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自以为,是极其懂得“珍惜”二字的。因为似乎,在很小的时候,我就领教过,生命的脆弱和无常。
我曾有一个叔叔,我爸常和他约着深夜捕鱼——这是我对他,唯二的,清晰的记忆。
我出生在立冬,秋冬之交,实在萧索。
我记不清,是哪一年,但夜幕已落,淅淅沥沥,湿湿冷冷的。我记不清,是蛋糕还是汤圆,但爸爸妈妈在准备给我过生日。房子里,烛影晃动,菜香四溢,在雨幕笼罩的秋夜里,当是这世间最动人的一绘。然后,当我们笑吟吟地吃着汤圆——哦,我记起来了,是汤圆——电话响了,爸爸说了句“叔叔出事了”,便匆匆出了门。我看着咬了一口的汤圆,黏白的边缘粘着芝麻馅,缠在瓷白的勺子上,一点点变凉,一点点变冷,一点点变硬。家里静悄悄的,只有窗檐上的雨,嘀嗒—— 嘀嗒——嘀嗒...... 三天后,世上再也没有爸爸的这个“渔友”了。
后来,在爸爸偶尔出门捕鱼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这个叔叔。我总觉得,爸爸出发时,不像当初那样,带着急匆匆的兴奋;回来时,也少了很多绘声绘色的故事和滔滔不绝的显摆。
人,好像总要在失去之后、比较之下,才忽然明白,大千世界、满目琳琅,终究也没多少东西,值得一步三回顾,且也绝不会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我一直以为,我是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的——我曾无数次地,因为贪玩,错过了可以和姐姐共度的周末时光。我总要在日落时分、姐姐准备返校时,才感到一丝丝的后悔;在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家时,才悔不当初、放声大哭,发誓下个周末一定一定乖乖待在家里陪伴姐姐。然而,下周复下周——直至姐姐毕业了,去了邻市上大学,再也不会在周末回家了。
我以为,那些汹涌的悔意足够我小心地提防时间这个神偷了,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呢,爸爸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妈妈的那件白底橘色小碎花的衬衫也不见很久了。究竟是什么时候呢?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这些年,我忙着迷茫、思考、挣扎、成长;这些年,我为喜欢的人欣喜、难过、永远有空;这些年,我为陌生人的善意而感动,因为生命中的过客而烦恼...... 这些年,我其实一直都在做着,我一直觉得很可笑的事情——唾手可得,便不知珍惜。
难道,是人生几十年太长?所以我们常常忘记,一切,都会失去的。
早上和爸爸视频,爸爸说,过两天,是爷爷的忌日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还记得,农忙时节,天黑时分,奶奶有时候会来窗口张望,好似无意地问一句,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我还记得,爷爷的身影总是沉迷在村口小店的赌桌上,却会在看到我时,掏一块钱买三颗黄色塑料纸包装的糖,不,是五毛钱!那一年大年三十夜中气十足的争吵好像还是不久之前,但之间已隔了物是人非——奶奶长卧病榻、瘦骨嶙峋,辞世竟已可用“多年”这个形容词;我离开前去医院和爷爷辞行,也成了意料之中的最后一面;而爸爸,老了,假发都遮盖不住的苍老,连吵架时的大嗓门都撑不起来了。我忽然觉得,那些年争执、吵闹的画面,很美——是生命鲜活的力量,张牙舞爪的版本。
那么,外婆的忌日,也快到了。
是的,去年一年,我失去了很多。
前几天,我在一个路口等绿灯。阳光正好,旁边有一片墓地。
我喜欢,这边的墓地,和住宅区是在一起的——墓地里躺着我们的家人,而家人,当然应该和家人在一起。我忽然想起《风雨哈佛路》里的一个画面,Liz的母亲下葬时,她静静地趴在棺盖上,最后一次拥抱母亲,和她告别。
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阳光正好的冬日午后,外婆拿“收藏”许久的小零食给我吃。我剥了包装纸往外婆嘴里塞,外婆笑眯眯地假装生气,“这是外婆给你吃的!外婆不吃!外婆要吃你老公买的!”
“外婆,我还小......”
"那外婆等着!"
外婆,你说话不算话。
说谎,鼻子会变长哦......
龙应台在《目送》中有一段广为流传的话:“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可是,这并不是全部的结局。
有一天,孩子成熟了许多的面庞又出现在转弯的地方,越走越近。依旧是熟悉的小路、依旧是熟悉的房子,却再也没有了站在门前目送他远去的那个人。那些急匆匆想要分享的见闻和故事、那些兴奋地想要展现的变化和成长,再也没有欣赏欣慰的那个人了。
有时候,生活太嘈杂,时光太狡黠,以至于我们常常忘记,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有期限的。
小时候,我特别看不起“离家近”这个理由;现在,却由衷地觉得,甘愿妥协、画地为牢,并不等于软弱无能,未尝不是一种伟大和平凡的幸福。当然,如果可以,我更愿意带着他们一起,去“更多地探求生命生活的外沿和内涵”。
你们不必追,因为我会快点回来,然后带上你们一起出发。
—— 致我最亲爱的家人
11/26/2020 感恩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