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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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一次吃这样的宴席,我毕生难忘。”爸爸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就像给什么妖魔魇住似的,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因脸皮抽搐而暴露的诡谲,“ 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


01

他坐在位于巨型仓库一角的狭小房间里,落日余晖透过铁窗栅栏洒在他那张略显白皙、戴着眼镜的脸上。他呆呆地看着桌上有些发黄的账册,放在账册上的双手许久没动,无意识晃动的双脚倒是漾起了地面的灰尘——在斑驳的光影中冉冉升起。他似乎在侧耳捕捉什么声响。

忽然,他站了起来,转身把账册挂在身后的架子上,再转身从眼下这张油漆脱落、板缝有些开裂的桌子抽出抽屉,拿出一叠单据,往门口走去。就在跨出门槛之际,他收住了脚步,继而转身回走,边走边翻看手上的单据,犹豫着抽出三张放在刚才坐的木椅上,其余的放回那个抽屉里,扣上锁页,锁上锁。

他拿起椅子上三张单据转身的瞬间,目光给这张自己天天坐、熟悉到如同身体一部分的木椅吸住了:椅子的漆面像皲裂的庄稼地,垫着几层旧报纸的凳脚勉强支撑着不让椅子倾倒,座托上那光滑、隐隐泛出毫光的凹槽就像个肥硕桃子的印痕——这是他爸用了二十五年、他用了九年,父子两代人用屁股研磨出来的痕迹。他的手掌在凹槽里来回摩挲——缓缓的,像触碰婴儿稚嫩脸颊那般轻柔,似乎要探首到岁月深处跟父亲窃语......

只是恍惚了一小会,他毅然迈出保管室,走出大仓库。他把沉甸甸的钥匙串塞进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口袋,脚下的解放鞋在细石子路面上发出"嗦嗦"声。路旁半枯的茅草在微风中摇曳,远处稀疏的人像在阴影里移动。天还不晚,是这座位于北山东南山脚的国营采石场,冬日下午不大受阳光眷顾而已。仓库到场部只有百来米,转瞬即到。场部办公室是由青砖墙,顶上浇注水泥封盖的一层平房,冬冷夏热。三伏、三九天通常都见不到场部领导。现在,场部门口就停着他侧耳聆听声响的吉普车——场长邓三才那部披着卡其色帆布篷的专车。

场长已经十一天没来石场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

经过冷清的工会、生产办公室、财务室,他来到场长办公室。他敲了门没等回音就推门进去。浓烈的烟味扑鼻而来,有烟臭味,也有烟香味——一股浓郁的甘甜味,似曾相识。

办公室里只有场长邓三才和会计邓姐,场长的桌子上就放着一包明黄色的凤凰牌香烟。对,就是凤凰牌香烟特有的甘甜味。他对烟味有种天然的反感——臭。他不抽烟,仓库也禁止抽烟。但凤凰牌却让他记住了:近一两年来,罗牧田一见到他就给他派烟,明知他不抽还派。是这个味。

邓三才正在接电话,脚后跟一磕,一副军人的做派:是,局长!保证不让一个工人下岗。邓三才是部队转业回来的,一直保持着军人的习惯,尤其面对上级;一年四季草绿色的装扮生怕他曾经的军人身份被人忘记,只是摘掉了红星和领章。他年近五十岁、身材高大、体格魁梧。即使烟酒过度使得他的眼袋稍有些浮肿,脸皮略微松弛,也不影响他对下属展现威严和温暖。

邓三才放下电话问他,小罗有事?烟味、酒味随着邓三才温和的声音一起传给了他。他说有,在烟酒味和声音的笼罩中,迅速而带点慌乱把三张单据呈给邓三才,期盼的眼光从镜片后面透出。然后一声不吭地站在邓三才桌子边上。邓三才接过单据边看边叫他坐。

他拖来一张椅子在边上坐下,等待邓三才的批示。邓三才把单据放在桌面上,边看单据边顺手拈起桌上的钢笔,扭开帽子,就要在单据上签字批示......那刻,他脸上浮现出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邓三才似乎记起了什么,狐疑的神态有些夸张,他放下手中的钢笔,一张一张仔细翻看。口中说,输血费啊,三月的,六月的,九月的,三个月输一次?他慌忙回答,是。邓三才看着他,眼神似看非看,实在搜索记忆,又说,好像去年也有几张?他更加慌乱,怯懦地说,是。邓三才继续追问,前年也有吧,之前你爹好像也有这样的单据?他急忙解释,是家族遗传病,地中海贫血,一段时间要输一次血才能续命。

邓三才似乎理解了他,表示了同情,说难为他们父子了。但语调忽而直下,说,你爹好像不是贫血而是肝病死的?当时,场里还开了追悼会。他讪讪而言,有些窘迫,说是由于贫血引起的,导致肝病……

这时,邓三才站了起来,踱起步,边走边说,场里这几年效益不好,合同工都遣散了,正式工有的办停薪留职,有的直接辞职——大家有更好的路子,他是支持的。留下来也行,他争取不让大家饿肚子,但只能发生活费。他说他一天到晚求爷爷告奶奶的去当大号乞丐,不就是为了场里这百十口人的肚皮吗?

邓三才说话没什么逻辑,像在说明情况,又像在诉苦。然后把单据塞回给他,要他体谅场里的难处,单据先自己留着,等场里情况好转了再报。邓三才口气是商量的,动作却是干脆的,不容质疑。他接着单据,手微微在颤抖,瞬间的失落竟让他不知所措,白皙的脸上顿时涌出红晕,汗水随即涔出。

他嘴里蹦出了一句让他后悔的话,但已覆水难收,他说,那张冬青为什么可以报?邓三才脸一下子就僵了、黑了,冷冰冰很是瘆人。办公室里寂静无声。沉默似乎让邓三才积蓄了力量,然后吼了出来,让他和会计邓姐吓得一愣。邓三才说,你跟张冬青比?她爹是谁?你爹是谁?你爹只不过给游击队送过一次信,就捞得一个工人身份,死了还让你接班,让你能吃上商品粮。邓三才接着吼,我不拆穿你,是给你死去的爹留点脸面,你还蹬鼻子上脸啦,既然你不要脸,就别怪我。邓三才又问那输血到底怎么一回事?当他是瞎的吗?邓三才还说要去县医院找那个给他开单的医生,问问那医生还想不想干?

邓三才的话就像机枪的子弹一样“哒哒哒”而出,又准又稳又狠。他像给机枪扫中,在子弹下血肉横飞,身躯歪歪扭扭的。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嘴巴不停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邓三才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语气稍微缓了下来,说既然党和人民把这个单位交给他,让他当这个家,那是信任他;他就不能让大家把国家的东西当自家的,谁都可以随意摸一点,抓一把;以前效益好,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结果就落得当下的样子,都是大家不爱护国家财产,没把国家放在心中。再这样下去,他就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信任了。

最后,邓三才又说,他也有责任,不过以后再也不能这么搞了。然后没好气地甩甩手让他走。

他不甘心地走向门口,只跨两步就转身回来,涨红着脸对着邓三才哀求,场长,能不能先支点钱?救命的。

他看着埋头在桌上文件中的邓三才丝毫没有理他的意思,才无奈地转身离开,眼泪禁不住涌出,溢满眼眶。为了不让眼泪流下,他仰起了头。

会计邓姐插话了,像是出主意又像安慰他。她说,卫国,别灰心。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让他看看那些辞职去深圳、珠海、汕头特区的人,哪一个不是赚得盆满钵满的?像他这样有文化,又能干的人会比那些人差?说不定哪天还要靠他呢。还希望他到时可别推托。

他哽咽中带了一丝苦笑,说,我能干?我能干的话,就不会把凳子坐到可以养鱼了。

邓三才以为他有辞职的意愿,就说,对喽,树挪死人挪活。

辞职?辞了职我一家四口人吃什么?他把这句话喊了出来,对谁喊?他也不清楚。

天渐渐暗下来了,他昏昏沉沉地踩着他那部二八大杠往家赶,车速飞快,似乎要冲破那即将吞噬白日的黑暗。他使劲地按着车把上的铃铛,仿佛这样才能发泄他心中那股抑郁之气,铃声一声追一声,宛如杜鹃鸟在旷野中啼鸣。


02

回到小罗村时,天已全黑。

他推着自行车走在昏暗的巷子里。受惊的猫在蹿跳,狗吠了几声也无趣地偃息了。对这条张开双臂就能顶到边的小巷,他再熟悉不过了,即便路面坑坑洼洼、七弯八拐他也能闭着眼摸到家。

“嘎吱——哐” 他已经尽量放轻手脚了,可家里的老木门还是发出巨大的声响。

屋里黑黢黢的,一点光也没有。

晓英,他叫了一声,没有回应。他提高音量叫,娘。

终于有了一点声响。他把自行车停在天井里。这是一间有两小间房的农村瓦屋:进门是天井,再进去是堂屋,堂屋边上是侧屋,侧屋回来是和天井平齐的杂间——饭桌、灶台、杂物都在其中。

他走进堂屋,摸到墙边电灯开关的绳索,他拉一下。灯亮了,灯光投射到屋角的一张木板床上——满是补丁、混黑的蚊帐微微晃动。床边一张和床齐高的板凳上放着一大碗稠粥——粥面撒着一层油炒萝卜干末,还有一根咸菜梗。

他撩开蚊帐,一阵酸腐味涌入鼻腔。他皱了皱眉头,连忙把账里的人扶起来,斜靠墙坐着,叫娘,怎么还没吃饭?他娘声音里没有什么气,软耷耷的,说卫国回来了,歇了一会她才说不饿,没胃口。

他把蚊帐往帐顶翻,让空气流通,然后把粥碗端到娘胸前,放在她有点颤抖的手上,说总要吃一点吧,不吃怎么行。他陪她吃。

他走出堂屋,转到杂间,只见饭桌上放着一碟炒萝卜干末,一小碗生咸菜,还有半截手臂粗的番薯。他在厨架上拿了一个瓷碗,在边上的铝锅里舀了几勺粥,夹了两根咸菜梗,把半碟萝卜干末倒在碗里,拿起番薯,回到堂屋。

看着娘已经开始在喝粥,他露出了那天仅有的一丝笑意。他把手上的碗放在床边的板凳上,掰了一点番薯,捏碎,放在娘碗里。他跟他娘说,吃点番薯就不拉肚子了。他自己也端起碗,哗啦啦地往嘴里倒稀饭。他鼓励娘多吃,说多吃点才有气力,过两天就带她去医院输血。一听到这话,他娘瞬间就激动了,随即把碗往他身上搁,哭起来,一抽一抽的,说不输,说让她死。

他没接住碗。粥洒在床上,白花花、黏糊糊一大片。

他娘对着老天哀吼,要老天爷告诉她,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拖累了他爹一辈子,如今又要拖累他。还挣扎要着从床上爬下来,要去死,死了就不再拖累他了。

他慌乱地搁下碗,口中连连喊娘,双手抱住正在翻滚的娘,把她箍定在床板上。娘气力小得像一只蚂蚁的,在他的环臂里挣扎了一会就作罢了。他安抚着手臂上身轻如雀的娘,口里喃喃道,说娘你别这样,总会有办法的,总能找到办法的。可心里却一阵酸楚: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娘这样的情绪激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发泄完就平复了。半晌,她又开始后悔把粥弄倒、把床弄脏。挣扎着要清理。他没让她做。

娘看着在清理床席的儿子,又开始唠叨了,灰黄、满布皱纹的脸带着慈爱、怯弱、无奈又激愤的复杂神情,说他们家咋就变成这样了?他爸早死,她一身邪病,他好不容易讨个老婆,最后还生了个没把的......倒霉事都落到他们家,是他们家风水出问题了?祖宗看他们家没后就不保佑了?

他安慰娘,叫娘别瞎想,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他爹过身那年过六十一,算高寿了,不是歹事。生囡囡那事,由于他是国家编制,规定不能生二胎。还说女娃也挺好,女娃跟爹娘亲,跟奶奶更亲。

他娘还是愤愤不平,说她一想到前屋那家人,尽生仔,一生还生俩,就气得半死。

他也一时无语。

就在那时,“嘎吱——哐”再次响起,随后,传来女儿清脆的声音:爸爸回来喽。冲进堂屋的小囡囡飞身扑上正在清理床席的他背上。

五岁的囡囡手舞足蹈地跟他分享她的喜悦,说有好大好大的鸟,比她爸爸还要大。骑到鸟背上,可以飞到天上去。他没弄明白女儿在说什么,就看着随后而来的老婆罗晓英。罗晓英嘴角还翘着,应该是掩饰欢乐后残存的笑意。

罗晓英说,《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和黄蓉骑的大雕。还说电视里全是雪花点,一闪一闪的,牧田弄了一根七八丈长的天线架子,捅到半天高,转一下看一点,再转一下又看一点,整晚看雪花点就够了......罗晓英看着他逐渐黑下来的脸,就闭了嘴。

他娘阴沉沉地说,少往那家走,咱家跟那家不是一路人。罗晓英帮忙收拾碗筷,接嘴就说,什么一路二路的,就看个电视至于吗?他娘低吼,至于!那家是地主,咱家是长工,欺压了咱家几代人。罗晓英不屑与他娘辩驳,嘴里嘟囔着,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地主长工。端着碗筷就去了杂间,把他娘噎得浑身发抖。他连忙扶着娘,然后对女儿说,囡囡乖,来给奶奶揉揉背。说着就去追罗晓英。身后传来女儿糯糯的声音:奶奶别生气,囡囡给你捶背背……

杂间里的罗晓英正麻利地把萝卜干末碟、咸菜碗、和装剩下稀饭的搪瓷盆归置到饭桌一角,用纱帐圆罩盖住;然后把用过的碗筷搬到灶台的铁锅里,再从灶台旁边的水缸舀了几瓢清水倒进锅里,撸起袖子开始洗碗。

他坐在饭桌边的长凳上, 看着罗晓英如行云流水般的家务活。田间和家务劳作并没使她失去魅力,她只是从少女的青涩蜕变成少妇的成熟,她腰肢依然浑圆,屁股依然凸翘……每每眼及,他就懊悔不已:如果不是当年争先进响应了场里的结扎号召,也不至于让他疑神疑鬼、性趣阑珊。做那事时,只要隔壁的娘发出一点点呻吟或动静,他就心神不定,应声耷拉。而被撩拨起来的罗晓英却兴趣盎然、欲罢不能……他愧疚越深,罗晓英就怨气越重。他先前一肚子的怨气消迹于无形,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许久,他叹了一口气说,娘就剩半条命,以后少说这种话刺激她。罗晓英手没停,嘴上说,半条命还瞎操心?不就看个电视,还上纲上线了。他说,不是看电视这么简单,你知道的。罗晓英利索的嘴巴总是跑在脑袋前,说她不知道,她就看电视,家里的那些陈年恩怨关她屁事。末了还加一句:你去买个电视啊,我就哪都不去!

你!他也给噎住了。

罗晓英根本就无视他涨红的脸,她端起锅里的洗碗水经过他身边,朝他吼道,起开,别在这躺尸。然后把脏水泼在天井里。

他只能自己消化了刚才冒上来的莫名之火。他问罗晓英,家里还有多少钱?罗晓英听到钱字,迅即放下手中的碗,反问他说什么?他低下头,声音小了许多,说,家里还有钱吗?娘输血的日期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不能再拖了。罗晓英瞪着他,说,家里有多少钱你不知道?没钱,一分都没有!他又问,那你自己呢?罗晓英忽然笑了起来,问他的脑袋是不是给牛踢了?竟然问她有没有钱。他锲而不舍,继续说,能不能再向你爹借点?他的声音小到自己都快听不到了,可一会儿,他抬起头和瞪大眼睛的罗晓英对视,脸上有些悲壮,说,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真没法了。他还加一句,说很快可以还她爹钱。

那时的罗晓英就像一只给踩了尾巴的猫,脱口就质问他拿什么还?抢劫还是杀人放火?继而转到她自己身上,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要他看看她穿的是什么衣?吃的是什么饭?要他摸着良心说,她这个媳妇怎么样?给他睡,给他生孩子,帮他照看家,伺候他们一家老小!让他出门问问小罗村百十号人,要是有一个人挑出她半点不是,她就从相思桥跳下去。

他羞愧地低下头。罗晓英的头却抬得更高。

罗晓英还没停,继续说,你去堂屋问那个老不死的,我有没有对不起那个她?一日三餐有没有少她......他速即蹭起身捂住罗晓英的嘴,狠狠地说,闭嘴,你给我闭嘴!罗晓英挣脱了他的手继续喊,大声朝堂屋喊,捂什么捂,我就要说,老不死!老不死!说这个家要不是因为她能这样?

他一巴掌搧在罗晓英脸上。

罗晓英呆住了,眼睛瞪得像牛眼一般。她怎么也不相信他敢动手打她。罗晓英歇斯底里地扑到他身上,撕扯他的衣服,拍打他的胸膛!嘴里狂吼,打我?你罗卫国竟敢打我?嘴上更是毫无遮拦,说他这个窝囊废,只会打老婆的窝囊废,吃软饭的废物,这日子她不过了,要罗卫国自己跟那个老不死的过。

罗晓英哭嚎着摔门而去。地面上撒落着碗碟的碎片。


03

罗晓英那晚摔门而出后就回了大罗村的娘家,三天来一点回家的意思都没有。他除了哄哭闹的女儿就是安慰要寻死的老娘,还得上班——仓库每天还有些进出,不在的话怕领导找茬。弄得他精疲力竭。平时还不觉得,老婆离家后,他才觉得原来老婆平时竟做了那么多的事情。

那天早上,他刚出门就有一块瓦砾砸了下来,幸好他躲闪及时,否则就给砸中了。他抬头一看,原来牧田家在拆屋顶的青瓦——怪不得刚才乒乒乓乓地响个不停。他刚想上前问个明白,就见肥壮的罗牧田迎了上来。见面就掏出一根凤凰牌香烟——甘甜味先飞进了他的鼻子。罗牧田一说话眼睛就充满了笑意,让人觉得分外热情。

罗牧田先把烟支夸张地扬了扬,再递给他,说,来,卫国,抽根烟,高档货。他冷冷地说,不抽。问他家在干什么?罗牧田把烟支在他面前划了个弧线就熟练地插回烟壳里,说,要加一层,家里人多,我爹、我娘、还有我弟弟牧地、我两口子和双胞胎儿子,不够住。又说,牧地还跟我爹娘挤在一间房呢,以后娶妻怎么办?两个儿子长大了呢?我弟以后生娃了呢?最后还阴阳怪气地说,人丁兴旺也是个大问题啊。这是明摆着他哪里痛就往哪里戳嘛。

他脸色更冷了。

罗牧田见他主动来找话,哪会轻易放过他,继续说,把瓦顶去掉,注一层水泥楼板,用青砖加一层,再用水泥板封顶。还假惺惺地说,眼下钱不多,只能先加一层,待明后年手头宽些了再加一层。

他的脸已经黑了,问罗牧田知不知道那样做会挡住他家的日头和风水?罗牧田在笑,罗牧田只要一说话,笑意就在脸上绽开,会吗?罗牧田说,你也可以加啊,加两层不就挡不住了。挑衅的意味很足。他气得浑身颤抖,问罗牧田,你这么做村里同意吗?罗牧田点了一根香烟,烟香味绕着他。嘴里说,去问问不就知道了。他觉得这香味很难闻,掩着鼻子就往村组办公室走去。背后还传来罗牧田的叫声:卫国别走啊,你学历高,给点意见嘛。

村组办公屋的门开着,里面烟雾缭绕,又是那恶心的甘甜味!对坐着的村长罗子芳和会计罗志明桌面各放着一包凤凰牌香烟。他冲着罗子芳喊,子芳叔,牧田建房,你知道吗?罗子芳像是正跟罗志明商量什么事,给他打断了,不耐烦地说,知道啊,怎么啦?他继续喊,我怎么就不知道?罗子芳见他神色不对,才解释,上个月村里开会说了。又恍然一悟地拍拍自己脑门,说,看看,都忘了你的户口不在村里。又问,你家晓英也没告诉你?

他气势一下子蔫了,说,她没说。又急着说,罗牧田不能这么搞,挡住我家日头,挡住我家风水。听了他的话,罗子芳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他在罗子芳的眼光下暗自心虚,想退缩又强撑着。罗子芳是他没出五服的堂叔,平日里挺看好他的。罗子芳朝他吼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可是高中生,全村文化最高的人,什么日头啊,风水啊,其他人说还情有可原,怎么你也那么说?骂他书都读到屎坑里去了,又气又急地加了一句:还指望着你给村里出头长脸,看来都白瞎了。

他躲闪着罗子芳的目光,羞愧难当又气急败坏,脸色由红变成白,又瞬间变得黑红。蛮横地说,我不管,就是不能加建,不能挡我家日头,不能让那些人坏我家风水!罗子芳一下就炸了,胡乱抓起手边的香烟壳、报纸、笔记本、口缸……朝他身上猛砸,口里吼骂,混球!打死你这个混球。要替他死去的爹教训他!

那时,坐在对面的会计罗志明连忙起身,拽住起脚要去踢他的罗子芳,把罗子芳摁回凳子上,又转身去拉他,要他坐下来。

他狠狠地摔开罗志明的手,脖子杠得像打斗中的公鸡,嘴里出来的都不是好话,什么假仁假义,什么都是他们那些人合谋搞的......听到他那么说,罗子芳冲上来就朝他屁股去一脚。他没躲,“啵”一声实实地挨了一脚。罗志明想拦已经来不及了。他再次把罗子芳拖回凳上,嘴里说,跟个小辈生什么气?又对他说,卫国,村里的历史你是清楚的,当时搬寨搬得急,没有多余的屋地,村里商量了一下,就由各家自己拿主意,推平重建也好,加建也行,牧田他家人口多,不够住,他自己加盖在情理中,村里也不好干涉,再说,就想干涉又怎么干涉?总不能让人家没屋住吧。罗志明显得有些无奈,细细跟他解释。

他还杠着,不理罗志明的话,只对罗子芳说,我不管,罗牧田可以去村外建,可以去镇上买,只要不挡我家风水就好。罗志明也给他的无理取闹搞烦了,问他说些什么话?说牧田是小罗村的人,怎么能让他去村外呢?又加了一句,说他以后也可以加建,建个三层高过牧田也没问题。

罗志明的话就像证据一样验证了他想法,他更加来气,他恶狠狠地瞪着罗志明,又转头对罗子芳说,看看,他们都是穿一条裤子的。跟着又说,那些人都骑到我们这房的脖子上拉屎了!问罗子芳管不管?罗子芳气得又要起脚踢他,怒吼,管个球!滚滚滚!你爹怎么就生了你那样一个孽种。

他扭头就走,丢下话,好!村里不管,那就他自己来管。

爸爸说:“事情还得从1976年说起,那年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对小罗村的人更是。那年一入夏就隔三岔五下起雨,到了六七月份,雨越下越大,天天都是瓢泼大雨,没完没了,一个月里也见不到一两个晴天。地上的作物:花生、黄豆、番薯、甘蔗......都烂在田里;春稻在吐穗时就由于雨水过多没有完全授粉,稻田里更是水汪汪一大片,都有大腿这么高,把稻苗全淹了。完全可以预见又会是一个大灾年。

俗话说祸不单行,位于相思河上游的横岗水库,水位来越高。那时的地方政府因为政治、经济问题而忽略了近在眼前可能发生的灾祸。

小罗村就在相思河边上,地势低洼。日渐上涨的河水已经漫到一些村民的屋子里了。小罗村那时的村长子芳叔公年轻有见识。他一看势头不对,就跟村里几个长辈商量,决定马上搬寨场。这就有了后来的小罗村新寨场。全村从七月份开始就整理新寨场,准备雨水稍过开始建屋......还是来不及!八月一到,就传来横岗水库大坝崩塌的噩耗,全村人旋即拖家带口赶往高处的新寨场。

我清楚地记得那晚:你爷爷扛着你姑姑,背着我,手上拽着绳索——拉着上面绑着鸡笼鸭笼的床板;你奶奶身上挂满了大包小包的被席衣物、锅碗瓢盆。东倒西歪地在齐腰的水中跋涉……

我们在下游还好,人倒是没死,可牲畜、粮食、财物,还有房屋全淹了。而上游那些公社,村落就惨了......

好事坏事总是相对的。由于前期的准备,小罗村在灾后一个月基本就恢复正常,其他村灾后三个月还在陷在泥潭中——这算好事。可坏事是由于当初的决定仓促:新寨场太窄了,几乎没有多余的屋地,这就成了后来牧田家不能起新房,不得不在旧房上加建的原因。也是由于仓促,新寨的建设也不合理:全村依山而建,坐西北、向东南,一排一排往下走,一间挨着一间,两家共用边墙,三家留一条巷子;大小按人口分,有三间一屋,有两间一屋;位置按影响力先后去选。那时,卫国叔家三口人,牧田叔家四口人,都分到两间的屋地,卫国叔家在中间,牧田叔家在寨边。”


04

女儿的哭闹终于让他无法忍受,他带着女儿去大罗村找罗晓英。他娘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愿意的,婆媳关系的处理她从卫国奶奶那里传承了过来。但她不会主动开口,只是在他出门时说了一句:苦命的儿哦。

大罗村离小罗村不远,骑自行车十几分钟就到。以前的旧村就挨着大罗村。相传清嘉庆年间,罗村的地主生了两个儿子,死后分家,大儿子留在原来的罗村,小儿子带着两家长工在罗村边上的空地起了新屋。后来人渐渐多起来,屋子也多了,慢慢就有了小罗村。而原来的罗村就改叫大罗村。

他推开岳父家的门,岳母在天井中,坐在桔子树下剥花生。岳父家的天井种着一棵桔子树,有年头了,树顶已经攀到屋檐的瓦垄上,树上挂着密密麻麻的青桔子。据说是岳父年轻时有一次去粤西带回来的树秧,三株只活了一株,砂糖桔品种,无子、透心甜,就是晚了些,要等到冬至果子才开始熟,一直能吃到第二年的正月十五。再穷的时节里桌上也有一盘果。岳母把地上簸箕里的带壳花生剥壳,把花生仁放在搪瓷盆里。估计是做菜用的。

门一开,囡囡就像个小狗一样,飞身向外婆扑去,差点把盛花生的簸箕撞翻。岳母连忙抱住小囡,翻了个身把她摁在自己大腿上,高高举起手,轻轻拍在小囡的屁股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嘴里吼得倒挺响的,叫你乱跑,叫你乱窜。囡囡假装疼得叫起来,喊,我疼,外婆别打了。岳母把小囡翻过来,捏着她的脸蛋,说,机灵鬼!没用力呢。又说,可怜的,都瘦成什么样了,一会外婆炒花生米给你吃。叫她帮着剥花生壳。岳母就当没看到他一样,一心只跟小囡在嬉耍。

他站在天井中央,叫岳母,娘。

岳母“啪”拍了小囡的屁股,她看着小囡把带壳的花生放到嘴里咬,等裂开了才用手掰,花生仁上沾满了她的口水,笑着说,捣蛋鬼,全是口水的花生谁敢吃啊?囡囡说,我吃啊。岳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灵精鬼。说着又往小囡嘴里塞了几颗花生仁,在她衣服口袋里塞了一把,对她说,去去去,捣蛋鬼,你妈在侧屋,找你妈去。

他低着头说,娘,我来接晓英回家。岳母继续在剥花生,充耳不闻,就当他不存在。他接着说,娘,我知道错了,我来跟晓英道歉。岳母还在剥花生,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有花生壳“哔哔叭叭”在响着。他又叫了一声娘,心理满是委屈。岳母一番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罗干部啊,什么风把您大驾吹来了?他没理丈母娘的嘲笑,只是怯怯地说,娘,我真知道错了,我来给晓英道歉,接她回家。丈母娘继续讥笑,说他怎么会错,错的是她,她生错了女儿;错的是罗晓英,是她选错了老公;不怪他的。

他的头更低了,继续再认错,按来时想的,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岳母对他的表现看来是满意的,终于开始针对问题了,不再冷嘲热讽。她暴怒起来,开始骂他,说罗晓英堂堂一个大队支书的千金,嫁到他家去吃糠咽菜的,当丫环,做奴隶,照顾他爹,伺候他娘;他竟然敢动手打她,良心给狗吃了,还是不是男人?说着说着就在屋檐下拿起扫把,猛向他身上招呼。他不敢争辩、不敢躲避,只是转过身,侧对着岳母,任由她发泄。扫把又打不伤人。

就在那时,岳父背着手从外面进来,叱喝着岳母,插在两人中间,把他们隔开。被挡开的岳母犹自气喘吁吁,拿着扫把的手不停地晃动。不知是怒气还是喘气。

岳父黑着脸瞪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走进堂屋。他窘迫地跟上去,在岳父坐的木椅边站好,准备接受他的训斥。岳父没再看他,眼睛却四下寻找什么。他连忙走到天井边的屋檐下把他的水烟筒拿了进来,从烟袋里捻了一小撮烟丝塞进烟眼里,把烟筒递给岳父。岳父看着他,叹了一口气接过烟筒,把嘴凑上去。他连忙拿起火柴,蹲下身给岳父点燃了烟丝,然后又站在那里不说话。

岳父不抽卷烟,只抽自家种的烟叶。家里菜地拢了半分地专种烟叶。烟叶熟了,摘叶、晒干、切丝都是他自己干,从不假人手。就这是他几十年来的习惯,一直没改。

岳父冷着脸问他,打晓英了?他支支吾吾说是,可是......岳父目光冷得可以把他冻僵。他说,爹,我错了。岳父缓了缓脸色,说,我也问了,晓英也有不是的地方,可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打老婆呢?怎么也说不过去!岳父说着说着就来气,举起水烟筒就要砸过去。看着他一脸愧疚,不得不把举得半高的手放了下来。

岳父叹了口气,问他娘怎么样了?他哽咽起来,委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没有声音,只是在不停地抽搐,泪水像决堤的江水,一发不可收拾。他说娘身体更差了,输血的间隔越来越短,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许久,岳父看到他渐渐平息,又问他的单位怎样了?能不能帮补一些?他把前几天报销的事情跟岳父说了,最后说,邓三才想承包石场,明里暗里都在找茬,恨不得把他开除,已经有几个职工给他逼走了。岳父敲了敲烟筒,说那个邓三才私心很重,又问他打算怎么办?他心灰意冷,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先干着,等他娘身体好一点再说。

岳父又叹了口气,指指后面说,好好说话。

看到他进来,正在给女儿抹嘴角花生汁的罗晓英愣了一下,旋即又依然故我,不管他,继续给女儿擦嘴,直弄到女儿有点疼。小囡叫道,妈,干净了!他对女儿说囡囡乖,要她去找外婆玩,爸爸跟妈妈说会话。小囡瘪着嘴说,外婆叫我进来找妈妈,爸爸又叫我找外婆,到底要怎样嘛?他尴尬地说,那去找外公,外公好像有好东西。

好不容易把女儿哄出去,他看着脸色并不僵硬的罗晓英,还以为就等他来接她回去,就说,晓英,我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动手了。罗晓英看着他,没有预想的怒气,反而只有意外的诧异。她盯着他,眼光既像刀又像罩,似乎要把他劈开来看,又要从头到脚、从上到下全看清。

好一会,罗晓英才问他,认为我生气只是被打的吗?他完全没领会她的意思,说,不然呢?难道是嫌弃我不会赚钱?你想找罗牧田那样的?她凄然地笑了,说,你的脑子真的给牛踢坏了,我当初没有答应嫁给罗牧田,现在还会答应?一说到罗牧田,他就失去了冷静,要她说清楚原因。罗晓英大声吼,说他没救了,说他的那个家没救了。他浑身颤抖,说,我明白了。明白了她嫌弃他,嫌弃他娘,嫌弃他那个家。最后悲愤地说,好好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他甩头就出了侧屋,来到堂屋,抱起小囡就往外走。小囡给吓得哇哇哭了起来。

岳父估计听到了他们的吵架,对他吼道,站住!然后又喊侧屋的女儿,罗晓英,出来!罗晓英慢吞吞地走到堂屋,看着一脸铁青的父亲,又看着在哭喊“妈妈”的女儿,脸上有那么一瞬间纠结起来。可当岳父叫她收拾一下跟他回去时,她又决然说,不回。

他仰起头对岳父说,爹,别难为晓英了,我自己回去就够了。可手臂上的女儿在他肩膀上伸出手,朝罗晓英伸去,哭喊着要妈妈。

岳母抢过囡囡,说他要走自己走,别带走她的孙女。还不断地骂着,说晓英瞎了眼,当初才会选他,她早就说过皮囊不中用,就是不听。

他猛地甩头而出。却给岳父叫住了,岳父把几张折起的“大团结”塞给他,说,先带你娘去医院。他出了岳父家的门,压抑了许久的泪珠又不可制止地纷纷落下。

“小罗村由地主小儿子和两家长工的后代组成。” 爸爸对我说,“罗牧田、罗志明是地主家后代,我们家和罗卫国、罗子芳分别是两家长工的后代。解放前,两家长工的后人都靠种罗牧田祖先家的地过活,受欺压、受剥削。解放后,土地运动把罗牧田家的土地、房屋、财产分给我们两家;镇反运动又把罗牧田家打压得龟缩在村角里,半句话都不敢多说。村里的事务完全由我们两家决定。尤其在罗卫国爸爸获得国家工人身份后,他那一家隐约就代替之前的罗牧田家,影响着村里的大小事务。

罗牧田和罗卫国一样大。孩提时,罗牧田一天到晚跟在罗卫国身后,像个跟屁虫,一起上山捉鸟虫,一起下河摸鱼虾,扒番薯、偷花生......就是两个捣蛋鬼;上小学时,两人也形影不离。总之,有罗卫国的地方就有罗牧田,罗牧田沾边的事罗卫国也干净不了,两人好得就像穿一条裤子的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可不知为什么,上了初中后他们就分开了,各走各的。后来,罗卫国去上两年制的高中,罗牧田去了公社食品站杀猪。再后来,罗卫国接他爸的班,成了国家工人,看似让人羡慕,日子却越过越差;而罗牧田在食品站副食店卖猪肉,最后承包了副食店,虽然诟病颇多,家境却不断殷实。”


05

他从岳父家回来后就带娘去医院输血。输了血的娘身体很快就好转了,除了自理还能照顾小囡。小囡是在几天后罗晓英送回家的,罗晓英自此去了深圳,再也没回来。

他依然每天上班,哄小囡,伺候娘。天天看着牧田家楼房日渐拔高,早上出门还能斜看,下午回来就要仰视。而自家的房屋在新屋的遮蔽下越来越小,他心里也越来越堵。

那天,他一早就出门。出门时还瞟了牧田家新屋,二楼的青砖已经到顶,看来不日就要封顶了。晨光已经洒满大地,他的屋却只能躲在阴影里。一阵莫名的激愤让他狠狠地踩着二八大杠,飞速离去。

下午回家时,晒谷场上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不像平时那样三五成群攀比,两三互撕对骂。他带着疑惑走进入小巷,巷子那头吵杂声渐渐传来,好像是自家门口。他加快脚步,推着自行车朝自家赶去。只见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自家门口和牧田家后墙之间,密密麻麻的,似乎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在。有人在讥讽,有人在嘲笑,还有人义愤填膺在怒骂。

这是怎么啦?他狐疑地挤进人群。人群见他过来,霎时就安静了下来,像躲避瘟神一样自觉地让开一条缝隙。他穿过人缝,看到尽头处的女儿和娘:满脸泥灰的女儿捂着头在尖声哭叫,让人心酸;瘦小单薄的娘护着女儿背对着肥硕粗壮的牧田娘,让他狂怒。牧田娘嘴里嚷着难听的脏话,手指不停地指指点点,差不多都要戳到娘背上。牧地也叉着腰在旁边做势,不时帮上几句腔。

他立刻蹿上前去,拦在娘和牧田娘俩人之间。他推搡了牧地一把,让牧地一个趔趄倒在躲闪不及的人堆里。

后来,他才从娘口中得知事情原委:下午,小囡出门玩耍,正在牧田新屋砌墙的工人,不小心把砌墙的砖屑弄掉下来,刚好砸在小囡头上。小囡头上起了一个大包,疼痛和惊吓让她大声哭叫起来。屋内的娘闻声而出,见此情形,怒气填膺。他娘见小囡头上起了个硕大的包,还有丝丝血迹涔出,气不过,就捡了半块砖头,朝那个工人扔去。要死不死,正好砸中那个工人。那个工人应声而倒,坠落到地面。好在坠落时,给棚架挡了一下,掉到地上才不至于重伤或致命,但还是伤了手和脚。工人的坠落让剩下的几个工人大惊失色,全部停工下去看坠落工人的伤势。也就引出了牧田娘、牧田和他的弟弟牧地。牧田检查过受伤工人的伤势后,就和几个工人把受伤工人抬到村头会跌打的子良叔那里去。剩下的牧田娘和他娘先是掰扯对错,各说各的理,越说分歧越大,然后就相互咒骂起来。老娘们对骂哪有什么逻辑和好话?无非是戳伤对方和争取民意。戳对方就揭老底、往对方祖先生殖器招呼;争民意就说自己好,说对方坏,拉亲戚摆恩情......把村里原就在农闲时闷得发霉的老少爷们、三姑六婶全引来了。这免费的真人戏焉能错过?他娘人弱气竭,终于被一致指责,指责她不该拿砖头扔工人。原因是她故意的,恶意报复;小囡受伤是无心的,情有可原。牧田娘受到民意鼓舞,滔滔不绝把三十年来积攒的怨气一股脑地泼在他娘身上。牧地也捡出旧事,火上浇油。那一刻,他娘除了和牧田娘对骂以外,还指责村里人忘恩负义,他爹几十年来对村里、村人的照顾都喂了狗啦?一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谁知却激得村人众口一词嘲笑、讥讽和怒骂......这就是他到之前的情况。

从人群堆里爬起来的牧地,朝着他就是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牧地年轻力壮,一拳打得他仿佛断了背脊。他感到一股浑雄的痛感往上传至胸腔,上头,往下传至臀腿,下脚,顿时全身不受控制,软耷耷地瘫倒在地上,眼中的人像在摇晃:女儿在哭喊,声嘶力竭,娘在哀吼,气若游丝;牧地在奸笑,牧田娘在嘲笑,人群都在欢笑。片刻,他撑了撑手,感觉能动,脚用尽全力一蹬,整个人如脱兔般朝牧地冲去。牧地给他全力一撞,身躯往后飞,“砰”一声弹在墙上,滑落墙角。此时,赶回来的牧田,推开他去看牧地,见到牧地在痛苦呻吟,转身就朝他身上招呼拳脚......就在此刻,罗牧田的胳膊给罗子芳架住了。村领导终于来了。

罗子芳、罗志明驱散村人,正要跟他和牧田掰扯道理时,他却抱起女儿,拖着娘进了家。沉闷的老木门“哐”一声关上了。悲切的门声在小罗村上回荡。


06

冬至这一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早上的阳光已经舔舐了枯草黄叶上的露珠,沁得那些从冬日冰冷清晨出来的小罗村人暖洋洋的;微风从村后山岗吹来,拂动树丫惊起驻足的小鸟,叫出有别于晒谷场上热闹嘈杂的清脆声,也让那些好动的孩子们暖意变成闷热那一刻得到消解。

全村人期盼这天已久。这天是罗牧田新屋入宅的日子。为此,罗牧田还请了三县之内最好的“长乐先生”看了时日,挑了午时一刻这个和罗牧田八字相应的吉时。三天前,罗牧田就宣告全村,冬至那天,全村放开肚皮大吃。小罗村人欢天喜地,两天前已经节食,一天前就空腹,就等着今天吃个肚胀眼滞。小罗村全村吃席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年前罗卫国娶亲那次,六年了,终于等来了再一次大吃席。

村里唯一的活动地方——晒谷场已经熙熙攘攘:从各家各户搬出来的桌凳形色不一,有规则的八仙桌、春凳,有不规则的大圆桌板带折叠桌架、长木凳,竹椅子、板凳头......围成一桌桌。一圈一圈地从晒谷场延伸至牧田新屋,从一楼到二楼。二楼堂屋的一桌是规矩的八仙桌,罗子芳、罗志明和村里年过六旬的男性长者已然就坐,桌上铺满了凤凰牌香烟、带壳的咸水花生和各式糖果:冬瓜丁、豆条、酥糖、猪油糖......玻璃杯的九江双蒸米酒和小陶罐的客家黄酒已经按位置摆好,就等主菜上桌。一楼置了两桌,牧田的家人和近亲,还有建房的工人师傅——也当谢工宴。外面晒谷场上满满铺了十几桌,小罗村人已经倾巢而出,早早就坐在饭桌边上,抽着香烟磕着花生。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还在对比——看架势不比六年前罗卫国娶亲那次差。

爸爸说:“我那时就在晒谷场最边上,牧田叔为我们这些小孩特别安排了几张矮桌,搭着矮矮的板凳,没烟没酒只有花生和各式糖果。我们就在饭桌边上,吃着糖果玩着‘打烟壳’的游戏——把烟壳折成脚趾头大的方片,捏薄,放在地上用另一个折好的烟壳片打,谁能打翻过来就归谁——我可赢了不少。那时,我们这些小孩已经无心玩游戏了,就等着主菜上桌狠狠地吃一顿大餐。”

临近午时,罗牧田和罗牧地兄弟俩各自抱着一卷磨盘大的红炮竹。据说是万响的。从罗牧田新屋的屋顶垂下,一直延伸到晒谷场,分落在谷场两边,像红腰带一样,延绵不断,像是要把全村人都缠起来似的。

午时一刻一到,雷鸣般的鞭炮声响起,红艳艳的炮竹纸屑漫天飞舞,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在瓦垄、头顶、桌椅、地面上,惊起的人们相互避让,相互推搡。大人们嬉笑怒骂,小孩们奔走追逐。就在此时,一声洪亮的叫喊夹在鞭炮声中:开饭喽!身穿白色厨师和服务员装扮、胸口印着“大众饭店”的人鱼贯而出,端着洗脸盆大小的菜盆井然有序地分布在各张桌上。韭菜猪红、肥肉焖咸菜、五花肉炒大蒜、炸瓤豆腐、香椿煎鸭蛋......人们瞬间聚在饭桌边。

脸色红润、满脸喜庆的罗牧田,在鞭炮和人群欢呼声中扫视了一圈,回到位于生产队的临时厨房,用两个小号搪瓷盆,装满各式菜品,端起搪瓷盆就往屋后走去。罗牧田推开罗卫国家的木门,里面静悄悄的,跟外头喧闹相比,这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停滞,寂静。

他冷冷地看着罗牧田。罗牧田尴尬地笑了笑。从油光满面里出来的笑容让他觉得无比恶心。罗牧田说,看到他们没去吃席,就给他们送些菜过来。罗牧田把菜盆放在桌上。娘见状就要扔掉。可他看到女儿那瞪大的眼眶、眼珠都要掉出来、嘴角的涎水已经挂到衣领的样子,他阻止了他娘,捡了两块瓤豆腐递给小囡,其他的让罗牧田端走,还对罗牧田说了声谢谢。然后,回头摸摸正在猛吃的女儿后脑勺,不时擦拭女儿嘴角溢出的油腥,眼神里充满了慈悲。

爸爸说:“我们就在鞭炮声中不停地吃啊吃。那时我刚好抢到一块肥硕的炸瓤豆腐,一口就咬了下去,酥脆的油煎皮下是软糯甘甜的嫩豆腐,瓤在其中的咸香肉末在嘴里散开......那滋味!忽然,一声盖过鞭炮声的巨大声浪从身后撞来,钻进肉里、钻进心里、钻进头颅里,瞬间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见地面在翻滚、人群在腾空、屋墙在飞翔,太阳也裂开了,一块一块掉下来......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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