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叶被一层层铺在竹匾上,层层叠叠的绿便填满了蚕室。蚕们终日伏在叶上,仿佛只余下啃噬一事可做。它们沙沙地嚼着,咀嚼之声如细雨般连绵不绝,填满了整个屋子。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桑叶气息,还夹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生命涌动不休的腥甜。
蚕室的角落,一只病弱的蚕伏在叶上,动作迟缓了许多。它吃力地昂起头,又颓然落下,仿佛每寸挪移都耗尽了力气。它周围的同伴却浑然不觉,依旧埋首于叶脉之间,用口器将碧绿切割成细碎。那蚕儿费力地啃啮着身下微卷的叶边,动作迟缓,仿佛在咀嚼着某种无声的沉重,又仿佛在啃啮它自身无法言说的宿命。我凝视它蠕动的口器,心里蓦然浮起一丝模糊的怜悯——它穷尽一生,不过是囿于这方寸匾中,为这短暂的咀嚼而存在。
终于,它耗尽了最后的气力,不再动弹,躯体僵硬地蜷伏在桑叶的皱褶里,像一片失去水分的枯叶。其余的蚕浑然未觉,依旧沙沙地啃着,如同永不停歇的细雨,要将整个夏季的绿意都吞咽下去。那声音密密匝匝,固执地钻入耳膜,竟渐渐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时间,也网住了我的呼吸——原来生命竟可以在如此狭仄的循环里,显出这般巨大的荒凉。
几天后,蚕室又有了新的动静。健硕的蚕儿们开始吐丝,它们将自己细细地缠绕起来,一圈又一圈,直至裹成一个浑圆的茧子,将自己彻底囚禁。它们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的木偶,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吐纳的劳作。后来,茧破了,蛾子钻出来,笨拙地扑扇着翅膀,围着灯盏盲目地撞。它们撞着,跌落,又飞起,最终在灼热的灯罩上发出细微的“滋”声,留下一点焦痕。
蚕室渐渐空了。匾里只剩下枯干的残叶和零星几个未能化蛾的僵蚕。唯有那沙沙的声响,仿佛还固执地萦绕在空气里,像一种无声的诘问:它们吐尽丝缕,织就罗网缚住自身,最终扑向灯火,究竟是为了奔向何方?或者它们这渺小的一生,从未真正需要方向,仅仅是在完成一种与生俱来的宿命罢了?
我望着那些空了的匾,竟觉得我们何尝不是囿于各自茧中,孜孜不倦地吐纳着自以为珍贵的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