹丸」!它静静藏匿于苏慕云的舌根之下,如同蛰伏的毒蛇,等待着致命的一击。
终于,在月蚀之夜的祭祀即将开始前的那个黄昏,机会降临。
陆明璃再次踏入地牢。今日的她,似乎心情格外沉凝,眉宇间带着一种祭祀前的庄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她依旧带来青玉小砚和骨笔,准备进行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血墨」刺篆。
冰冷的刀锋再次划开苏慕云的臂膀,鲜血滴入砚中。当陆明璃蘸满血墨,俯身靠近,准备在他心口附近落笔时,苏慕云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铁链哗啦作响,锁魂针刺入,鲜血从嘴角溢出。
陆明璃动作一顿,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苏先生?」
苏慕云艰难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挂着血丝,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恐惧或愤怒,而是充满了…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又带着病态依恋的哀伤。他看着陆明璃,声音虚弱而沙哑,断断续续:「小姐…明璃…我…我快不行了…这锁魂针…这痛…撑不到…月蚀了…」
陆明璃看着他嘴角的血,感受着他气息的微弱,眼中金芒微闪,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她需要这个祭品在关键时刻保持足够的「活性」和「怨愤」,若提前死去或彻底崩溃,效果会大打折扣。
苏慕云捕捉到她眼中那细微的权衡,心中冷笑,面上却更加哀恸欲绝:「我知道…我是祭品…是我蠢…是我心甘情愿…被小姐骗了…可…可我…」他剧烈喘息着,眼中竟真的涌出泪水,混合着嘴角的血丝滑落,「可我…临死前…只想…只想再近近地…看看小姐…就像…就像初见那晚…游廊月下…」
他艰难地带着一种卑微的乞求,抬起被铁链锁住、伤痕累累的手,颤抖着,似乎想触碰陆明璃的脸颊,却又无力地垂下。「小姐…求您…让我…再看您一眼…一眼就好…」
这卑微的、带着最后一丝痴恋的哀求,像一根微小的刺,轻轻拨动了陆明璃心中那根名为「掌控」的弦。她喜欢看猎物在陷阱中挣扎,更喜欢看猎物在绝望中仍对她抱有幻想的愚蠢模样。这让她感到一种至高无上的、玩弄命运的快感。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痴念,满足一下又何妨?正好确认一下他体内的「血墨」印记是否稳定。
她冰冷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施舍般的怜悯。她缓缓俯下身,靠近铁链束缚着的苏慕云。那张清冷绝艳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和冷然。她并未完全放下警惕,距离保持在一个随时可以抽身的位置。
「苏慕云,你倒真是个痴人。」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的喟叹。
就在她俯身低语的瞬间!
苏慕云眼中那卑微的哀求和泪水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濒死野兽反扑且燃烧着疯狂火焰的决绝!他用尽全身残存的、也是积蓄已久的力量,猛地抬起头,不顾一切地撞向陆明璃低垂的脸!
陆明璃瞳孔骤缩!她完全没料到这垂死的猎物竟敢如此!下意识地想要后撤,但距离实在太近!
苏慕云的嘴唇,带着血腥气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重重地、毫无技巧地堵住了陆明璃微张的、冰冷的唇!
第六章崩溃
「唔——!」
陆明璃浑身剧震!惊愕、羞愤、被亵渎的狂怒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她本能地想要推开他,甚至想一掌毙了他!
就在这唇齿相触、气息交缠的混乱刹那!苏慕云舌尖猛地一顶!那枚藏于舌根之下、凝聚了他全部精血、怨念和《金刚经》无上梵力的暗金色「丹丸」,如同离弦之箭,带着滚烫的灼意,精准无比地渡入了陆明璃的口中!
那「丹丸」入口即化!根本来不及吐出!
轰——!
一股至阳至刚、至纯至正的浩大佛力,混合着精纯的浩然正气以及刻骨铭心的怨毒诅咒,如同在陆明璃体内引爆了一颗微缩的炸弹!无数细密、蕴含无上破邪之力的金色梵文真言,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在她经脉、血肉、甚至灵魂深处疯狂炸开!
「呃啊啊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陆明璃被堵住的喉咙里强行挤出!她猛地推开苏慕云,踉跄着倒退数步,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她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骇人的金纸色,随即又涌上病态的潮红!她周身的空气剧烈扭曲,皮肤下那些原本安静流淌的、代表着「瞽」文力量的金色流光,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熔金,骤然变得狂暴紊乱!在她血管经脉中疯狂冲撞、沸腾!
「噗——!」
一大口闪耀着刺目金红色的血液,从她口中狂喷而出!血液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竟发出「嗤嗤」的灼烧声,腾起缕缕青烟!她颈侧、锁骨、乃至裸露的手臂上,那些青黑色的篆文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疯狂地扭动、凸起,甚至发出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原本灿金流动的肌肤下,金红光芒与青黑咒文剧烈冲突,皮肤表面开始浮现出蛛网般的龟裂细纹,仿佛精致的瓷器即将崩碎!一股狂暴、混乱、充满毁灭气息的能量波动不受控制地从她体内爆发出来,冲击得整个地牢都在簌簌震动!
她猛地抬起头,熔金般的双瞳死死盯住铁栏内嘴角带血、一脸决绝的苏慕云,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难以置信的暴怒和被彻底背叛的疯狂杀意!
「苏!慕!云!」她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恨意和焚毁一切的烈焰,「你竟敢…竟敢以如此污秽…如此歹毒…坏我道基!!」她周身的能量波动越来越狂暴,皮肤下的龟裂蔓延得越来越快,金色的光流和青黑的咒文在她体表激烈交锋,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来不及了…来不及等月蚀了!」她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尖啸,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祭祀…现在就开始!我要用你的血…你的魂…来平息这反噬!来补全我的道!我要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轰隆!
地牢穹顶的石板在陆明璃狂暴的力量冲击下,骤然崩裂!碎石如雨落下!她不再看苏慕云,整个人化作一道失控的金红色流光,裹挟着毁灭性的气息,冲破地牢的束缚,向着早已布置好的祭祀祭台方向,不顾一切地狂飙而去!失控的能量如同风暴,将她所过之处的砖石、梁木尽数撕裂!
苏慕云被碎石砸中肩头,闷哼一声,却死死盯着那破开的大洞,以及洞外隐隐传来的、更加混乱狂暴的能量波动和陆明璃疯狂的尖啸。成功了!那枚凝聚了他所有绝望、恨意和佛门正气的「毒丹」,如同投入火药桶的火星,提前引爆了陆明璃体内本就不稳的诅咒力量!
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她冰冷柔软的触感和那瞬间爆发的、毁灭性的能量气息。他舔了舔嘴角混合着血与尘的苦涩,眼神冰冷如铁。
他知道,一场远超他想象的、彻底失控的恐怖祭祀,已经被他这亵渎的一吻……提前点燃了!
地牢的穹顶被狂暴的力量撕开,碎石如暴雨倾泻。苏慕云被一股无形巨力攫住,拖拽着冲破废墟,狠狠砸落在陆府中庭冰冷的青石板上。月光被浓重的乌云吞噬,只余下祭台周围水银沟渠反射出的、令人心悸的惨白微光。
八角形的祭台以水银灌就,流淌的银汞在幽暗中如同一条条冰冷的毒蛇,蜿蜒盘踞,勾勒出诡异繁复的阵图。阵眼中央,一尊饕餮纹青铜巨鼎巍然矗立,鼎口蒸腾着浓郁得化不开的青黑色烟雾,那烟雾翻滚扭曲,隐隐传出低沉痛苦的嘶吼,仿佛囚禁着无数不得超生的怨灵。
陆明璃悬浮在祭台上空。
她已不复人形。周身皮肤下流淌的熔金光芒炽盛到了极致,整个人如同一尊即将爆裂的琉璃神像,散发出非人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与华美。那些覆盖全身的篆文尽数化为流动的灿金,在她体表奔涌不息,光芒刺目,将她的轮廓都灼烧得有些模糊。然而,这辉煌的表象之下,是触目惊心的崩坏!无数蛛网般的焦黑裂纹在她熔金般的肌肤上蔓延,裂纹深处,狂暴混乱的金红能量如同岩浆般沸腾、冲突,每一次能量的激荡都让她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她颈侧那道「敕」字,金芒最盛,却已呈现出不祥的、即将过载燃烧的刺眼白光。她披头散发,熔金的双瞳死死锁定着地上的苏慕云,那目光里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怨毒、被亵渎的狂怒,以及孤注一掷的疯狂!
「时辰……到了!」她的声音不再清泠,而是如同无数金属片摩擦刮擦,嘶哑破碎,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回响,「苏慕云!你的血!你的魂!拿来!」
她素手凌空一抓!
嗡——!
地面上的苏慕云如同被无形的巨钳扼住咽喉,身体不受控制地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提起,狠狠摔在冰冷的祭台中央!水银的寒气瞬间透过薄薄的衣衫刺入骨髓。数道由纯粹熔金能量凝成的、炽热滚烫的锁链凭空出现,如同活蛇般缠绕上他的四肢躯干,将他死死锁在祭台表面!锁链接触皮肉的瞬间,发出「嗤嗤」的灼烧声,焦糊味弥漫开来,剧痛让苏慕云眼前发黑,几欲昏厥。
陆明璃赤足踏在虚空,足尖点过下方流淌的水银沟壑,每一步落下,水银都发出痛苦的嘶鸣,蒸腾起更浓的青黑烟雾汇入巨鼎。她缓缓降落在苏慕云身前,周身散发的毁灭性能量让空气都在扭曲哀鸣。她俯下身,熔金流淌的手指带着足以熔金化铁的恐怖高温,冰冷地抚过苏慕云因剧痛而扭曲的脸颊,留下焦黑的指痕。
「先生…」她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的温柔,「你赠我一吻毒丹,坏我道基,令我痛不欲生…如今,便用你全部的精血魂魄,来偿还!来助我…踏过这最后一步!」她的指尖猛地用力,几乎要抠进苏慕云的下颌骨!
第七章致命一击
剧痛和窒息感让苏慕云爆发出最后的力气!被锁链灼烧的手臂无法动弹,但他被锁在身侧的右手,在挣扎中,指尖猛地触碰到腰间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是那把镶嵌着「瞽」字血玉的青铜小刀!是她刚刚取血时落下的!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就在陆明璃的注意力全在他脸上,熔金锁链因她情绪波动而光芒微滞的千钧一发之际!
苏慕云眼中爆发出野兽般的凶光!他拼着肩胛骨被熔金锁链灼穿的风险,右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猛地向上挥出!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陆明璃抚摸着苏慕云脸颊的动作僵住了。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那把曾无数次划开苏慕云肌肤、沾染过他鲜血的青铜小刀,此刻,正深深没入她自己的胸膛!
刀尖精准无比地刺入的位置,正是她锁骨下方那缓缓旋转、如同深渊之眼的「瞽」字旋涡中心——那枚凝聚了她所有力量、所有诅咒、所有希望与绝望的血眼!
刀柄处,那枚镶嵌的「瞽」字血玉,在刺入旋涡的瞬间,如同受到致命刺激,猛地爆发出刺目欲盲的、混杂着金红与青黑的狂暴光芒!随即,「咔嚓」一声脆响,血玉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呃…嗬…」陆明璃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漏气般的声音。她缓缓抬起头,熔金般的双瞳死死盯住苏慕云,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愤怒或杀意,而是混杂了极度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被自己武器背叛的、荒谬绝伦的剧痛!
「你…你竟敢…」她的声音微弱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破碎感。
话音未落——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毁灭性的能量,以那柄刺入血眼的青铜小刀为中心,在陆明璃体内轰然爆发!
「啊啊啊啊啊——————!!!」
比之前在地牢中凄厉百倍的惨嚎撕裂了夜空!那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无数怨魂被同时投入炼狱熔炉的集体哀嚎!
陆明璃周身奔流不息的灿金篆文,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抽吸,骤然停止流动!紧接着,所有的金芒如同退潮般,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倒卷回流!目标只有一个——她心口那把刺入「瞽」字血眼的青铜小刀!
皮肤下流淌的熔金瞬间凝固!那炽热的、流动的华美光泽如同被急速冷却的琉璃,眨眼间变得晦暗、僵硬!遍布全身的焦黑裂纹在这一刻疯狂扩张、加深!凝固的熔金在龟裂中呈现出灰败的死色,仿佛瞬间经历了千年的风化!
「噗——!」
一大口不再是金红,而是粘稠如墨、散发着浓烈腥臭与铁锈味的黑血,从陆明璃口中狂喷而出!那黑血喷溅在祭台上,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腾起恶臭的黑烟!
她像一个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破碎玩偶,从半空中直直坠落,重重砸在坚硬的祭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身体蜷缩、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凝固熔金剥落的「咔嚓」声和黑血的涌出。那把青铜小刀还深深插在她的心口,刀柄的血玉已彻底碎裂成齑粉。
束缚着苏慕云的熔金锁链瞬间崩解消散。他挣扎着爬起,惊骇地看着眼前这超越想象的恐怖景象。
阵眼处,那尊饕餮纹青铜巨鼎仿佛失去了最后的压制,鼎口积蓄的青黑色烟雾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浓稠如墨的青黑烟柱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月光,将整个陆府笼罩在一片翻滚的、粘稠的、散发着死亡与腐朽气息的黑暗之中!
青烟所触之处,陆府开始了惊悚万状的崩溃与活化!
「咔嚓!轰隆——」
雕花的梁柱如同巨兽被折断的肋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扭曲着向上弯折凸起,木屑与粉尘如血雨般喷洒!
「哗啦啦——!」
琉璃瓦片如同被无形巨手掀起,倒竖而起,边缘变得锐利如鳞,在青烟中闪烁着幽暗的冷光!
「嘎吱——哐!」
月洞门发出金属扭曲的呻吟,门框向内塌陷,洞口边缘撕裂、外翻,最终扭曲成一个巨大而狰狞的、无声嘶吼的巨口,喷吐着腥臭的黑雾!
假山石在青烟中溶解、重组,化作嶙峋扭曲的灰白色脊骨,从地面刺出!
游廊的朱漆栏杆如同朽木般爆裂,从中伸出无数条由断裂木刺和砖石构成的、惨白嶙峋的肢爪,疯狂地抓挠着空气!
整座府邸活了!在翻腾的青黑色烟雾中痛苦地痉挛、膨胀、变形!砖石的缝隙间,渗出大量暗红色、如同稀释血液般的粘稠液体,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与那股甜腻异香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废墟的中心,陆明璃在碎裂的祭台上挣扎着爬行。她身上凝固龟裂的熔金铠甲大片大片剥落,露出底下迅速朽坏、如同湿泥般软烂发黑的皮肉。她扒住一截从地面突刺而起的、脊椎状的断裂梁木,艰难地抬起头,熔金的瞳孔已经黯淡无光,只剩下无尽的怨毒和一种被彻底毁灭的疯狂。
「苏!慕!云!」她的嘶吼如同夜枭泣血,破碎得不成样子,「你…你可知…你刺破血眼…反噬的『瞽』文…已成…新咒?!」她猛地撕开胸前早已破碎的衣襟——心口处,以那柄青铜小刀为中心,青黑色的扭曲篆文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已蔓延成一张巨大的、不断搏动的网!这张网正贪婪地吞噬、蚕食着她身上仅存的那点黯淡金芒!「它…它醒了…它渴了…须以…解印者…骨血为食!你…逃不掉…我们都…逃不掉!」
「轰隆!」
她话音未落,脚下那截脊椎状的梁木突然如同活物般扭动!地面应声裂开一张獠牙交错的、由断裂地基和尖锐碎石构成的血盆大口,狠狠咬向她的脚踝!
苏慕云肝胆俱裂,转身在疯狂生长、活化变异的建筑肢体间亡命奔逃!身后,陆明璃凄厉绝望的尖啸、梁柱的断裂声、砖石的崩塌声、以及那巨大「嘴巴」咀嚼吞噬的恐怖声响,绞作一团,如同地狱的协奏曲,紧紧追赶着他!
他撞开一扇摇摇欲坠、门板已化作獠牙巨口的府门,刺目的天光骤然涌入!
他踉跄着冲出那片活化的地狱,浑身浴血,狼狈不堪。在逃出生天的最后一刻,他忍不住回望。
只见翻腾的青黑色烟柱中,一条由破碎的游廊栏杆、琉璃瓦片和扭曲藤蔓构成的、鳞片斑驳的巨蟒状怪物,正将那个在废墟中挣扎的、破碎的身影卷向高空!陆明璃破碎的衣袂在狂乱的气流中翻飞,如同招魂的幡。她胸前那张搏动着的青黑色咒网,在烟尘中清晰可见,如同亿万只饥饿的活蛆,在她残存的躯壳上疯狂攒动、啃噬!
下一秒,那庞大的怪物卷着她,彻底消失在翻腾的青黑色烟海深处,只留下那令人灵魂战栗的尖啸余音,久久回荡在化为魔窟的陆府上空。
第八章先生背上生画了
三年后,金陵城郊。苏慕云布衣箪食,开一间小小蒙馆授童识字。铜盆清水映出他清瘦面容,忽有童子惊叫:「先生背上生画了!」苏慕云解衣,铜镜中映出脊背——七枚青黑篆字如毒藤缠绕肩胛,中央一枚「瞽」字瞳孔森然。盆中清水无端沸腾,浮现陆府废墟幻影:断壁残垣间,一个脊生金眼的女子身影正踏出血雾。水中倒影忽然抬头,赫然是陆明璃熔金般的眼!
「咔」一声裂响,铜镜崩出蛛网纹。苏慕云盯着那道纹路,竟似一张咧开的嘴。童子们吓得一哄而散,唯有案头《瞽文考》被风掀开,露出夹页里陆明璃娟秀的批注:「篆成则神魔易位,然噬主之咒,终需血偿。」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至,雨滴砸在青石板上,竟如密集的篆字在游走爬行。
他抚过臂上旧伤,那是陆明璃取血墨时留下的齿印,此刻在篆文催动下灼烫如烙铁。书架上,当年从陆府带出的《瞽文考》无风自动,纸页间浮现金光勾勒的阵图——中央缺角处,正与他背上篆文形状契合。远处天幕低垂,云层翻涌如鼎中青烟,隐隐凝成一座府邸的轮廓,飞檐下七只血眼缓缓睁开。
暮色浸透蒙馆窗纸时,苏慕云锁紧大门。他褪去上衣伏案,提笔蘸满特制的朱砂银泥,沿着背上青黑篆文的走势细细勾描。最后一笔落下,七枚篆字骤然亮起幽光,案头烛火「噗」地转作青碧。墙壁上,他的影子暴涨扭曲,脊椎处突起七根骨刺般的阴影,刺破屋顶投向漆黑天幕。
窗外传来奇异的啃噬声,似有无数细足在爬搔门板。苏慕云闭目,陆明璃熔金般的眼瞳在黑暗中浮现。「小姐,」他对着虚空低语,笔尖银泥滴落处腾起腥甜烟雾,「你教的血墨之法,今日且看……谁是主,谁是祭?」
风撞开蒙馆大门,案上《瞽文考》疯狂翻页。墨色苔藓如潮水漫过青砖,沿桌腿爬上他的脚踝。脊背篆文灼热如炭,苏慕云却笑了。他听见了陆府游廊的呻吟,闻到了青铜鼎里陈年血墨的甜腥。这一次,诱饵是他自己,而猎手已在倒影中睁开了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