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始终相信，那天的分手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就连老天，都担纲了最佳配角。
下午四点的光景，原本艳阳高照的天，渐渐沾染了丝丝阴霾，仿佛一滴浓墨滴入一湾清水，晕开了墨色。
就像是灾难电影里才出现的布景，天色越来越黯淡，黑云一层又一层地不断堆积，浓厚地压向地面。
果然，这一场雨，下得猛烈。对，很猛烈。哗哗的雨声震耳欲聋，路面短时间就满起没过脚踝的积水。
整个泳池的人都被赶上岸，拥挤在游泳馆的大堂。
安琪和堂姐靠在购票的柜台，堂姐一边梳着还在滴水的头发，一边埋怨这变化无常的天气。
望了望玻璃门外的漆黑，安琪心里满是失望。眼神转向一旁的休息区，李赫坐在长椅上，默默地望着她。
明天他就要走了。
他在外地就读的私立学校不放暑假，因为外婆过寿特意请假了几天回来。好不容易她才骗过整天把她关家里看书学习的妈妈，还拉上堂姐做幌子，两个人才能出来见一面。却偏偏碰上这样的天气。
他们两个人的地下恋情从初三那年开始的。李赫没能考上安琪所在的重点高中，在本地的私立中学混了一年之后，他的妈妈花重金把他转去了外地的贵族学校。两个人便只能靠写信和偶尔偷偷打电话来传情。
李赫一直用眼神示意安琪坐到他身边。安琪却一直摇着头拒绝。连堂姐都轻轻推着她，你不过去和他说说话吗？
难道她不想吗？
这么难得才见的面，难道她不想吗？
她多想能靠在他的怀抱里，听着他叫她“老婆”。
每次李赫把她搂在怀里，总是宠溺地笑着打趣，你好矮啊，老婆。
谁是你老婆，幼稚鬼！安琪总是不在乎地嘟着嘴，却把脸在他的胸口贴得更紧一些。他才不会懂，他抱着她的时候，她的高度正好就到他胸口，她刚好可以听到他的心跳。
安琪担忧在这拥挤的人群中遇到认识的长辈。
她和李赫就有一次在爬山的时候遇到了安琪爸爸的同事，当天晚上安琪就被爸爸狠狠地用皮带抽了一顿。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成天想七想八。怒骂了一个钟头才平息。表面藕断实则丝还连的事，要是再捅了出去，安琪不敢想象火山爆发的情景。
二十分钟过去了，暴雨还是倾盆，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思。
李赫也不再望着安琪了，只是低头发呆。
安琪不断偷偷地瞄着他，心里纠结着。想走过去，又害怕人群中有眼线。这样僵着，他心里肯定不高兴。
再一次望向他，李赫对着安琪做了个写字的动作。她立刻懂了，转过身问堂姐，有纸笔吗？
走到他面前递上纸笔，李赫接过来的时候，连她的手一起握住了。安琪立刻挣扎了起来，还在他手上轻轻拍打了一下。李赫这才放开她。
回到堂姐身边，安琪望着李赫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转过脸望着外面的世界，心里真的是充满无奈，雨啊雨，你要下到什么时候？
李赫忽然走了过来，把笔还给堂姐，把折了三折的纸塞进安琪手里。
回到家再看，我先走了。丢下这么一句，李赫就不管不顾地冲进雨里，跳上出租车。
什么啊！安琪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又看了看已经消失不见的他。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又觉得心慌慌的。他这什么意思啊？
游泳馆里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冒雨打车离开。安琪和堂姐打上的，已经八点钟了。
早已按耐不住了，借着街灯闪烁的光，安琪倚着车窗，打开了李赫留下的字条。
安琪：
今天的见面，我本来万分期待，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想牵牵你的手，不可以。想抱抱你，你也是抗拒。就连话，都没能说上几句。我欢天喜地的以为今天可以跟你好好在一起，你却总是要带着你姐。你就宁愿和你姐一直站在那里，就让我一个人傻乎乎地坐在一边。你知道我回来一趟多不容易吗？你知道我出来见你一面多不容易吗？我好失望。
安琪，我觉得你变了。从前，你就真的像个天使一样。可是今天，你好冷漠。可能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吧。我想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对你说，我们还是分手吧。
轻轻地把字条沿着痕迹重新折了三折，安琪把头转向车窗外。此刻的雨，已经小了很多。只有借着路灯的黄色光圈，才能看见雨滴的飘舞。小小的街道上却还留有积水未退，那一时的汹涌，总归是不能说收就恢复原样的。
付出的感情呢，难道可以像闹钟一样，按一下就停了吗？
突如其来的分手，安琪不明白。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竟没有想要哭的感觉。只是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恍惚，风吹过来，有些凉。
他说些什么？堂姐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安琪把字条递过去，你自己看吧。
堂姐看完了字条，轻轻拍拍安琪的肩膀。你想怎么，我陪你。
半路停下车，安琪沿着街，一直走，一直走。堂姐什么也没说，只是跟在她身后不远。
他们第一次在操场上迎面相撞。她说他怎么这么不长眼，他说他个儿高没看见。班际篮球赛，他问她敢不敢做他女朋友？她说除非赢得了比赛。那场球赛他拿了全场最高得分。
她参加校歌唱比赛，得了第八。他说评委眼光不怎么样，她唱的其实还可以。她还是不高兴，还可以是什么意思？他说，蔡依林唱的一般，她唱的也就是还可以了。
他们的事被告发，她给他看腿上皮带抽过的瘀伤。他用烟头在手臂上留下了十八个疤痕，他说那是她名字的比划数，他要记住她那么勇敢。
借着同学聚会，他们偷偷留到河滨的公园。他给她点了十根仙女棒，第一次吻了她的唇。他说，希望永远都能这样，我爱你，你爱我，他爱她，大家爱大家，那该多好。
他要去远方的那时候，悄悄买了一个纯银的小戒指套在她的左手无名指，跟她许诺，等着他！一起考同一所大学，他要回来娶她，他们要相爱一世纪。
一幕一幕，在脑海里清晰地重播。安琪脚步不停，一直走，一直走。她有些不能接受，这分手来得好突然。可是，却感觉不到心里悲伤，眼泪也没有要掉下来的意思。
她真的没有想过。他们有一天会分手。她真的一直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哪怕他离她那么远，她还是很坚定地相信，她多爱他，他也多爱她。
走了快要两个小时了，安琪终于停下了脚步。她走向街边的电话亭，拨通了李赫的号码。
我有话想跟你说，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安琪，这么晚了……
我现在就在你家楼下，你可以下来一下吗？我就说几句。安琪隐约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李赫在马路对面的凉亭里找到了她。
安琪望着他，李赫也望着她。许久，谁也没有出声。
心好痛，安琪突然觉得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他，就在她面前，就在她面前。可是，他已经跟她说分手了。他们不再在一起了。
安琪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抱住了李赫。她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两只手越圈越紧。以后大概，他再也不会说她矮了吧。以后大概，他再也不会叫她“老婆”了吧。以后大概，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吧。
李赫愣在了原地，她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主动地这样拥抱过他。
他总爱唤她“老婆”，她却从来不肯叫他一声“老公”。她总说，我们又没有结婚，哪里来的老婆老公。他总说，以后就会结了，现在先练习练习啊。她总是一脸羞涩，要真的嫁给你了，才能叫。
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李赫刚抬起手想要抱她，安琪却松开了。
往后退了几步，安琪低着头，对不起，原本想说的话，我现在说不出来了。
安琪……李赫轻唤了一声，声音卡在喉头，沙哑又低沉。伸出手想要拉她，刚碰到她，安琪就躲开了。
李赫继续伸出手，安琪仍旧躲开。
安琪……他又叫了她一声，一步上前抓着她的手。
不要！不要！不要了！……安琪突然使劲地甩开他，猛地后退了几步，抱着身子蹲在地上，狠狠地放声大哭。
她再也忍不住了！一个晚上的伤心，终于在这一刻全线崩溃了。就像是傍晚那场大雨，决了堤的缺口，再也抵挡不住心底的汹涌。
她以为的一切，从现在开始，什么都没有了。他不再是她的谁了，她也不再是他的谁了。说过的那么多话，都已经不算数了。他说她变了。她不再是以前的安琪了。
她当然变了啊。以前，她还没有喜欢上他啊。她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原来也会这么难过啊。
李赫怔怔地看着蹲在地上颤抖的安琪，她的哭泣，在安静的夜晚，显得特别清晰。
他也不想这样，他也是真心喜欢她的。可是，她学习成绩好，以后一定会考个好大学。他，就算再努力，也不可能赶上她。独自在远方，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多么想念她。他也拒绝了很多次那个很像她的女孩百般示好，但是那次生病，那女孩在宿舍照顾了他一整夜，迷迷蒙蒙中，他搂着她一夜未松手……
总有一个人，要先放手。
安琪慢慢止住了哭泣，缓缓站起身。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祝你幸福吧。哽咽着说完，安琪抬起头，红着眼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转过身就跑。
那就这样吧。青春爱恋，缘起懵懂，或许逃不过荒唐结束。原本想说，不要走，不要分手，却始终倔强地开不了口。
窗外面滴滴答答的雨，敲打着房檐，也敲打着安琪的心。每每这黯淡的夜里，她总是会在脑海里默默地想起他。想起那个曾说“我爱你，你爱我，他爱她，大家爱大家，那该多好！”的他。这样的夜，他们也曾紧紧拥抱过。
安琪终于懂了。雨泛滥的时候，她只是笑着把泪往心里流。雨停止的时候，她才终于嘶喊着让泪从眼里肆意地流。因为心碎掉了，再也装不下什么。
那一场雨，早就把他们彻底地拉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