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的人很多,荆轲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他们全都按照燕国的最高礼仪身穿白衣白帽,在易水岸边默然肃立着,像一尊尊墓前的石雕。只有易水河,还在秋风中兀自翻卷着浪花,不停的击打在河岸上,发出不知是哀婉还是嘲讽的曲调。燕字大旗被狂风卷籍着撕扯着,几乎就要随风而去,一如荆轲华美长袍上用金线绣着的龙纹和饕餮,它们在祥云做的图案里肆意的张牙舞爪却又被祥云死死缠住不得脱困。
“我还未穿过如此做工精巧的衣服呢,”荆轲想,”在遥远的记忆里他似乎在作绣工的母亲那里见到过这种衣服,但是始终未敢确信,因为这样的衣服似乎从来都不需要修。可惜了这样好的衣服,不久就要被鲜血浸透了,只是不知道是我的血还是他的血。"
出行的队伍出奇的安静,虽然没有泄露此次的计划,但是整只队伍仍然被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着。
“荆轲大哥,你说我们会死吗?”马车上的秦舞阳小声的问。
他还是个孩子,尽管他自称12岁就杀过人,而今年他不过15岁。
荆轲叹了一口气,“会死啊,但是你怕吗?”
“我不怕!”秦舞阳很有底气的说。
“但是我怕,我没有你勇敢。”
是的,逃,不正是荆轲的标签吗?他从小学剑、爱剑、舞剑,却从未用剑杀过人。唯一一次拔剑是在全村被秦军所灭之时,那时大概也是12岁吧。记忆不可思议的出现模糊,只记得火光,呼喊,和大片的红色,那是血的颜色。
记忆中唯一清晰的是他的面前有一个跟他差不多大正在纵声长笑的年轻人,他的声音嘶哑刺耳,令人毛骨悚然。他满身是血,手中拿着一把剑,剑上也还在滴血。那是父亲的血,母亲的血,兄弟的血,玩伴的血。
“来呀,你也有剑,拔出你的剑,来杀寡人啊!”年轻人的眼睛也变成狰狞的红色。
他茫然的拔出剑,呆呆的站着,什么剑法剑意似乎全都忘了,满眼只是血,血,血,父亲的血,母亲的血,兄弟的血,玩伴的血,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知道该杀谁。这时母亲不知何时醒过来,将那人一把推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喊道“孩子,逃,逃。”“逃。”这是母亲留给他的遗言,也成了他一生的梦魇。后来听说那次是秦王嬴政第一次御驾亲征,为了扩大军功下令屠村。
此后,他更加勤奋更加痛苦的练剑,只为能报仇,报那些红色的仇。可是他悲哀的发现,他再也拔不出剑了。每当他试图拔出剑的时候,脑海里就会被大片的红色弥漫,眼前浮现出那双红色狰狞的眼睛,耳朵里也回响起母亲的那个字“逃!”,一种从脚底升起的颤栗迅速席卷全身,继而开始牙关打战,他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恐惧,让他只想逃走。遇到卫元君时是这样,遇到盖聂时是这样,遇到鲁句践时还是这样。对一个自称剑客的人来说,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奚落,侮辱,不断在他的心头重演,他也许生就不适合做一个剑客吧。荆轲看着自己的剑,为什么总是恐惧呢?既然恐惧又为何要去挑战呢?为何不干脆将剑扔掉,去和高渐离饮酒度日呢?可是那些血的仇恨呢?那些父亲的血,母亲的血,兄弟的血就白流了么?
荆轲开始一个个望着这些送别他的人。他一眼就看到了高渐离,不禁笑了起来。这一生能够有一个知己,也就足够了吧,这次燕丹张榜招贤,就是高渐离给荆轲报的名。荆轲说:“我不行”高渐离说,“你一定行,我懂你。”是的,高渐离懂得荆轲的懦弱与无奈,懂得荆轲的痛苦和挣扎。在无数个痛饮狂歌的夜晚,他曾和荆轲一同落泪,一同大笑,高渐离知道荆轲的故事,荆轲却不知道高渐离的故事,荆轲问过,但他不说。
“壮士,你走了,我燕国的宗庙里从此永远供奉你的牌位。”燕丹饱含着热泪说道。
燕丹,你果然还是不懂我,我要这牌位有什么用呢?即使有用,那我父母兄弟的牌位又有谁供奉呢?荆轲只是在心里这样想着,并没有说出来,怕伤了这个灼热的年轻人的心。
他仿佛还看到了田光和樊於期为他送行,这两个人一个为他而自尽,另一个的头颅正躺在自己怀中的盒子里。田光是他的师父,知道他此行的任务后,匆匆赶来给他来上最后一课。“我是赵人,赵国如今却被秦所灭,我老了,不能报这血仇,但是你可以。一个剑客可以不会用剑,但是不可以没有勇气,我最后一次教你的,就是勇气,你看着。”说完,他拿起荆轲握剑的手,放到自己的颈上,笑着说:“你看,杀人很简单。”于是剑锋轻轻一划,血流了下来,又是红色,红色。但是这时荆轲的脚像被钉在地上,不再想逃走,而是看着这红色的血从自己的剑上流下来,流到自己心里。
荆轲拿着滴血的剑走到樊於期将军那里。
“樊将军你是秦国人,为何来燕国?”,
“我前半生是秦王的剑,为他杀了许多人,后来我累了,不想再杀人,可是他却杀了我的家人,啊,那血,红色的血,我杀人无数从未怕过血,可是这次却怕了,怕极了。”
“知道怎么才能不让他再杀人吗?”
“只有杀了他,才能不让他再杀人”,
“没错,我就要去杀他。可是我要取得他的信任需要借你一样东西。”
樊於期先是一愣,然后哈哈笑了起来:“不用借,我送你。”他拿起那柄剑,像看一个老朋友,然后缓缓倒下了。荆轲恭恭敬敬施礼,将樊将军的头放在了锦盒里。
此刻他拿着给秦王的三件礼物上路了,樊将军的人头,燕国督亢之地的地图,还有地图里的第三件礼物,荆轲的短剑。
图穷匕现,计划是燕丹想的,只是,真的有这么简单吗?燕丹说,你不是为自己报仇,是为燕国报仇,为赵国报仇,为天下人报仇,神明必佑之,可惜荆轲向来是不相信神明的,因为他们从未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过。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是高渐离的歌声吗?还是只有他能懂我。那些在燕市上一起喝过的酒,流过的泪,此刻都在荆轲心里混合着,沸腾着。
“来呀,你也有剑,拔出你的剑,来杀寡人啊!”那人狰狞的红眼又出现在他脑海中。
没错,我要来杀你了,荆轲想。
他向后望了望,秋风吹起来宾客们的白袍,连成一片片白色的帷帐,挡住了荆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