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我的故乡在陕西西安。十几年前去上大学时,很多新朋友都热情地问我家有没有窑洞,于是我很惭愧地表示,我是关中人,家里没那么高的崖(音:ai),然后就要顺便解释一下关中,陕南,陕北等等地理关系。对话中经常有人突然反应过来,长安——长安的确不像有黄土高坡的样子……
可见虽然是旧瓶装新酒,大家在情感上还是不能把春风拂槛和羊肉泡馍等同。西安的小孩儿们从小就知道家住十三朝古都。金陵也是六朝粉黛之地,论起秦淮风月,风雅无出其右——可她还短了七朝呢,我们都瞧不太起南京。去过的同学说,南京的城墙比西安的也太秀气,于是我们又骄傲地挺起胸膛。现在西安内城城墙可追溯到明代,当年修西安火车站时,就从城墙上扒下来好些刻字的明砖。据说每砖都刻年号与铸匠者某,然后都被老百姓拿走了。再后来重修城墙时,又请大家把这些珍贵的古砖还回去,当然没有收齐。所以现在如果沿城墙下的老西安人家走,或许你还能在废弃的旱厕里找到几块来自明朝的古董砖块。
所以东拉西扯,这和向南有什么关系呢。西安的小孩儿诚然人人都知道我们是十三朝古都,这中间又十有八囧囧九会背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但是久处在塞北的都城,自豪感在高度膨胀了二十余年后也会出现一些疲软。西安的皇帝中才子不多,但是南方的皇帝可是又能做才子又能做皇帝的,比如李煜,比如赵佶,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无论如何,我准备去南方看看。
我从西安去往杭州,从长安去往临安。
杭州盛景中,同事小姑娘推荐的第一个景点就是西溪湿地。我们当时去的时间很早,园里有小车出租,也有游览车,但是原生民居就是隐藏在各种茅檐低小下,这种探访的乐趣,大概是在柏油马路上不能感受的。
西溪空气很清新,吸到鼻腔里还有凉凉的湿意,很有可能是四面皆有环水的原因。同样的时间,纽约的熊山已经可以称为“枫烧”了,可是十月末的杭州林木都还苍翠,枝头倒也不寂寞。我走在石板上时必须非常小心,西溪里的柿子树不少,在我们通向景点的路上就要当心是不是脚下一滑,踩到一个摔的头破血流的柿子。而那些还不太重的,还在树枝上赤眉怒发地威胁我们。
梅竹山庄在水道旁,为清代文人章次白所居。我们走过柏油主道不远,人声渐渐稀疏的时候,就到了。山庄的房屋是重修,而陈设布置也是今人所为,其实很难从中窥见当年章先生的起居如何行事。但这正堂采光非常好,门窗又宽阔,整个屋子都看着敞亮起来,只站在门口就能让人想起“窗明几净”这个成语。廊房的窗户足有一人高,很宽,窗下就放了一张方榻。如果盘腿坐上去,整个身体都会高于窗沿,屋内室外的分界荡然无存。窗外就是成片的竹林,而这里又近水,想必雨夜或着雪夜坐在这里,不必沾湿衣袜就已经人在景中。而我深刻怀疑此地其实不能常住。门窗阔大,风一吹就穿堂,在秋冬一定非常冷。而到了夏天,窗外的竹叶风雅的确风雅,可如果睡觉的八个小时都听见外面的竹叶在沙沙沙沙沙,睡眠质量恐怕不容乐观。而睡眠不足又导致了精神衰弱,精神衰弱又导致心情抑郁,心情抑郁写诗文纾缓排解——然后读完更愁了,抑郁加重,继续写诗……我来的时候看了个段子,说林黛玉的病久久不愈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她住潇湘馆。竹叶夜间摩擦导致林姑娘神经衰弱,久而久之身体就垮了。
与此相对的是旁边一个小房子,可能是仓房或者仆人的居所,窗户就小得多。屋子的外墙是夯土打实,隔音效果应该很不错。这种三面环土只留一边的建筑结构让我感到了一种亲切的熟悉感。等等,如果真有仆人住在这里,反倒会比主人健康吗。日本平安时代贵族阶层兴起涂铅粉的时尚热潮,大家都知道这玩意儿是有毒的,同样热爱铅制品的罗马帝国就跪在了这上面。在平安贵公子一边吐血一边浪漫的时候,农夫们涂不起铅粉,也用铁醋染不了牙齿,实在付不起中毒和牙龈坏死的价格。我看过一个不太靠谱的说法,平安时期贵族的平均寿命低得令人发指,而劳动阶层的寿命会长一些。可见朴素的民科到了一定程度,都是相通的。
西溪深处还保留了一部分过去的民居。我们到了一个叫百家楼的地方,家里老爷子看了半天,认为这一定是仓库,因为跟他年轻时守过的生产队粮食大仓神似。我持保留态度,连木工部件都雕刻得如此精细,如果一开始就当作仓库使用,岂不是太暴殄天物了吗。或者杭州人物灵秀,连仓库也是如此得精致,南北差异实在大。
从这个粮仓走出来时我吓了一跳,以为是铺石板路时没石材了,有关单位把墓碑都借用了。仔细一看不是白事,居然是民国三十三年(公元1944年)的一桩红事。既然碑在西溪,后人应该距离此处不远,只是四五代已过,家里还有没有人见到能够认出来。
西溪八景中有一处秋雪庵很有意思,从地图上看被一大片芦苇环绕,传闻红楼梦里芦雪庵的原型就是这里。我一开始以为取的实意,后来一琢磨不对,杭州即使下雪,也不至于秋天就下。一查才知道是取芦苇银白,月照下形似堆雪江上的意思。后来我们去苏州拙政园的卅六鸳鸯馆,馆阁四周的落地窗户上都装饰着靛蓝色水晶玻璃窗花。导游说这也是拙政园主人心思巧妙,直接看湖中的芦苇是常景,透过蓝色玻璃再看,芦苇和河岸在折射作用下就是落了雪的银白色了。可见南地虽然少雪,才子却爱雪。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张岱,湖心亭看雪,崇祯五年十二月。
午饭直接在景区解决。对于北方口味来说,菜肴有些偏甜。其实吃不饱也无所谓,街上的小吃很多,其中最好的是青团和雪菜夹心糕点。青团直接用粽叶包,软糯粘牙,味道非常好;雪菜做成的糕点夹心在我们那里很少见,吃起来不咸,菜梗有些韧,需要细嚼,咽下去后只觉牙齿清爽,很过瘾。
有关西湖的诗句很多,其中有一句就是“欲把西湖比西子”。就我自己而言,西湖应该是个无死角美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拍都好看。可能是开完G20的原因,从白堤的方向过去,西湖沿岸的水都十分清澈,可以看到浅滩的水草团在池底。清晨西湖的游人不多,再加上刚刚过了旅游旺季,于是我赶紧抓拍了几张无人照。有经验的驴友说,如果是旺季,任何一张西湖沿岸的照片里不会少于五十个人。
说起旺季和淡季很有意思。按照旅游旺季淡季的划分,每年四月到十一月为旺季,剩下为淡季,刚好分为春夏与秋冬。春夏岸边杂花生树,西湖的接天莲叶全部头戴莲花,想必娇媚异常。但不是还有一句“淡妆浓抹总相宜”吗,浓抹的时候是旺季,淡妆的时候就没人来了——连狮子林淡季的门票都要便宜十块钱,可见淡妆和浓抹还是不一样。
走了快一个小时后,我发现路线规划有了一点问题,我们计划从苏堤春晓出发,经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最后环湖一周。可是我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脚力。
曲院风荷还能够一窥盛景,但到了平湖秋月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我头顶上不偏不倚,恰好慈祥的太阳公公升到了一天的最高点。在平湖秋月接受烈日暴晒,也是一言难尽的体验啊……中间倒是没想到途径西泠印社,我对金石没什么了解,印社亭台错落,柏堂和小龙泓洞都修建得十分清雅。南方的庭园似乎都喜欢堆石引水,讲究实虚交替。楼阁前经常有湖,有假山,晴时楼阁在水中,夜里月影漾水面。西泠印社的柏堂前都有一座小小的莲池,我猜想设计者在设计之初,就已经计划好了周围景物倒影的效果的效果。这种细巧的心思,在这次我游览的苏杭两地的庭院中常能窥得一二。
十大名刹之一的灵隐寺和岳王庙也是不能不来的。谁知道,在灵隐寺居然不期而遇了一个妙人。
灵隐寺中有一尊日本所赠的空海石像。陈凯歌的《妖猫传》最近被炒的很火,我特意找来梦枕貘的原著,《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在红眼航班上把它看完了。在小说里,空海还不是后世的空海大师,不过在区区沙门之位就已经参与到大唐王朝的第一等秘密中,读起来很有趣味,也不得不感叹日本人民真是狂热地喜爱着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啊……空海的石雕慈眉善目,并没有小说中狡黠的观感,看来是照着得道高僧的样子所塑。如果当年国力翻覆,遣唐使变成了遣宋使,那么空海到达的就是宋都临安,故事的女主人公就变成钱塘苏小小,那么高鼻深目的该不会是杨贵妃而是苏小小,而被法术封印的也不是马嵬坡而是西湖,作为历史大背景的也就不是安史之乱,而是南齐灭亡……好像突然觉得画风变得婉约了。说到苏小小,来之前就被人告知不必特意去,沿着西湖走时一定会看到。原本以为佳人是休憩在林荫隐蔽的地方,到了才发现在四通八达的交通中心立了一块硕大的墓碑,旁边的游人不停在比V照相,顿感意兴阑珊,连照片都没照一张。
走过空海象再往上去,就经过了药王殿,这是一栋建在石台上的建筑。其实到了药王殿,一行人就已经走得累了,我以为这就是灵隐寺最高的殿阁,但万没想到,药王殿上还有一层。结果上去一看,实在让人百感杂陈:灵隐寺其他殿阁配色都较为暗沉,但只有这一座大殿,实在只能用金灿灿这三个字来形容,连释迦牟尼的额间都镶嵌的是钻石而不是朱砂,也只能让人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了。
之后行程紧凑,也探访了岳王庙,寒山寺。苏杭两市,倒看了三处佛刹。我实在不太习惯在寺庙里照相,看多了电影,不想成为一部惊悚片的主人公。在灵隐寺没有照,在岳王庙也没有照,在寒山寺对着莲池里的锦鲤啪啪啪照了很多。究真正原因,可能觉得寒山寺出名实在因为诗文,应该归于文学类古迹,和宗教不太沾边。在岳王庙时,有很多老年旅客前来给主殿进香,英雄气短,千载之下却仍然祭祀不断,这也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想起同为将领的宗泽,死前连呼“过河!过河!过河!”,诸公北望长安,我今日向南。
最后上几张有趣的照片,再附上苏州寒山寺的锦鲤,祝新年开年顺利。
泾渭分明:泾水浊,渭水轻
在机场送别我的Q版秦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