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或许母亲讲过,却未曾记在心里,那时候我是那样的小,母亲那些杂乱无章的故事又是如此之多,年幼的我如何记得住呢。何家清——在许多年前,在母亲以思念为名要来的几张家乡旧景之照里,我看见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坟前立着的墓碑上镌刻着的这三个大字,从此后便牢牢的刻在了我的心上。这个女人是我母亲的母亲,我的外婆。
(一)
家清,家清,柔柔浅浅地低声唤起来,心里隐隐约约的闪过一道酸楚。家清降临在那个还停留在殖民主义阶段的20世纪初期的一个贫穷家庭里,与此同时来临这个世界的还有晚她几秒出生的妹妹。在贫穷的家庭里,多一张嘴也就意味着饭桌上得多添一双碗筷,更何况一次就多了两张嘴。无论有多么贫穷,日子总是还得过的。多子多福的传统也一样在这个贫穷的大家庭里无声的演绎着,就像一出黑白默剧,直至第八个孩子的降临才依稀有了这出剧快至尾声了的感觉。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而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于是年幼的家清便被送去了一户人家作童养媳,依然是一户并不富裕的人家,但家清的姆妈想着,家清终究是多了一个不得不照顾她口腹的夫了,纵使万般不舍也只得罢了。
家清生就一副美人胚子的形,浓眉大眼、娇俏的鼻儿却始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伤。一个冬天,姆妈牵着她的手将她送至一堆陌生人的面前,有一个年约三十的男子偏着那张快掉尽黑发的头漠然地盯着她,这个男人以后便成了家清的夫。那个冬天,懵懂无知的家清,八岁。在那段人人受尽欺压的岁月里,童养媳的生活大致都是相似的罢。家清总是在天未亮的时候起床,拿着个大勺子站在那个在垫了个板凳后才与她一样高的锅灶前搅一锅猪食,然后是挑水、割草、砍柴、张罗十几口人的饭,洗洗刷刷的家务活。尽管小小的她早已明了浅笑低眉顺从的安全,却还是免不了因穷而忧心的婆婆偶尔的打骂,还有那无能的秃头时不时的拳脚相向和疯狂的举动,倔强的家清从不在他们面前落泪,因为同样是贫穷环境下长大的家清早已懂得如何躲在没有人的夜色里默默的垂泪,那样慌乱的岁月那样无奈的命运,人们所能给的惟有一声叹息。
15岁那年,家清的怀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婴儿,路过的人们总是看的到家清苍白瘦削的脸上的茫然和无措。不时顺路来看家清的姨妈,望着家清一身的青一身的紫总会仍不住的抽噎,然后再装着满心的怜爱和无奈而去。某个雨夜,母女俩同床而眠,好心的姨妈尝试着说服家清逃到她的一个远亲那里去,那个孑然一身的男人虽然一无所有但不至于有凶狠残暴的脾气。在又一次被那个酒醉后的秃头男人毒打以后,家清这样年轻的孩子终是受不了了,顾不得那个软绵绵的小小的初生婴儿,顾不得那满身的伤和疼痛,家清在夜色里马不停蹄的奔跑,在东方曙光微露的那一刻,终于瘫倒在了姨妈的院子里。
(二)
这里可真的称之为家徒四壁吧,家清安安静静的坐在里屋靠墙置放的有些跛脚的长板凳上时,忽然之间就这么想到了这个幼时从姆妈那里听来的词。用厚厚的发黄的旧纸皮裹着的窗户还是抵不住冷冬里寒风的侵袭,冷不丁防的,家清打了个喷嚏。“我知道你们要来,所以刚去后山砍了捆柴回来”,家清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眸子,再往下望去,家清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了自己一脸惊慌而羞涩模样的倒影。姨妈拉过家清的手,将它们放到一双厚实的掌心里,有一种火一般的温暖从家清冰凉的指尖一直传递到了心尖。姨妈看了看家清便转头对他说:“连高,好好待家清,从此就相依为命的一起过罢了。”语毕,姨妈从厚重的棉袄内掏出一个旧手帕,将它放至家清的手心道:“这是你姆妈让我给你的,她说实在对不住苦命的你。”打开手帕,是家清小时候曾见过的,一对耳环,怕是姆妈唯一的嫁妆吧,忽然之间,泪水便汹涌而出。泪眼婆娑间,那双温暖的手牵引她至刚窜起火苗的火炉前,那样的温柔和小心翼翼,让家清忽然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第二日,天灰蒙蒙的,家清为还在酣睡的他轻轻盖好被子便出了门。大雪纷飞,裹着一身破棉袄的家清缩着身子逆风而行,却一点都不觉着冷。走着,走着,有微微的阳光竟落在了路上,拎着沉重包裹的家清忽然孩子般的笑了,是那样的好看,竟比早春里满山盛放的映山红还要好看。
推开那扇嘎吱嘎吱乱响的破门,顾不得对面那双深邃的眸子在刹那间由沮丧转为错愕的表情。家清自顾的打开那个庞大的包裹,再从一床破棉絮被里拣出一些锅碗瓢盆摆在了布满尘的灶上。没有转身的家清低低道:“我早上赶了趟集市,用姆妈给的耳环换的,有了这些我们的家就不那么冷清了”。隔了许久,她才听到他沉沉的应了一声“哦”。家清缓缓转过身子,他讪讪地撮了撮手便踏出了屋子,在破门就要掩上的瞬间,他撂下一句话:“我去后山砍些柴回来,这样你的手就会暖些了”。凛冽的风钻进来,家清不觉得很冷,看着手上还未消逝的伤疤,想起他那含蓄的温柔,家清觉得体内有一股熊熊的火焰在燃烧,暖的快将这个冷冬融化成了春天。
(三) 冬去春来,春去冬来。日子依旧贫穷,日子依旧是在煮饭、喂猪、砍柴和洗洗刷刷中度过。华秀、华财、华明、华润一个接一个的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家庭的队伍在不断的壮大,生活愈发显得窘迫起来,生活是很累的,可家清却总是带着欢喜的,家清知道总是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她和孩子们燃烧一炉旺火的。即使家清身处的那个地大物博的中国已沦陷在了一片硝烟四起、烽火连绵的战乱中,家清都总是微笑着乐观的守着她心中这个温暖的城堡。直至某一个黄昏,几个穿着兵装的汉子凶悍的将他以征兵的名义强行的带走的那一刻,家清终于留下了自那个马不停蹄奔跑的夜晚以后的第一滴眼泪。
男人们都被抓去当了兵,这个坐落在蜀地里的偏僻的小村庄笼罩在了一片忧郁的浓雾中。一天天地过去,有些女人带着孩子改嫁了,有些女人带着孩子投奔远房亲戚去了,家清如往常般干着农活,悉心的照顾着孩子。有一些长的很和气的女人们忽然住进了村子里,家清听村里上了年纪的大爷们喊她们同志。有一天,有一个女同志来了家清的家,她很和气的对家清微笑,赞许家清的坚强,教小孩子写他们的姓,再后来,女同志盛情地邀请家清成为妇女会的一员。家清在妇女会里看到了很多亲切的笑脸,听了些从来没听过的新鲜名词,再后来同志们不得不离去的时候,家清就成了妇女会的主任。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映山红再次开遍了整个村庄。那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家清准备给大儿子送午饭到学堂去,便靠在窗边擦拭身上的灰尘,于是就这么看见了一个单薄的身影步履蹒跚的由远渐近,然后倒在了院子的门口。
从前的他一米八好几的个子,出门时亦要刻意的弯腰。看着他在床上因病魔缩成一团的样子,家清哭了,又笑了,家清心想他终究是活着回来了,无论如何,从此以后她便是他的火炉了。
(四)
在她悉心的照料下,他在一天一天的好起来。在那段日子里,她每天就变成了他,做着栽秧收割的工作;他便代替了她,操持一家大小的生活。那个时候社会主义社会也刚好取代了旧的体系。然而接踵而来的是天灾,饥荒让人们变的有些无情起来,唯一不变的依然是贫穷的生活。那一年家清有了第5个孩子,算命的说是个儿子,家清无所谓的笑笑,只是暗暗担心肚子里的孩子是否吃的饱的问题。乍暖还寒的四月,临盆的日子已经过了,可肚子还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钱,孩子也是要自己接生的,那一夜孩子在肚子里折腾的家清眩晕了好几次,可是顽皮的孩子就是不肯出来。为了保护孩子不死于腹中,频频陷入昏死中的家清便哀了连高捆了自己的双手吊在了门前的柱梁上。看着家清咬紧牙关苦撑着的那张倔强的脸,连高蹲在门后咬紧嘴唇不住的捶胸。这一吊,就已是足足六日了。
第七日,有德高望重的老人猜测,家清肯定是被妖魔付了身,让连高速去请邻村的神婆来试试。望着因自己越来越家徒四壁的家,连高咬咬牙让大女儿秀华牵了家里赖以生存的宝——那头老黄牛到集市卖了。怀揣着那卖牛所得的八元钱,连高连夜赶去了邻村,将神婆从十几里以外的地背了回来。不知道是神婆的喃喃自语真的起了降妖的缘故,还是家清的固执感动了上天,在神婆一声大喝后,伴着一声清脆的哭声,孩子出世了,是个女娃。神婆抱着这个脆生生的漂亮女娃对连高说:“如果这个女娃以后不孝顺她娘,老天也不会放过她的。”
而这个缠了家清7天7夜的女娃便是如家清一样倔强的我的母亲——春天里出生的孩子华春。
(五)
流年逝水,日子如太阳每天升起又落下一样的平淡着,家清和连高都一天一天的老去了,孩子们自然也大了,孙辈们亦是会嬉戏的伸手向奶奶要糖吃了。家清在一个人的时候,看着自己布满老人斑的手,想起从前那些往昔,总会有些莫名的唏嘘和感叹。
改革开放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家清是从华春由南方寄回来的一个小黑匣子里听到的。满山的映山红红的很耀眼,又是新的一年了,春天真暖和,在那个听到喜鹊的早晨,家清就是这么想的。小儿子华政手摇着一封信对家清嚷道:“幺姐来信了”。华政念到开始,家清知道芋儿跟波儿都很乖,念到中间,家清知道华春住进了楼房,念到最后,家清楞了楞。华政兴奋的拉起了家清的手嚷道:“母要去深圳了,母要坐火车了。”家清又呵呵的笑了。
家清第一次去了比集市还要远的地方,家清第一次知道了那个很长很长的墨绿色庞然大物就叫做火车了。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家清始终是微微笑着的。下了火车,家清看到了好多年没有见面的女儿和女婿,还有那个曾经在她背上睡了四年的小丫头,羞涩的牵了家清的手,柔柔的唤了声外婆。看着芋儿那张稚气的脸,家清在恍惚间看到了一个与芋儿般大小的丫头,在世纪之初期的某个冬天做了一个大她二十岁男人的妻。
走在柏油马路上,家清想着原来马路亦是可以这样的好看的;在国贸大厦的降落电梯里,家清有些害怕又有些孩子气的想着,如果可以坐着它去山顶砍柴,该就不会落下腰腿的病根了;坐在只有在电视里看过的四个轮子的的士里,家清兴奋的有些眩晕,接着便吐了;吃着女儿用一个叫做高压锅压出来的红烧肉,家清笑眯眯的心想这五花肉怎么会在入口就变成了一口汤呢;当小丫头芋儿仰着小脑袋卖弄着对家清说“Niceto meet you,何家清”的时候,家清心想这个新社会还真不错,女娃儿也能堂堂正正的进学堂了;在“小人国”锦绣中华里,家清看到很多老外都是金头发、蓝眼睛、白皮肤,后来家清又看到一个非洲黑人经过,家清就指着那个人问芋儿,那个人是不是冬天烤火的时候掉到火炉里去了,怎么把自己熏的跟块腊肉一样呢。语毕,家清和芋儿笑着楼成了一团。
城市里的一切对家清来说都是新鲜的,家清有时候总独自偷偷的笑,家清心想坐过了火车,还看了那么多新鲜的玩意,这辈子算是值得了。家清心里亦是明白的很,女儿并不富裕,于是总是想方设法的帮补家里。家清后来知道原来街边的纸皮可以卖钱,熟了地盘后,家清便每天到处走,看见废纸、易拉罐总是如获珍宝般的珍惜,偶尔集起来的废纸废物便换成了家里的牙膏、盐和芋儿、波儿的冰棒。一次,吃饭时间还未见家清回来,华春便遣了芋儿前去寻找。芋儿至今记得,在那个现在是中学当初还是一排平房的地方,家清弯着身子拣易拉罐的时候,有一个光着上半身的广东男人冲着家清愤怒的喊道:“死老婆子,赶紧走”。芋儿第一次觉得内心有一股很酸很酸的东西流过,但却并不似妈妈平时奖赏的话梅糖的那种酸。有些愤怒的芋儿小跑过去紧紧的挽了家清的手说:“外婆,我们回家吧。
(六)
春去春又来,家清有些想念家乡的火炉了,即使这里的电热毯更温暖。于是家清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回去了,回了那个有火炉的家。或许是路途奔波,或许是那乍暖还寒的天气,或许是该好好休息了,家清,病了。
卧床数月,原本不过只是个小感冒,却益发的严重起来。咳嗽,不停的咳嗽。夜里,家清总是能听到隔壁那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家清便有些感怀身世起来。家清觉着她的一生好似一个梦,那么的飘渺那么的虚无。有时候,家清就疑惑起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有时候白天,家清就让连高打开窗户,家清就看着窗户外面的天空发呆。有时候,连高看见家清的眉头划过浅浅的愁;有时候,连高看见家清那无神的眼里有微微的光,很亮,就像一簇燃烧着的火焰。
后来,家清只能平躺在床上了,眼睛也懒得抬起来望窗外了。不久,华春一家大小回来了,家清很高兴,精神似乎也好了些。深圳带回去的大电视、收音机和好多好多好吃的小玩意,还有一盒装的很精美的像鹌鹑蛋大小的朱古力都摆在了家清的床头,小孩子们都知道那些是给家清的,谁也不能拿。可是家清总是怜爱的唤来了孩子们,一把一把的糖使劲往孩子们的衣兜里塞。
再后来,华春一家要回去了。家清细细的将她们每一个人都看了好久,什么都没说,很努力的笑了笑,可是却有孩子见着有晶莹剃透的东西从家清的眼角滑落。该回去的终究还是要回去的,家清知道,他们都会好好的,便也没有什么不舍得了。
很多个白天黑夜后,家清已经无法翻身了,连高总是用醮了温水的毛巾细细的擦拭家清因长卧病床无法翻动的背部。恍惚间,家清记起了多年前姨妈将她的双手放入连高掌心的那一画面,那样的温暖是从指尖传递了到心尖的。家清低低的唤了声连高,家清就觉着她被握着的双手依旧温暖如当年,原来这样的温柔这样的温暖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家清心想,原来他们竟是一直深深爱着的,想着想着,家清便笑了。
微笑着的家清觉得自己很温暖,很踏实,也很心安。家清便在这温暖中静静的睡去了……
(七)
家清,家清,有个叫做芋儿的小丫头忽然有些很想你。芋儿不知道有没有天堂,芋儿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天使的存在,但是芋儿知道你所在的地方一定是很温暖,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