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荒芜的故乡
盛忠民
一
忽然感觉我的故乡很孤独。这种感觉是在我看到村庄里那棵古老的红豆杉时,冒出来的一种悲伤。古树嶙峋,树叶凋零,像个还留着稀疏头发的老人,但似乎还在顶天立地。这让我想起我的父亲,还有村里许多老人,故去的健在的都这样,即使人已苍老,但很少佝偻,许多人直到死去依旧腰板笔直。我也想起我家老屋后面山坡上,原先存在的一棵桂花树,也是百年已久,树干上爬满青苔或一些寄生植物。桂花树在我没离开时就已经枯死成泥,周围留下一块空间,还有一些腐烂的树根,仍然抹不去痕迹,就像许多故人,离开了,记忆却还在。
我不知道怎么样形容我的故乡,许多时候我非常憎恨。我憎恨它的闭塞,憎恨它的狭小,憎恨它的偏僻;我甚至憎恨我的父母,憎恨我的家——那间破旧的老屋。老房子很低矮,低矮得让人进门时要低头弯腰。屋子里阴暗潮湿,抬头就是灰黑色的木头楼板。我非常害怕走上楼板时那种声音,那种仿佛随时都会断裂的声音。唯一让我感觉温暖的是那个柴火土灶,灶台上冒着热气的时候,会让人感动。
我无时不刻都想着离开,从我懂事起就想着逃离。我受不了那些猥琐的俗光,受不了那种苋菜籽可锯板的小气,那种贪婪,那种嫌贫爱富的虚荣。一次又一次我跟命运抗争,一次次走了又回,回了又走。
每一次的走与回,或者回了又走,都让我备受煎熬,不舍中透着绝然。但我知道在我的潜意识里还是眷念多一些,那种源于内心的亲切挥之不去。
几十年后,我又回到故乡,这个小小的山村。村庄写满了苍老,在我感觉有些落寞的眼里,一切都充满了无奈和孤独。斑驳脱落的房屋墙面,石头铺就长满苔藓的台阶。我感觉我的记忆就像石缝里长出来的青草,零碎而可怜。
不见人影,我只见到一只灰色皮毛的狗,无声地看着我,像个失去记忆的老人,那眼神仿佛在告诉我,这里已经被遗忘。看着狗的样子,满是孤单和寂寞。
灰色的石头,灰色的台阶,还有灰色狗,甚至整个村庄都是一种灰色的基调,我的心莫名地被荒芜和破败刺痛。
二
村庄很小,一直以来窝在大山之中。许多年来用一条小路与外面世界保持着弯弯曲曲的联系,其余的路不是通向更深大山之中的小村落,就是通向它自己。
走上这条小路,我就明白我来到了我的故乡。这地方总在我的一辈子里等着,但我来与不来它都不会在乎。
人生就这样短暂,一晃就不见了。就像我走出故乡,走完这条小路一样,一眨眼走到了头。回头觉得一辈子是多么的狭促,又让人感觉是多么的具体。
倘若我再不回来,倘若我永远地走了——从这条小路,从我的老屋,从满山的竹林,从这个村庄——那么我就能遗忘那些简陋,那些猥琐,那些小气,那些善良,那些真诚。
我站在一座坍塌的老房子前,几只鸟在长满瓦松的屋顶鸣叫,发出悦耳的声音。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这么开心,难道鸟儿在嘲笑我的伤心?然而我不懂鸟语,鸟儿们难道也已经不会使用我老家的方言?
这是一座挺气派的台门,坍塌有好几年了。天井里长满了苔藓和青草,屋顶的大木梁已经被蛀虫雕刻成另一种落寞的艺术。墙角石板之间,一群蚂蚁正在进行着它们的事业。似乎所有的东西在反复轮回,除了时间,没有什么是永恒。房屋坍塌了,变成泥土,然后生长草木,繁衍另一些动物。时间之后还是时间,但永恒里却再也没有永恒。
不知为什么,一直以来我就不喜欢我的故乡。我不希望长久地在这里生活下去,我讨厌村庄里的每一间房子,都是这样小小的窗,窄窄的门,低矮的屋檐。我很无奈出生在这个地方,我认为我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在这里。但我曾经认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还是在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甚至变得剧烈。
那一年修路的时候,村里人曾经想着这是百年大计、功德无量。因为想到子子孙孙都要走在这条路上,路修得平坦、宽畅、结实。拖拉机、卡车,甚至小包车都开进了村庄。这下放心了,村里人对生活充满了憧憬。
我觉得自己在这里会生存得更长久,尽管心里不喜欢。那时我年轻有力,觉得可以尝试着改变。我觉得我可以更好地活着,在这个山村,在这个被我厌弃的故乡。
可是,我发现村庄虽然有些改变,人却越来越少。年轻的离开村庄去了外面闯世界,年老的走的走了,那些走不动的只能整日坐在家门口,眯着眼睛晒太阳。我心里常常想:我是不是在这个地方生活的太久了,这个村庄已经厌烦我了,或者是我厌烦它了,我的不喜欢一下子又复活了。我觉得我也该挪挪身,换一个生活的方式了。
我的离开是在父母走了以后。父母给我留下了一间低矮的木房子,那间高一点的人进门要低头的木房子。这间房子朝南坐北,整个墙体凹进凹出,石灰粉刷的墙面已经斑驳脱落,屋顶瓦片也已经零落不堪。我曾经想着要拆掉重新修改一座新房子,但又觉得我总得离开,因为一直有个不喜欢的心结。
我老房子后面有两棵大树,一棵是银杏,另一棵也是银杏。树是邻居一对老夫妻的,据说是他们爷爷的爷爷种的。秋天一到,我的房子屋顶便满是金黄。但每到春天,特别是雨季,屋顶由于树叶腐烂,堵塞了瓦缝,家里经常漏雨。房子不想修建,银杏又砍不掉。我的心里憋屈着,又拿人家没法子。人们说:树挪死,人挪活。
有一天,我终于离开了这个村庄。我把一个新的地方当成了我的家。
但一个人心中的家,似乎并不是仅仅有一间房子就可以。在新的家里,我所做的梦几乎都是在老房子里,我常常在梦里看到一些老人。他们佝偻着身躯,露着真诚的笑容。我发觉自己潜意识里,总是深陷于那些陈旧、荒芜、偏僻,却又宽厚、淳朴、善良的记忆里。甚至那些鸡鸣狗吠、虫草相间,都会进入我的梦里。
这样想着,我会情不自禁地去故乡看看,去村庄走走。老房子又坍塌了好几间,人又离开了好几拨。曾经同我一起生活过的许多生命,包括动物、植物,我不知道还剩多少。那些衰朽砖头、瓦片、农具,似乎随便触碰一下,都有一段鲜活的记忆在瞬间苏醒。
我觉得我的故乡离我越来越荒远,我不知道我的生命过程中,还能否再回来几次,但我知道我的灵魂从来没有离开过。尽管我内心对故乡充满不喜欢,尽管荒芜将伴随村庄,我知道我的记忆终将在我老房子的轰然倒塌中与之一同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