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武士指着远去的孙悟空说:“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
你习惯性地想笑,心里又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嘴角尴尬地扯到一半。算了算了,好不容易休息日,得看点开心的乐呵乐呵。于是你合上屏幕,拿出买好的门票。
今天你要去看一部话剧,门票上印着几个大字:两条狗的生活意见。
其实你读大学的时候看过这部剧,不过那时候年纪小,笑过就忘过了。对这部剧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剧情很简单的嘛:
狗哥哥来-名字太长所以你记不得了-福和狗弟弟旺财为了追求理想从乡下到大城市去打拼,两条狗的旅程就这样开始了。
“到大城市去!过上好日子!”
你坐在台下看着来福振臂高呼,狗弟弟旺财复读机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滑稽的嗓音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你也笑了。到大城市去,到世界去!这是快毕业的时候你和朋友们最常说的一句话,于是你真的到大城市去了。旺财的理想就是跟着哥哥来福实现理想,来福的理想是去城里追求幸福,过上好日子,然后......最好还能再见到它暗恋的小鸭子。你看,连条狗都有初恋。
台上的那条狗,好像人呐。
不识字的狗弟弟请哥哥念妈妈的信,为了让弟弟听自己的,哥哥来福对着空白的信一通瞎编:
“亲爱的旺财宝宝”
狗弟弟听到妈妈的信,顿时跪在地上,展开双臂痛呼:“妈妈!”
“哎!”第一排的女孩儿刚好清脆地接上这一句。
观众和两位演员都愣了一瞬,随机爆发出大笑来。你心想,得嘞,看一场话剧还能有相声现场的体验,也是头一遭。
你还是太年轻了,两位演员后面的演出才是颠覆了你对话剧的印象。什么第四面墙,在这儿不存在!两条狗时而诙谐,时而摇滚,时而抒情,时而朋克。表演形式之丰富:相声,小品,杂技,魔术,说唱艺术!好嘛,整个儿一话剧界的曲苑杂坛。至于刚刚刨活儿的那位姑娘,她也是太年轻了,两条狗抢走了她的包,还翻出了她的毛概作业。
两条狗刚刚进城就被抓了起来,再见时弟弟旺财已经发达了,要接哥哥一起去住。兄弟两狗来到弟弟的豪宅:二层小洋楼,有假山有喷泉有猫和老鼠里面一眼望不到头的摆满了美食的桌子,旺财要请哥哥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罐儿野鸡、罐儿鹌鹑、卤什件儿、卤子鹅、山鸡、兔脯、菜蟒、银鱼、清蒸哈什蚂、烩鸭丝、烩鸭腰、烩鸭条、清拌鸭丝、黄心管儿、焖白鳝、焖黄鳝、豆豉鲇鱼、锅烧鲤鱼、烀烂甲鱼、抓炒鲤鱼、抓炒对儿虾、软炸里脊、软炸鸡、什锦套肠儿、卤煮寒鸦儿、麻酥油卷儿、熘鲜蘑、熘鱼脯、熘鱼肚、熘鱼片儿、醋熘肉片儿、烩三鲜、烩白蘑、烩鸽子蛋、炒银丝、烩鳗鱼、炒白虾、炝青蛤、炒面鱼、炒竹笋、芙蓉燕菜、炒虾仁儿、烩虾仁儿、烩腰花儿、烩海参、炒蹄筋儿、锅烧海参、锅烧白菜、炸木耳、炒肝尖儿、桂花翅子、清蒸翅子、炸飞禽、炸汁儿、炸排骨、清蒸江瑶柱......
你想起来那是在你还小的时候,全家一起看春晚,听过几遍报菜名之后你就一字不拉地记了下来。你调皮地捧着妈妈的脸说:“妈妈,等我长大有钱了,我请您吃饭,吃什么呢?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妈妈只笑着刮一下你的鼻子:“怎么光想着吃呐,你长大了就这么孝敬妈妈啊?”你思索一下,认真地说:“那我以后有钱了要给妈妈买个大别墅!两层楼,有花园和游泳池那种!”大人们笑着摸摸你的头,小孩儿的一句承诺也是甜的。
你长大了,你去了很远的地方上大学,毕业后要去更远的地方工作。爸爸妈妈不同意你,你也不同意他们。总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的,你某次愤愤地挂断爸妈的电话之后在心里暗暗发誓。
狗兄弟又一次失散了,才华横溢的狗哥哥成了人人仰慕的大明星,喝着卡布奇诺抱怨着粉丝太多的小烦恼;狗弟弟则是混成了黑社会大哥,统领众狗。两只狗混得好了,说话都有底气了。
电影伯德小姐里头,妈妈一番我都是为了你好你知道我为你付出多少的老妈子式唠叨后,伯德小姐冲着妈妈大吼:“养大我需要多少钱?长大后都还给你!”你莫名地联想到这一段,初看这部电影就是因为这句台词。在爸爸妈妈无数次反对你去大城市工作的时候,在爸爸妈妈生气地撂下一句:“不听我的你迟早要后悔!”的时候。你多想像伯德小姐一样酷酷地说一句,养大我需要多少钱以后赚钱了都还给你们!不过你没这个胆子,爸妈还是爸妈。
等我毕业了,等我入职了,等我赚钱了。
二十二岁的你就像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头写的一样,你觉得自己正处在一生中的黄金时代,你有好多奢望,你想爱,想吃,还想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地云朵。
快要毕业了,可是学校某办公室里的办事老师也能轻松地难为你。他的工作很简单,无非是看一眼材料盖个章,但这是一位有上进心的老师,他给自己的工作定位是尽量难为每一个来办手续的学生,绝不让他们好过。你莫名挨了这位“老师”一通数落,心里早开骂了脸上还得挂着笑迎合老师。你心想,没关系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就委屈这一下。
快要转正了,签合同的时候觉得月薪一万多挺不错的,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到手九千,也还凑合。你为了省钱住得离单位远了点,每天要花四十五分钟穿越大半条二号线去上班,一去一回十二块也不便宜。好在住处离地铁站很近,房东阿姨给的价钱也还算公道,算上水电网一个月三千五。没关系,单位包三餐,扣掉每个月两千块零花钱,总还能攒个三千多块。
你想起小时候跟妈妈说的,我要赚钱,要给爸爸妈妈买大房子。
中环边上新开盘的房子一平六万八,你去售楼部看过。一百平的房子刨开公摊差不多有90平,三室一厅双阳台,坐北朝南,挺好的。首付要两百五十万,把爸妈在小城的两套房子都卖掉勉强能凑齐,如果能申请到三十年的贷款,月供大概是两万。如果把每天早上的地铁换成公交车,如果压缩一下每个月两千块的零花钱,如果......你在脑海里压缩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在每个细节上牺牲舒适度来换取节省,还是怎么算都不够。
早上六点五十起床,赶七点半那一趟的二号线,今天下了雨,老城区的地砖暗藏玄机。你小心翼翼地挑选每一块落脚的砖头,努力在速度和安全中找到平衡,可还是败在了一块演技很好的地砖上。一脚踏下去,地砖缝里暗藏的泥巴水和你的鞋袜来了个热吻,你能清晰地感觉到袜子一点点濡湿的难受,似乎还带着点儿硌脚的泥沙。好不容易挤进高峰期的地铁,密闭的铁皮车厢弥漫着夏天的水腥味儿,空调有气无力地吹着冷风,你的眼镜起了雾。
王小波说:“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你被有弹性的人群固定在车厢的某处,看着小电视上的社会新闻,某地贫困农民一年的收入也就万把块钱,地处偏远地区的孩子为了上学要走十公里山路。读书时候也没少看过这种新闻,那时你觉得自己会是残酷世界的幸存者,还不错的大学里还不错的专业,最后以还不错的成绩毕业找了份还不错的工作。地铁停靠在某个换乘站时,外面排了长队的乘客挣扎着挤进车厢里最后一点空间,你快要不能呼吸了,你觉得这挤进来的人占据的空间里有一部分像是从自己身体里挤压出来的。你好像突然明白了,原来没有人是幸存者。你们是不一样的牛,生活就给你们预备了不一样的锤。
狗哥哥来福自认是条血统尊贵的狗儿,他要尊严。只是每次他想要坚持那么一点儿尊严的时候,迎接他的总是拳打脚踢,一次,两次,来福坚持不懈地挨打,但是尊严不是坚持就能换来的。你的情绪从笑声中抽离出来,你觉得台上一次次挨打的两条狗牵扯到了你的情绪,你刚想要感动,情绪马上又被铺天盖地的笑话给淹没了。如此反复几次,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让你实在没得脾气。
卖年糕团的小商贩得时刻提防着城管,上班的你得随时接受领导插队扔给你的杂活儿,领导得随时准备给他的领导开会汇报。你学会了凡事挂着笑,只说好的,出门在外笑脸好办事儿嘛,学校里为难你的老师只是个小小的缩影。对于成年人来说,尊严和体面是奢侈品,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身不由己。你开始懂了,生活所迫这四个字,原来要这么写。
你看着台上的两条狗去参加选秀,当保安,抢劫观众的包,你看着这两条有梦想的狗一次次的挣扎,尝试,你看着来福念着那封空白的“妈妈的信”,你看着两条狗被城市摔打得一瘸一拐还在台上插科打诨。
好惨的两条狗,但是台下观众笑得好开心。你也在笑,这事儿真他妈邪乎。
你觉得这两条狗真他妈像人,你觉得人有时候真他妈像狗。
“亲爱的旺财宝宝,你在那儿哭了好久。亲爱的旺财宝宝,你和哥哥要一起登上那座黄色的潜水艇。亲爱的旺财宝宝......"
走出剧场,你突然很想妈妈。当初和爸妈大吵了几次之后你还是来到了这个大城市,只是打电话的次数少了,不好意思嘛。
你走进夏天的夜里,拨通了妈妈的号码。妈妈说休息日出来放松一下挺好的,妈妈说她今天也和爸爸出去爬山了,妈妈说你不要舍不得钱放假了就出去吃点好的不要蹲家里吃外卖垃圾食品也少吃顿顿都要有肉有蔬菜,妈妈说你多出去运动一下平时看你微信步数都不超过五千步一点儿都不健康,妈妈说你别忘了给咱们家在蚂蚁森林合种的树浇水一天能浇500g呢。你说好,好,知道了,你们俩也好好的。
你打开支付宝给树浇水,看到妈妈前天给你转了一笔零花钱,留言是吃点好的。你觉得肚子饿了,路边的鸡蛋灌饼香味儿勾得你心痒痒,做灌饼的阿姨说快收摊儿了免费给你加个鸡蛋。你咬了一口,饼皮酥脆的夹着的蛋饼松软,酱汁咸香得恰到好处,你跟阿姨说好吃,阿姨骄傲地告诉你她在这里摆摊快五年了生意不要太好伐。
你拾掇好心情走在回家的路上,今晚的风太舒服,多走两站再去赶末班地铁吧。胃里是妥贴的,心里也是。
狗活得像人一样不丢狗,人活得像狗一样不丢人,这是大多数人和狗的生活常态。
生活是沮丧的,正如生活是温情的。它有时候对你好得不得了,有时候又很混蛋。
你吞下最后一口灌饼,一头扎进国际大都会地夜色里。是人是狗,生活比戏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