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蜉蝣
坐了大半天的车回到故土,陌生感其实很强。记忆开始清晰的年纪,我就去长沙生活了。结婚后更是不曾回来过几次。高铁站凶巴巴的工作人员,出站后抢行李的的士司机,都让我感觉到难堪和不适。电话那头亲人的关心,又扯出一大堆带着感动的复杂情绪。
在高铁上我一般不是睡觉,就是玩。每次想好好把这几个小时利用起来,读读书,却总是心有余力不足。今天不知怎的,倒是很想翻本书出来看一看,于是一路上,居然也就差不多看完了。作为一本科普向的书,读来轻松不费脑,很适合做旅途读物;而作为一本女性主义文学的科普读物,搭配着这次旅途,却让我本就纷繁的思绪更加混乱。
到姨家里,我吃饭时,我妈和外婆又在劝我经济要独立,由此开始攻击起我那沙雕丈夫和不靠谱的老爹。我也就由此知道了我爸为什么觉得我哪怕回湖南长住也不能待在姨家,而得去我公婆家里。原来他是怕我一回来,这婚姻便结束了。却不会动脑子想想,这婚姻若脆弱到这种地步,又有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
我于是也就明白了我爸对他们家为什么总是一副满心怨气又委屈求全的样子。对他而言,你自己选的路,委屈死也得走下去,他希望“你们幸福”,而不是“你幸福”。
我于是也就明白了,结婚后,我那种“无家可归感”的根源在哪儿了。你能对一个称呼你公婆为“你爸你妈”的父亲抱多少期望呢?
可这些天,我又那么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我又有家了。那个家不是父亲给的,是母亲和姨给的。在她们看来,什么离不离婚丢不丢脸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在这种经济不独立的状况中委屈下去了,你只有自己能力更好,更强,才不会遭人轻视,才能经营好婚姻,照顾好小孩。
所以,当我姨听我说没时间读书时,才会比我更着急,迫切让我腾出时间来备考。说如果我在杭州没有时间,那就到她家来,她给我提供条件。正好外公身体不好,我妈回来照顾,都在姨家里,我妈更着急,连打了几个电话催我回来。于是便有了我的这趟回乡之旅。
她们的关心和接纳,蓦地扯出我满腹的委屈。最首先想起的,便是一次次吵架时,他脱口而出的那句“你别做了,滚蛋吧,明天就滚,爱去哪去哪,我这里不养吃闲饭的人”。每次冷静之后,我说他不该说这种话,他总有理由,你一生气就不干活了,我当然叫你走啊。
但凡有骨气一些,听到这种话,我该走的,立马就走的。可我走去哪儿呢?我那堆几年来慢慢攒下的书要怎么处理呢?想到随之而来的一堆麻烦事,又退缩了,继续提心吊胆地得过且过着,等着下一次的驱逐,是的,驱逐。所以张爱玲说得真好呀,她说:
“女人当初之所以被征服,成为父系宗法社会的奴隶,是因为体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体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竞天择的过程中不曾为禽兽所屈服呢?可见得单怪别人是不行的。”
所以,一切不能完全怪他,硬要怪,只能怪他不爱我吧。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也就天然地能在这种情况下能毫无顾忌地,在生气时脱口而出那句滚字;能在半不耐烦地挽留我时,直白地说留我是因为我现在对他有用了,我是“自家人”,省钱;他也习惯了有我的生活,我一下走了,他不适应。
作为男性,他天然地不用面临“无家可归”的境地;而作为只有一个姐姐的“独子”,他和父母的关系是和谐一体的。所以他无法理解他那句“滚蛋”对我而言有多严重,;他更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们平时生活得挺开心,小日子也过得挺滋润,但我一旦受了委屈,和朋友吐槽起来,却仿佛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呢?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我问懵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只能一遍遍地数着,他,以及他父母这些年让我受了多少委屈。而他,听到这些又开始不耐烦了,到了愿意拿戒了无数遍也戒不掉的烟,来交换所有这些事一笔勾销,我以后再也不提;并且还狡猾地打了个折,先戒纸烟,拿电子烟过渡。
其实他也是有些委屈的,他觉得我朋友说得狠了些,什么“湖南农村那种人家”,什么“剥夺和束缚”,他没太懂他怎么剥夺我,又怎么束缚我了。可为着我的“有用”和对我的“习惯”,以及对孩子“家庭圆满”的顾忌,又看我确实受了些他能稍稍理解的委屈,泪流不止,于是不得不认错,道歉。无奈居多。
从他的角度看过来,更像是我突然听了我妈和我姨的撺掇,为着我那点小委屈,在闹脾气了。也就不难理解,他父母一听说这事,就觉得她们对他们不满,马上想起彩礼没给,婚礼没办的事,开始说一切好商量了。就连我爸,也是这么个思路。他们无法理解,她们最朴素的想法不过是“你经济要独立,不能这么在夫家受气”。
而我最大的问题是沉溺于混混沌沌不用动脑的生活,把怀孕以来所有委屈带来的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更严重的是,将对父权制的怒火也部分发泄在他身上。尽管我很明白,在意外怀孕这件事上,他要负全责,但把孩子生下来的决定确实是我自己在无知与恐惧中作出的;我也明白作为父权制下既得利益者一方的他,但同时又出生于穷苦家庭,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受害者。
他总说我不愿意认错,这又总要牵扯到未婚先孕的心结。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结,可我放弃了思考,放任一切模模糊糊,逃避在“还过得去的生活表象下,不可避免地不时沉溺于自己的委屈中,于是蛮不讲理,满心抱怨又无可奈何。于是没有矛盾的时候,日子能开开心心,而一旦冲突,新的委屈加上旧的,仿佛没完没了,日子难挨。
可到如今,这种情况已经到了我妈和我姨都看不下去,忍不住插手的地步了,这事,也该有个了结了。而回家路上,张莉老师书中那句张爱玲的引言进一步打醒了我,我不能再这样鸵鸟下去了。这次回来,也是一次机会,好好想想,想想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我有时也会疑惑,我们如今的关系和恋爱时期相比,其实平和多了。相处久了,年纪大了,慢慢也会学着妥协,学着照顾到对方的情绪,磨合得似乎也还过得去。而他身上的毛病,在了解他的生存状态时,又难免多了几分了解。所以每次委屈了,跟身边人吐槽两句,发泄完了,也就暂时没事了,反而总惹得身边的人气得牙痒痒。他们只看到我的委屈。也就造成了使他又难以理解,又委屈的局面。
我一直没彻底想清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之间仿佛总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在中间隔着,哪怕他总在跟我强调,我是“自己人”。这导致我甚至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怀疑,是不是我对女性主义的关注与兴趣加重了我们之间的隔阂,因为对两个整体性概念的思考,不可避免地会牵涉到具体的两性问题,比如我和他之间的问题。
直到今天,我不停地问自己,我们之间真的糟糕到无以为继了,到了不得不分开的地步了吗?为什么必须是我先和他离得远远的,必须得等到我经济独立之后,我们才能继续毫无顾忌地生活在一起呢?
这几天他在不停地问我,为什么非得这么麻烦跑到我姨家备考呢?他可以给我腾出时间来,吃住方便,地方宽敞,书,打印机都有,各方面的硬件设施都比我姨家要好,也不用麻烦和打扰我姨,落个白吃白住的名声,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还要回去呢?
那时候我还没太想清楚,他用这些方便,用他可怜兮兮的为难,不停地留我。而我又一直犹豫不决,时而想走,时而想留。最终多少有些放不下,主动和他做戒烟的交易,他的讨价还价在我意料之中,却又忍不住失望。其实,在我主动提起这个交易,我就输了,而他的讨价还价让我输得彻底。
爱。这个字眼也是我逃避已久的。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听他说完“你求我也没用,我不会爱你的”这句话之后,在某一天,我告诉自己,我死心了。而在这很久之后,我因他而波动的情绪慢慢减少,就事论事地因生活中的矛盾而生气,打心眼里接受了“凑合着过”时,我就知道,我不爱了。起码不再对他抱有任何情感上的期待了。他不是爱人,只是搭伙过日子的丈夫。
而问题的症结也正在这。我们这几天讨论的焦点一直就在他以前让我受了多少委屈,他以前多不愿意为我考虑,而以后我又会不会依然还要受这些委屈,他以后是不是依旧不会为我考虑上。这是所有一切问题的核心,而这也才是我这次回来之后,要不要再立刻回杭的关键。
可以上这个问题的核心却是爱不爱的问题。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我们在萧山吃烤鱼时,他跟我说,肯定要努力挣钱啊,不能让心爱的女人跟着我吃苦;我又想起初识时自己朝气蓬勃的状态,以及他当初的心动与由此而来的一些傻事。只是后来吵多了,闹多了,许多美好的回忆被一层层时光之尘掩埋住,以至于我们都忘了,曾经也那样倾心相爱过。
而失去爱,仅靠着道德和孩子维系的婚姻,没了那份发自内心的自相互疼惜与体贴,彼此的算计终究在中间筑起一层厚厚的墙。他不放心把钱放在我手里,哪怕这么多年了,很清楚我从不乱花;而我也永远要为以他为中心跟在他身边,最终却落得个耗光青春一无所有的结局而惴惴不安。身边所有知情的人劝我及时离开的真正原因,所谓的“剥夺和束缚”的真正所指。
毕竟和丈夫一起努力拼搏,或者全心全意为家庭服务的女性,最终却落得个一无所有的悲剧还少么?
人性,是不能考验的。所以当他说什么“婚后财产肯定是我们一人一半啊”的时候,我其实是不信的,哪怕他当时说的时候很“诚心”。我很明白,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现在对他还“有用”。等到他觉得我“没用”的时候,那些在我还“有用”时都要一分一毛紧紧攥在手里的钱,不知道还有几分能拿到我手里。甚至他说我可以随便选的孩子,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了。
他可能以为我又在恶意揣测他了,我只是在分析人性。
虽然我确实一直傻不拉几,不太懂什么人情世故,但对于亲身经历过的事,也并非全没有思考能力的。
至此,我也不得不承认沈亦斐老师那句我一直有些不以为然的话,其实是特别有道理的。她常说“没有爱的婚姻是难以忍受的”,确实如此。可我不会再去希求他的爱了,因为爱是求不来的。我只能说,鉴于多年的感情和现状,如果他觉得可以,我们也可以试试学着怎样去爱,但这也只是从相处的角度而言。真正的爱,是对方吸引你,你不由自主地想对对方好,舍不得对方受半点委屈,所以还得先找到自我吧。
我害怕走到那种万劫不复的地步,也想有一个能生死相依的家,如果不能全部做到,起码要避免第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