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李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在一个破碎的像是危楼一样的房间,四周都是发黄的落地窗。
他没有工夫打量这个空旷房间的布局,李只知道自己的手落在了面前的钢琴上。
李感到自己如此深情的望着眼前这架钢琴——比望向他的女朋友还要深情。他看到自己的手指——他从未感到自己的手指如此灵活,在钢琴的黑白键上以惊人的速度交叠重合散开,敲击。
李听不见钢琴发出的声音,但他却无比陶醉,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自由过。他仿佛看到了坐在红软座椅上的观众,他仿佛不是在一间快要破碎的房子里,而是在人民大会堂——不,是维也纳的金色大厅里演奏。
鸦雀无声,唯有李指尖流淌出的似乎无穷无尽的音乐。
空旷的房间里的光线是陈旧的,浮起的尘埃是难以退却的棕黄色,唯有房间中央的这架钢琴,崭新的如同刚刚出厂,漆黑发光的琴侧繁杂而庄重的烫金商标闪烁着光芒。
李没有任何预兆的突然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黑暗的床上,旁边的旧木桌上留着半瓶喝剩下的青岛啤酒。
李望向窗外,看到鹿港仍黑着的天边露出一线曙光,他想起自己从来不会任何乐器,甚至对音乐一窍不通。李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出过鹿港,他只在电视上见过钢琴。
李感到自己睡不着了,他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半瓶啤酒一口闷了下去。李低估了深秋鹿港黑夜的温度,冰冷的啤酒让他打了个寒颤。
李摸着额头,想起今天是星期六,今天是去养老院缴费的日子。他又一次望向窗外,看到远处刚露头的太阳。
鹿港名为鹿港,但鹿港没有鹿。鹿港靠山,面海。鹿港很小,大片的林子都看不到。
鹿港建在小镇的最南面,小镇也叫鹿港。王进觉得没有人知道鹿港为什么叫鹿港。
王进从未见过任何一艘船驶入鹿港。
鹿港很小,停不了大船,路港锈迹斑斑,自从王进有记忆起就是如此。
早上6点,王进像往常一样,走下5层灰水泥楼梯。楼道里贴的小广告看不清文字,因为上面的文字早就破板不堪,像小广告那花里胡哨的劣质纸一样支离破碎,但或许也是因为楼道里的光线太黯了。
路港的天永远那么灰蒙蒙,像是已经放弃治理污染的发达城市。
早上的天是灰的,在学校过完一天,天就变成了黑的,似乎天本就是从灰色变成黑色,再从黑色变成灰色,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王进跨上自行车
某个王进的亲戚离开时留下的自行车一如既往发出不令人安心的声音,
早上6点10分,王进在上学的路上望见鹿港,像以前的任何一天一样。
路港锈迹斑斑,王进不知道路港是不是早就废弃了,如果是,是什么时候,是他绣的不成样子之后,还是在路港仍旧看的过去的时候。王进想象不出鹿港曾经的样子,他怀疑路港从来——无论过去还是将来,都没有驶入过一艘船。
王进想起小学学过的什么东西,说家像港口。那么鹿港就是没有孩子的家,是个孤寡而悲惨的老人,无人问津,一天又一天在几乎没有光线的角落里绣下去,绣下去。直到初中学到的,钢铁完全分解,变成泥土吗?王进不知道,他上学不好。
上学好的人早已离开了鹿港。
鹿港锈迹斑斑,但还没有完全被锈迹腐蚀。
王进忘了眼远处的海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静谧的在早晨泛着神秘和荒诞感的海水。自行车重新启动,再次发出似乎随时都会散架的声音。
早上6点24,像往常任何一天一样,王进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王进的目光落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上面还放着几本书,王进知道最下面是一本小说。
孙走了。昨天走的,没有从鹿港坐船走,他坐在一辆很小的汽车里从马路上走的。
王进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小的一辆车,竟然可以装下四个人的家,孙,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妹妹。
星期天的晚上,孙给王进发消息。内容很短,只有四个字。
“我要走了。”
王进随手发了一个表情包。
“我真要走了。”
“我爸妈要带我搬出路港了。”
“没办法,路港太穷了。”
“我无所谓路港怎样”
“但是我爸妈说”
王进没有看孙接下来发的消息,他光速打了两个字,接着便将手机揣进兜里走出门。
“出来。”
“你上哪去。”隔壁光线昏暗的房间里传出来令王进感到恶心的声音。
“出去逛逛。”王进紧接着关上了门。
王进站在43号楼下,他抬头望着黑夜中耸立的高楼,在黑暗中让王金想起是一座塔。橘色和白色的光从几个格子里透出来。
他低下头,眼前手机映出白色的光。
“出去才有好生活”
孙最后一条消息这么说到。
王进等了几分钟,他听见背后的脚步声,王进转头,不是孙。他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性别,身形,是胖是瘦便转过身。
小区里的路灯几个月前坏了,路中间很黑,只有月亮和窗户里散出来的光。
王进问过林,她说可能这个月会修好。但是似乎并没有什么迹象。
路灯总是坏,这似乎已经成了日常的一部分,坏了很长时间又在某一晚突然亮起,亮不了多长时间接着又是几个月的坏。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问林这个问题,他望着这栋高楼又想起那个场景,现在却觉得这个问题显得做作,像是没话找话,但似乎本来就是没话找话。
王进又听到脚步声,比刚才的更轻一点,他转头,在黑暗中一眼看出来孙的身形。
“走。”王进说。
“上哪去。”孙说。
“我还想问你呢。”王进说。
“我也不想走。”孙说。“我觉得路港挺好的。”
“好个屁。”王进说。“全中国哪个地方不比路港好。”
孙没有说话,王进看到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的路港。
王进不知道那个方向是不是路港,天太黑。但直觉告诉他那个方向就是。
“走走走,我请你。”
“你吃饭了吗?”孙问。
“没。”
“我吃过了。”
“没事,再吃一顿,以后没机会请你了。”
“这么多年我都忘了你上次请我是什么时候了。”
“多少年?”
孙做出掰手指头的动作。
“别掰了,你算不清。”
“瞧不起谁呢。”
“从小学开始。”
王进和孙走到路港最繁华的那条街上,用电线吊着的灯泡和廉价的彩灯发出一片又一片的光,白气混合着很重的香气。
“你想吃什么。”王进说。“随便点。”
“不超过10块钱。”孙随口接到。
“这次真随便。”王进说。
孙点了一碗猪肉白菜的混沌,小碗,12块。
王进看着红底黄子浸着油渍的,右下角4块一碗的素面是他最常点的。
今天他给自己点了一碗大肠面。
“再来两根烤肠,不要肉的。”王进说。“面里加个海带鱼豆腐。”
“还有花干。”王进补充到。
“我去,你这是请你自己还是请我的阿。”
“都请。”王进边说边递给孙一根烤肠。
王进低头看着手机,手指在屏幕的壁纸上漫无目的的来回划着。
“行吧,你要去哪。”过了一会,王进抬起头。
“我爸妈说要搬到海安,那边有亲戚。”
“海岸是哪?”王进说。“也有海吗?”
“海安。好像没有。”
“靠那还不如路港呢。”
王进点的面先到,王进看着黄亮色的面汤中间纠缠的面条和浮在汤上的海带,花干,鱼豆腐。
“其实我觉得也没啥。”孙说。“你又不是没我手机。”
“海岸离这远吗?”
“好像很远,明天早上就要去火车站。”
“坐火车好像也得晚上才能到。”
“那就是不回来了呗。”
孙沉默了几秒。“靠,怎么可能,我就你这一个兄弟。”
“等我以后发达了,第一件事就是回路港。”
“回路港干嘛。”王进笑。“妈的路港就是世界上最烂的地方。”
“找你呗。”
王进又笑。“靠等你发达了,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而且说不定我比你更先发达。我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离开路港,自己一个人。”王进顿了一下。“走的远远的,能有多远有多远,这辈子都不回来。”
“草你真他妈幸运。”王进笑着说。“我想出去都出不去。”
王进看到碗里渐渐浮现的屈指可数的几块棕黄色的大肠,想起顺着鹿港海上漂动的船,虽然船也是王进想象出来的。
第二天早上王进一如既往地在悄无声息的世界起来,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散架的自行车,路过路港,慢慢的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
王进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要来学校。
孙说他今天8点就要走了,离开路港,去一个王进一直到昨晚都从没听说过的城市。
王进没有请假,他想过跟他,跟班主任请假。但他却没有。王进从来没有请过假,从来没有逃过课。我为什么要来学校?他想。学习?很扯淡。因为林来学校。这或许是唯一的理由,但现在却已经构不成理由。
王进想起自己还有两个月成年,但他似乎现在什么都搞不懂。
过的时间越长,似乎搞不懂的东西就越多。
王进坐在座位上。他望向教室窗外,学校很小,像一个很大的院子,王进的视线可以毫无阻隔的望见校门。这个院子里没有树,一颗都没有。
已经有零零散散的学生走进了校门。王进看不清他们是谁,他只能看见一个一个毫无生气的身形。他只能望见黑压压的头顶,仿佛所有人都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向前走。
王进看到一群黑色的鸟——或许不是黑色,但他们飞过的太快,只能让人看到黑色。它们从教室的窗外飞快的掠过。
教室很快变得拥挤,紧接着变得吵闹。王进安静的坐在最后一排,他的目光瞟见坐在几排前的林,然后越过黑压压的人头看到班主任走进教室。
王进转过头,他听见教室缓慢的变得安静,接着是班主任漫不经心的声音,他望着窗外灰色的天空。
我为什么要来学校?
王进想不明白,他感到自己的思想像是在膨胀,急速的膨胀,似乎要挣脱大脑的束缚。
爆炸。王进想到了这个词。他有一瞬听不清周围的声音,老师的声音,同学的声音,他能清晰的听见,感受到语言,但是却分辨不出。像是在早晨很浓的雾里看很远的人。
爆炸。王进想。
他想不明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周围有那么多的声音,为什么......
王进想不明白。
王进突然站起来。
王进在老师和同学的目光下,不快也不慢的像教室前门走去。
他感到从教室最后一排到前门的走廊像是一条很庄重的通道。
王进走出教室,他没有理会身后老师的声音,他此时觉得那些声音都简陋至极。
王进走下楼梯,走过这个院子一角的操场,他呼吸到早晨还未热起来的空气,一个班正在上体育课,王进看到散落在红色跑到上的学生。
王进走出校门,他开始奔跑。早晨空气的气息还没有褪去,王进感受到冷。
王进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奔跑,他想起孙说海岸没有海。他感受到风在身旁呼啸,他想到路港,想象中路港依然羞,但没用锈的那么厉害了,他想象到路港前的海面上,有一艘很大的船的很小的剪影。
上面人不多,没有装满船,但孙在上面,而自己站在码头上,背影像一个电影里孤独的英雄。
那样也好。王进边跑边笑。
那样也好。
王进感到自己的思绪已经冷却下来,但却仍然在膨胀,似乎早已超过了他的大脑,像是水一样流动。他从没感到这莫自由过。
王进还没有跑进小区的门,他看见一辆黄色的面包车,正从大门缓缓驶出。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知道那里面就坐着孙。
他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开始行动。几秒后,王进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跑那么快过。从来没有,无论是在为了炫耀性质的体育课赛跑上,还是在追要错过的公交车时,他都没有现在,追一辆看起来又旧又笨的老式面包车一样快。
王进大喊孙的名字,他第一次在大街上这样喊——事后他觉得自己当时会不会被别人认为是一个神经病。
王进他停下来,他不知道孙有没有听到,因为那辆黄色的面包车越驶越远。
王进靠在墙边喘着气,他目送着那辆车越变越小,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紧接着消失。
就这样。王进想。
就这样。王进觉得似乎错过了点什么。他想起这是一场离别,他直到这一刻才想起。这太仓促了,这是一场离别,应该有一个庄重的仪式,两人互相郑重的说出祝福的话语,依依不舍,洒泪告别。起码应该最后再见一面,而王进只看到那俩那么小的黄色面包车,在视野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变得模糊,变得消失不见。
但是已经结束了。王进抬起头,看见灰蒙蒙的天空,看到熟悉的灰蒙蒙的街道。他看见灰蒙蒙,静静矗立的小区楼。孙已经走了。他想。
孙离开了这个路港。而自己仍然留在这里。
王进看着路的尽头——黄色面包车消失的地方,那么遥远,王进无数次想过这条马路的尽头通向哪里,但他什么都想象不出来,直到今天,他知道了,这条路通向海岸。
王进心里涌起一股冲动,他想往前跑,一直跑下去,跑向尽头,把路港,把所有人,把那廉价油腻味道的面条全部抛在身后。
王进又一次尽力仰起脖子,直到脖子有一种伸张的疼痛,他盯着灰色的天空,上面的云似乎永远不会消散。那么远,那么大。
王进没有动,他感到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他只是骂了一句
“他妈的。”
王进在路港漫无目的的逛了一天,晚上又回到那条用五彩小灯泡装点的街道。
王进一如既往的走进面馆,他翻了翻裤兜,掏出来10块钱。王进看着菜单犹豫了一下。
“一碗素面。”王进在靠门的位置坐下。
面很快端上来,王进看着不断升起的白气发呆。他又一次想到那辆黄色的面包车,他想那里面会不会不是孙。当时无比确定的直觉被一天的时间冲刷的仅剩残渣。
王进打开手机,映入眼帘的是hellokitty的壁纸——没有任何消息。王进下午给孙发了消息,问他到了没,但孙真的像是彻底离开了一样。
那辆黄色的面包车,那条笔直而望不到尽头的路,王进的脑子里那辆车渐渐在远处消失的场景循环往复,仿佛那辆面包车带走的不只是孙。
他望着门帘外的亮着的彩色灯泡,还有路牙石旁边昏黄的路灯。王进的视线落到面馆对面的烧烤摊。浓厚的白色的烟让他看不清摊老板的脸。
王进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都熟悉的可怕。整个路港都熟悉的可拍。他想起路港前的海,静谧而怪诞,让他一瞬间感到从来不曾有过的恐惧。
王进走出门帘,他下意识的走到烧烤摊面前。
“拿瓶啤酒。”王进在嘈杂的人声中结果一罐冰冷的青岛,伸手拿出仅剩的6块钱。
“5快。”摊老板说。他从王进手里精准的捏住那张5块的纸票。
王进这时候看清了摊老板的脸,中年男人,跟别人没有任何区别。
走回面馆,王进拉开啤酒。白色的泡沫像是被压抑久了,争先恐后的溢出狭小的拉环口。
王进拿起易拉罐仰头就闷。这是王进第一次喝酒,他本以为一口气喝了至少一半,然而终究还是不习惯啤酒的味道,他只喝了三分之一。
和啤酒比起来,王进第一次觉得这4块一碗的面汤
王进不想回家,他知道父亲大概率不知道他今天逃学,但他仍然不想回去,不,王进从来就不想回到那个家,但今天不想变成了厌恶。
王进看了眼手机,10点。
面条见底,棕黄色的汤在碗底浮着一层,上面肉眼可见的油腻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漂移。
10点半。
王进又看了眼手机。
王进从校门口的车棚里找到那辆老式自行车,慢慢的推出来,推到车棚橘黄色的灯下,又慢慢的推着往家走。
王进望着路港的夜晚,天空很空旷,也就这时候路港的天看起来如此干净,纯净的黑色洗刷掉了一切。
这比大城市好多了。自行车嘎吱嘎吱的往前走,王进仰着头默默的想。
上海,北京,南京.......那里的天永远是亮的,最多是像末日一样的昏黄。
但路港的黑夜仍然看不见星星。
王进在门前盯着黑暗中可以看的很清楚的窗户。
他希望父亲已经睡了。
王进深呼一口气,打开门。
“你今天干嘛去了?”
王进迈进一只脚,他低头看着旁边破线的球鞋。他想起自己很久之前想换一双球鞋来着,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想法都忘了。
“我问你,你今天干嘛去了。”王进胃里涌起一阵恶心,似乎是刚才的啤酒的味道在肚子里翻涌。
“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
王进听见声音,他抬起头,看见站在阴影处的那个人。细节
“你今天是不是没去上学?”
王进感到胃里似乎在翻江倒海,他想起那辆黄色的面包车,那条从来没走到过尽头的路,他想起路港灰蒙蒙的天空,小到令人无法呼吸的学校,还有晚上那碗油腻的面条。
“没有。”
客厅里没有开灯,沉重的黑暗和落下的阴影让他不想尽力去抬起头,王进径直走走进自己的屋。
王进熟练的锁上门。
“出来。”闷厚的声音隔着脆弱的门板,与王进的后背紧密接触。
“我让你出来你听见没有?”
王进靠在门板上,让自己的身体像没有骨头的鳗鱼一样一点一点的瘫在地上。
“妈的我明天就把你这破门锁给卸了。”
王进对听过无数遍的话感到厌烦,他感到身体如此的疲惫。
“一天天的不知道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要干什么?”
“我告诉你我生病了。”
“听见没有?”
“我凭什么那么辛苦,不都是为你好?“
王进在心中默默倒数。
从10数到1,像是精妙绝伦德国产的从没见过的机器恰当好处的卡上了黄铜的齿轮,门外的声音在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中结束。
王进放下书包,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他望向窗外,王进想起昨天从窗外飞过的黑色的鸟,他莫名其妙的产生了一种预感,那群鸟,今天依然——会以跟昨天一样的姿势,队伍,甚至一样的速度从窗外同样的位置飞过。
王进站起来,他觉得教室里的空气太闷,即使前后门都像一样大开着。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两扇木门上的老式铁锁早就坏了,锈迹斑斑。看起来厚实的木门经过无数次的撞击,无数次急速的推拉和无数吵闹至极的声音,让王进觉得两扇门看起来摇摇欲坠。
王进想象着锁被暴力击碎的场景,金属的,象征着力量的,却在岁月的摩擦下锈迹斑斑的锁。父亲无数次在怒气中中说过要将这一场景付诸现实。
王进走到外面走廊上。
王进望着被云覆盖的天空,望着校门往里面最近的那颗树,上面的叶子早就掉光了,那并不是一棵枯树,王进知道每年春天上面会长出来新的叶子,不多,但足够维持到秋天被寒冷和风侵蚀掉。
想到这,王进感到一股强烈的莫名的悲哀。从心底的某处,急速的生长,像是在黑暗中积蓄了许久终于破土的新芽——有着无法阻挡,急迫的生命力。
王进望着显得无比空旷的天空,他感到那种生命力似乎在不断的上升,上升,在上升,呐喊,带着第一次被阳光沐浴的新奇和痛苦。
有人稀稀疏疏地从校门口走进,再稀稀疏疏的从王进身后走过。王进没有看到那群鸟,没有什么声音,王进感到无比的寂静,他转身走进教室,安静的走到最后一排,安静的坐下。
没过多久,教室变得吵闹起来。
王进下意识的瞥到林,他像往常一样看到林的侧脸,看到林望着窗外的脸,与周围八卦明星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似乎格格不入,但下一秒,林转过脸,面向旁边的同学,王进看不清她的脸,但他似乎能看见她脸上不明显的笑容。
王进低头看着眼前的黑纸白字,上面的题目下笔迹并不好看。
“这样是错的。”“这样是对的。”他想起老师讲。
王进又低头看自己的答案,紧接着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他看到混合着蓝色的天,灰色的云像是拼图露出的缺口。
王进走进办公室。班主任抬起厚重的眼皮瞥了他一眼,紧接着便继续低头看手机。
“我头疼。”王进盯着班主任额头前像是色素染黑的头发。
“我要请假。”
王进看着班主任抬起头。王进看到班主任在没有多少光线的房间里发灰的眼睛。
王进有一瞬感到班主任似乎是在打量他,像是走在路边突然看待一颗长的很高的野草。
班主任低头从桌子上捡起一支笔。
“拿去。”
王进接过假条,他盯着班主任像一小团乌云一般的身躯,以及他盯着的那块发光的小屏幕。
“还有事?”
王进看到班主任眼里的不耐烦以及嘲弄。
“没有。”王进转身关门。
王进走过楼梯口的拐角的时候,上课铃响了,王进望着楼道角落那个不断振动的老式铃铛,知道声音完全消失,连回音都听不到。
他一步一步的走上三楼,望见站在教室门口的涵。王进想起这节是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个看不出多老的老太婆,像大多数在这里的老师一样,没什么水平,只能用针对显示自己的权力。
他远远地顺着涵的目光望去,望见远处的天空。
王进没有进教室,他靠在涵旁边的墙上,目光仍望着天流离。
“你要上哪去?”涵说。
“什么?”王进转头看见涵的脸,下一刻又转过去。
“你,”涵像是在嘴唇上咬住每一个字。“想去哪。”
王进听见教室里杂乱的读书声。
“不知道。”
沉默,像是早晨的学校。
王进又一次想起那群鸟,那群鸟在他脑海中划过的痕迹仿佛此时突然猛烈的再现,王进甚至听见那群鸟扑动翅膀的有力的声音。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不明白,全都他妈的想不明白。”
沉默。
“路港是个烂透的地方。”
“路灯应该快修好了。”
“修不修好有什么区别。”
“有。”
林仰起头。
“你太傻了。”她说。
王进转头望着涵的侧脸。“你说得对,我就是太傻了,不然怎么可能什么都搞不懂。”
“是的。“
“你去不去?”王进说。
林笑起来,王进看出来她嘴角的轻蔑。
“你连上哪去都不知道。”
王进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天空,走进教室。
王进背着书包走出校门,他感受到背后远处有一道目光盯着他,似乎要穿过他的心脏,穿过鹿港。
王进抬起脚顺着墙角拐进车棚。
王进在门前站了几秒,他深呼了一口气,将钥匙插进锁孔。
厚重的铁门发出巨大的响声。王进看到正对面客厅拉上的窗帘透着橘黄色的光。
没有人。王进松了一口气,但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似乎是早已预料到的事实。
王进走进自己的卧室。
靠近窗户的长桌上杂乱的堆着书,几只黑色的笔散在旁边,王进看到有一只的笔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桌子的左边靠着床,上面还放着一个银色的老式笔记本。笔记本已经坏了很久,王进不知道这台笔记本为什么自己会一直放在桌子上。
王进看了几秒,紧接着掀开床垫一脚,几张大小,新旧不一的纸币躺在床板上。
数目早已知晓,但王进还是一张一张点了一遍。
走下楼梯,王进看到一个猴脸的母亲坐在电动车上看着手机,王进想她是在等她的孩子。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下意识的回头,王进与她对视了一眼,那个母亲很快就低下头继续等她的孩子,或是其他什么人。
王进感到气愤,他知道她有一瞬把他当作成了自己的孩子,或是要等的人。
但他不是,他和那个不知道是不是母亲的人没有任何关系,过去没有,将来不会有,仅仅在这路港灰色的天空下的人生中有过一次对视。
王进感到那张脸,瘦的像猴子一样,满是中年沧桑的斑迹,像融化的糖画一样,黏糊糊脏兮兮的印在自己眼前。
王进感到恶心,他有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了一拳将这个女人打到在地的景象,随后随便骂一句不那么难听的话扬长而去。
但王进绕了个路,从垃圾桶旁边穿过去。
李顺着楼道灰色的水泥楼梯慢慢的往下走。
边走他边想着那个有关钢琴,破碎的房间的梦。他对那个梦记忆格外清晰。他甚至记得自己在梦里的感受。房间是发黄的,破碎的,钢琴是崭新的,黑的发亮的。他在梦里自由的让他想起顺流而下的最清澈的小河。
李走出楼道,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奇怪的梦。李想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钢琴这种东西,这种在李看来高雅的跟自己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东西,李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他打开手机,想把这个奇怪的梦告诉她,但在键盘上删删减减,最终就留下一句话。“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在谈钢琴。”
李突然听到一声突兀的声音,他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
李看到一辆电动车,上面坐着一个看起来瘦小的中年女人,前面几米,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体躺在灰色的水泥路上。
李抬起头,在马路对面看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学生。他望见男孩的眼睛盯着马路上惊慌失措的女人,一动不动的男人,但距离太远,他从男孩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的波动。
李一瞬间想起母亲,他想起母亲也曾出过一次车祸,在他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所幸那次没受什么重伤。
他想起自己那时年幼的身影,穿过医院消毒水味道的走廊,直到看到母亲半躺在病床上,盖着医院白的不像话的床单时,仍止不住的掉下眼泪。
李下意识的点击发送,然后半跨越试的跑下楼梯。
他走到女人身旁,他看到女人像是因为惊慌失措而苍白瘦削的脸。
“先打120吧。”他说。
男人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李测了一下男人的鼻息,还好,感觉不到什么异常。
“谢谢你,谢谢你。阿弥陀佛。好人一生平安......”
李听到女人像是碎碎念一般的说到,感到好笑,又感到一丝怜悯。
李再抬起头时,发现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李突然想起来,那个男孩就住在他家的楼上。
“你妈是个好人。”林从邻居门前走过时想起这句话。“可惜生了你这样个娃。”林自动在心里补上这句言外之意。
“对。”林看着坐在小弄口前的小板凳上的老张。
老张住在林家的对门,林只知道她姓张,年过半百,经常听妈念叨隔壁的老张多多可伶,膝下有子有女,却几年见不着面。老伴也早逝。她在念叨时,仿佛不是感慨老张的悲惨,而是找到了同病相岭的病友。
“我觉得我也快到时候了。”
林听到这句话时感到惊讶。
“你妈是个善人,我去的时候谁都不想,就想见着她。”
林不知道老张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老张的语气让她分辨不出这些话是对谁说的。
林想说“怎么会呢,您肯定长命百岁。”但她说不出口,她在老年人对死亡的预期面前似乎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你妈真是个好人。阿弥陀佛。”老人闭上眼,做了一个看起来虔诚的姿势。
林看着面前的老人,上面的皱纹仿佛不是皮肤,而是残烛落下的一滴滴蜡。林忘记了自己说了什么,但紧接着她像逃一样爬上楼。
两天后的下午,一如所有经过足够多时间冲刷的生物一样,老张像是预言一般的话应验了。老张也如愿的在床边看着林母亲松弛的脸笑着合上了眼睛。林只从她口中听到过的儿子女儿仍然没有出现。
隔天她给老张办了葬礼,虽说是葬礼,但没有花圈,没有灵堂,甚至参加这场所谓的葬礼的也只有她和林。
林不确定那能否被称为葬礼。她记得那个下午母亲披着一身白,在老人家的客厅里对着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黑白照——或许是老张准备好的,大声痛哭,仿佛死去的是自己的至亲。林望着那张黑白照,上面的老人端庄严肃,脸上的皱纹似乎因为颜色的缘故变得不明显。
林从眼角强迫自己挤出几滴眼泪,站在痛苦的母亲身后打量着老人的房间。————
林曾经参加过一次葬礼,是自己父亲的。林记不起那时候自己几岁。也记不起那张黑白照片上的人。但她记得那时懵懂的她望着还年轻的母亲,母亲的脸上有说不出的表情,她不记得母亲有没有哭。
几天后,老人口中的子女回来了,那几天林仍记得狭窄的楼道里嘈杂的声音,其中大部分都是争吵的声音。
将近一个月过去,楼道里热闹的声音才散去,又恢复了往日正常的冷寂。
林从老张的门前经过,上面贴的福掉了色,金粉变得像灰粉,大半个角耸落下来,遮住了金黄的福字的三分之一。她不知道那间房子现在属于谁。
林一步步爬上三楼,推开门。她看见妈在哭。
报应啊都是报应。
我劝过他的。
林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拼凑出王进父亲打麻将回来时得意的神情,转而被一俩电动车和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冲撞的不复存在。
林打开手机,给王进发了条消息,“你爸出车祸了。”
“你上哪去?”
林停下推门的动作。
“这都几点了你还要出去?”林感到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直接穿过嘴唇发出来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些什么!”
林又一次感到愤怒像是破芽而出一般。她转过头,看着眼前瘦削的女人的身影。
她看着她的眼睛,她张开嘴唇。
“别把我想的跟你一样。”林迅速的出门,关门,快步走下楼梯,一气呵成。但她还是听见身后像是洪水一样紧跟而至的声音。
出了楼,林看到王进给她发的消息。
“路港有船要进来了。”
林家到路港的距离并不远,林边走边望着远处越来越近的路港,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跟着母亲去过一次养老院。林知道那时候自己肯定很小,因为只有小时候母亲才能用棒棒糖的奖励骗她去林根本不想去的地方,而且大多数的时候林也得不到盼望的奖励。
林记得她跟在母亲的身后,穿过灰色水泥切成的台阶。林看到几个老人在阳台排成一排,半躺在编成的躺椅上,她看见老人们浑浊的眼睛,以及干瘪的嘴唇边不受控制而溢出的唾沫,林顺着他们头扬起的角度,看到明亮的太阳,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的天空。
这是家很穷的养老院,阳台甚至没有地板,只有裸露的灰色水泥。室内的光线也像灰色的水泥一样黯淡。
林走进路港,她看到一个灰色的身影坐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突起上,或许是
林走过去,在王进身旁一个还没有绣的那么厉害的东西上坐下。
“路港有船要进来了。”王进又重复了一次他在手机上发的消息。
林下意识的望向远处的海面。
一个黑点,林看不出一艘船的轮廓。
“你怎么知道那是船。”林说。
王进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远处的海面。
“跟我一起去吧,去看看。”
“你要上哪去?”
“上海。”
王进从侧面看不到林表情的变化。他接着说,“上海有个地方.......”
林打断了他,她转头盯着王进,王进看到她那双因细长显得锋利的眼睛,王进从那双眼睛里除了愤怒什么都看不到。
“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幼稚。”她说。
“你爸出车祸了,因为我妈!”
“我知道。”王进转过头。
“你不知道。”
声音戛然而止,空气间除了沉默什么都没有。
海面上仍然只有分不清轮廓的一个黑点,但海面上确确实实有一个黑点,王进仿佛看到了那个黑点在海面上的起伏,他仿佛看到了一艘船。
很冷的风从王进身旁吹过,王进听到海浪与灰水泥铸成的地基接触的声音。
王进感到过了很久,他听到林突然开口。
“你知道吗?从路港可以望见上海,在一丁点云都没有的时候。”她在一丁点上咬字很重。
“路港的云从来没散过。一片云没了,又有一片补过来。”
“所以路港永远看不见上海。”她说,紧接是长久的沉默,王进的眼睛越过那个仍然只有一个点黑影,望向不知道多远的远方。王进觉得自己似乎此时在眺望上竭尽全力,他想望见上海,那个做梦都梦不到的城市。
她没有转头,却像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别费劲了,骗你的。”
王进没有说话,继续望着不知道多远的远方被云遮住的上海。
“我说了,骗你的。”她说。“你没学过地理?”
他想起花花绿绿的地图,他还记得上面有四大洋,五大洲,还有鸡头一样的中国,他知道日本在哪,美国在哪,韩国在哪,北京在哪,甚至知道海安在哪——那是孙给他说的。但他却不知道路港在哪。
他此时想到或许像鸡头一样的中国上根本就没有路港这个地方,甚至整个亚洲,整个地球上都没有。
那么路港在哪呢?他想。
路港在哪,他问她。
我也不知道,路港太偏了,反正望不到上海。
王进望着海平面的远处,他知道远处没有上海,或是北京,或是他想到的任何地方,但他仍然眺望着远处,因为似乎除了远处并没有什么可以看到的东西。
林突然抬起头。
“要下雨了。”她说。
王进转头看到林近乎一百八十度的仰头望着天空,一只手撑在生锈的铁架上,另外一条胳膊像是好奇的小孩子一样伸直,指着头顶上灰色的云。
仿佛那不是将要下雨的天空,而是有月亮有星星,漆黑像黑宝石一样发光的天空。
王进抬头看,看见厚厚的云。
“对,要下雨了。”他说。
“大雨。”林说。她仍保持着那个小孩子一样的姿势。
王进也180度的仰起头,视野里只剩下天空,灰色的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那是世界上最空旷的地方。王进想。
回忆。
“下雨了。”林低下头,伸出那只刚刚指向天空的胳膊。一滴雨落在林的手心。
林转头看着王进,看着王进仍180度仰望的侧脸。
她紧接着转过头,目光在海上游离,有一瞬漂移到那个浮动的黑点上,那一瞬她也觉得那似乎是一条船。
“去医院看看吧。”过了几秒林吐出这几个字,目光仍留在海面上,似乎这几个字是对大海说的。
林感到更多的雨滴落在她的身上。
空气沉默了几秒。
“为什么?”林听到王进突然说。
林没有说话。
“为什么?”林感觉王进的语气不像是在问一个问题。“为什么路港有这片海
林站起来。
“马上要下大了。我走了。”
王进没有说话,直到他感到林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野内才抬起头,他望着林离开的方向,看见远处灰蒙蒙的路和楼。王进站起来,抬脚前又望了眼远处的黑点,他突然觉得那是自己的幻觉。没有船会驶进路港,自从王进有记忆以来就是如此,路港太秀了。
王进从医院窗口望着父亲。
父亲的身体笼罩在白色的被单,蓝白色的病号服里,王进从没讲过父亲那么安静的样子—后脑勺对着王进,像是在对窗外静止的风景发呆。
一只手突然搭在王进肩上,王进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转头。
“你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护士像是在打量王进。
“这个病号的儿子?”护士问道。
王进像是下意识的慌忙摇头。
“哦......”
王进感到护士的目光又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
“那就麻烦让一下。”
王进转过身,又突然回头望着准备进去的护士。
“他得了什么病?”
护士犹豫了一下。
“他没病。”
“不过是擦伤,结果还赖在这不走。”
“该叫的钱也不叫,一让他交钱还嚷嚷着我是受害者......”护士打开了话匣子。
王进慌忙点点头,转身下楼。
“他一点事都没有。”王进发完这条消息,看了几秒林灰色的头像,便关上手机屏幕。
医院大厅人稀稀疏疏的,王进默默看着几张红色的纸票从自助缴费机狭小的机口消失。王进愣愣看着蓝色屏幕正中央缴费成功四个黑色的字体,旁边还有一个跟字体一样大小的绿色的对勾。
过了几秒,王进转过头,他觉得大厅似乎更加空旷了。大厅正中央三排金属椅子上只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背对着王进,王进只能看到他深深弯下的黑色的背影。
空旷的大厅里,那个男人仿佛一出戏剧中的主角。王进楞了几秒——他想起一幅记不得名字的名画,印象里画的是一个金碧辉煌的演奏厅里的唯一一个人,既是演奏家,又是观众。
王进走到男人后面一排的椅子,坐在男人右斜侧。
透过椅子的间的缝隙,王进看见男人身旁放着的一束花,黄色和红色的花瓣散落在金属椅子上。
男人的身子没有动,他从口袋掏出手机放在耳边。
王进能隐隐约约听见手机里传出的女声。
“你还想要我怎么样?”男人默默听了许久,终于缓缓的吐出一段话。
“对,我妈身体不好,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说过又怎么样,我今天才知道,我说了有怎么样,你在乎吗?”
“对不起,我负担不起。”
男人说完便挂断了电话,手像自由落体一样落在花旁,起身向医院大门走去。
王进瞥见他线条尖锐的侧脸,很干净,连眼泪都没有。一瞬间王进想起早晨的情景,他记得那个男人像是带着好奇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王进低下头,看见拿束花还留在金属座椅上。
林从鹿港走回家,雨还没有下大,但林套在蓝色羽绒服里面的灰色外套还是被雨淋湿了不少。
林走进楼道,她看见那个瘦小灰蒙蒙的女人从楼道角落的阴影里走出来。林只能从她身上看到像是恐惧一样的情感。
“走。”
女人近乎粗暴的拉起林插在口袋里的胳膊。
“你要上哪去?”林甩开胳膊,惯性让她退后了几步,靠在灰色的水泥墙上。
“外面下雨了。”
“下雨了?该下!”
”我不去。”林没有看女人的动作,她径直走上灰水泥切成的楼梯。
“你给我回来!”林回头,她感觉自己在带着震惊的俯视着面前的女人。她有一瞬间诧异这声音是不是面前的女人发出的。
“报应啊都是报应。”林听不清女人的声音,但她感觉自己在心里知道的一清二楚。她看到女人低垂下的皱纹极其明显的额头,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女人同样满是皱纹的眼角落下的眼泪。
林愣愣的望着女人。
女人抬起头,往前走几步,又一次拉起林的胳膊。
林什么都没有说,她有一次感到自己的发声系统似乎窒息了,她怔怔的望着女人脸上若有若无的眼泪。
“雨衣,拿着!”
女人的声音将林拉回现时,她抬起头望着鹿港乌云密布的天空,羽绒服里面潮湿的外套让林感到浑身都像被从冷水里打捞起来一样。
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披上橙红涩的雨衣,什么时候坐上小绵羊电动车,电动车又是什么时候停下。林只是沉默,她感到眼睛里掠过的风景仿佛老式灰色一闪而过的胶片电影。
林从车上垮下来,这时她看到眼前鹿港唯一的一座寺庙。
林对这里并不陌生,她不明白鹿港里为什么会有一座虽然破旧但是看起来很正式的寺庙,她觉得这坐庙在鹿港是如此的突兀。
雨还没有停,雨变得更大了,打在林的雨衣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寺庙里有一条环绕的像弯曲的老式弄堂一般的路,两边砌着棕红色的墙。小道很狭窄,林半跟半强迫的往前走着。林望着两侧的墙,厚重的两面墙,她望着掉了漆的棕红色墙壁,林突然感觉到恐惧。林的脑海中一瞬划过鹿港灰色的天空,她感到包裹着这条狭窄小到的两面墙毫无预兆的倒塌,露出鹿港没有边际的天空。
林感到窒息,她感觉自己害怕的像是要哭出来。
林用自己说不出来的力气甩开她的胳膊,转身像是突然想起落下了什么很难追上的东西一般跑出去。
雨下的很大。林飞快的跑过两边低矮的灌木和瘦削的树,她跑出这个像公园一般的地方,林看到灰色马路上稀稀疏疏的汽车,她看到路对面各种各样很大的店招牌。
孙看到一家门口立着红底白字招牌的面馆,上面写着
鸭血粉丝
肉夹馍
烧烤
重庆小面
牛肉面
孙抬起眼向昏暗的小店里面望了一眼,这时候没有还没有顾客,只有一个发胖的将近老年的老板娘坐在最里面看着手机。
孙走进去点了碗牛肉面。
“老板,有没有烟。”
孙望着老板娘占据视野中大半个后厨的背影。
“没有,要烟往前走几步有个商店。”“那来瓶酒。”他向后望了眼门口被卷起来的塑料帘子。门外是一条宽的像小广场一样的街道,路上很空旷,一辆能看出来锈迹的自行车斜靠在路灯旁。
孙低头看着黑色的手机屏幕上倒映出来的脸庞。
两侧的胡子拉差,来之前他已经懒得剃干净。下涵还是像十几年前一样,线条凌厉,瘦削。也许自己并不大。孙想,但他已经老了,他知道他那感觉像一个小混混一样的脸庞掩盖不了他的年龄的事实,尽管可能几年前这张脸还带给自己面对女人的自信。
孙走出门,他眯了眯和下晗线条同样凌厉的眼,望到老板娘说的那家商店。商店在街的尽头,
不远也不是几步路的距离。
孙打量着街的四周,从已经被扫到路边一脚的落叶堆旁穿过。街上有稀稀疏疏的行人,一个个笼罩在冬天的灰色外套里。路港就那么大,孙只知道这条街通向路港。他不知道这些人走向哪里,只是眼前的景象让孙觉得仿佛是十几年前印象的再现,仿佛在路港这是世纪不变的风景。
商店的位置十几年前也是商店,但是店牌已经焕然一新,坐在柜前的老板变成了一个灰蒙蒙的中年大叔。
孙撕开烟盒的塑料外皮,在很冷的空气里点上火,慢慢的沿着稀稀疏疏的几乎没有叶子的树往回走去。
回到店里,面已经好了,端在孙离开时的那个桌子上,上面冒着白色的雾气。
孙抬眼望见像自己刚进店一样姿势低着头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娘。
“老板娘,你认不认识个姓李的人?”
孙感到自己的语气像是拦住路边小孩问话的小混混,这是他多年改不掉的痕迹。
孙下意识的为自己脱口而出完全没经过大脑的话而后悔,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想到什么就像不受控制的水甲一样随意出口了。
“姓李的?多了去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孙随口应答了句,便低头将上面几片薄的可伶的牛肉拎出来——这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你是外地人?”
孙听到这句话,抬头看着老板娘的目光,孙从里面看到了几分笑意,不像嘲笑,但也看不出几分善意。
他嘴角稍微动了一下,表现出看起来谦和而不明显的笑容——这是他这几年养成的习惯,在应酬附和和对某些人说话前,标志性的笑容。但孙此时知道自己在苦笑。
“算是吧。”他几乎没有犹豫。
“路港这很少有外地人来。”老板娘说。
我知道。他心里下意识的说。
“你来找人的?”
“对。”孙放下筷子,半靠在椅子上。
“但是我觉得找不到了。”他接着说。
这时候孙懂得了老板娘脸上的笑,那有一半是好奇。
“姓李的,确实有不少。”老板娘像是自言自语。
“他在这上过高中。”他像是随口一说。
“这边就一所高中。”老板娘说。
“我知道。”他说,随机便低头埋在面汤还尚存的雾气中。
孙从面馆走出来,沿着与来时相反的路往小镇里面走去。
直到今天,直到某一刻,他都从没想过自己会回到路港,即使这里有人欠自己钱。
欠多少来着?孙想着,本金,加上这么多年的利息或许还有额外的补偿费。
孙一边在心里漫无目的的算着,一边慢慢的往前走着,呼吸着路港这么多年未曾变过的荒凉的空气,他知道时间还有很多。
孙从口袋掏出烟盒,摸出一只烟,在指尖转了两圈,将烟嘴捏在手里然后熟练的点上火,他回头望着远处再往前走便会消失的路港,隐隐透过锈迹斑斑的建筑望见平坦的大海,又一次想起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那一个平常的夜晚,那时他如往常被酒精泡坏了脑子,在灯红酒绿和吵闹的充斥着跑掉的女声的ktv中收到消息。他不知道自己按了哪个键,微信,qq,短信或是某某邮件什么的。
孙记不清过去的日子的许多东西,重复的花里胡哨的浓墨重彩的生活让他麻木和记忆力衰退。
但他记得在因充斥着的廉价且浓厚的灯光而显得昏暗的背景里,发白的手机屏幕上那行字
“我要结婚了,在路港。你来吧”
结尾没有标点符号,不知道是句号还是问号或是两者皆是又或是其他什么缺失的符号。
“呦,这谁?哪个兄弟要结婚了?”“路港是哪?没听说过啊?”
路港这个有些陌生的词让他当时差点打了个机灵,他想起他从未说过自己来自某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
但他接着说,张开嘴大笑着像是开玩笑般的说“我也不知道。”然和关上了手机屏幕。
孙转过头望着高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似乎随时准备下一场小雨。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回到路港,然而他现在举目四望,自己就站在这里,这个名为路港的地方。似乎许多年前那晚孙印象里从那个账号里受到过的唯一一条信息,是一条早已知晓无从修改命中注定的客观现实的描述。
孙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参加过婚礼,但他脑海里有从各种各样电影和早年看过的小说中得来的对婚礼的印象。
他想象着那个人的面庞,但是仍然想不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感到记忆力明显的衰退,他把这归结于酒精的原因。
他想象着两个相貌称不上好看,却在妆容和气氛中显得格外精神的两个人——对于两个普通人,尤其是来自路港(大概率)的人来说,或许那时他们所能表现出的精神气的高峰。
男人穿着西装,身材笔挺。女人身着婚纱,纤细的身形被白色的纱群一层层笼罩。
婚礼在路港的海岸——路港有海。
两个新人面带着少数发自内心的笑容,气氛
坐在台下的老人满脸热泪盈眶或是严肃庄重但嘴角掩饰不住欣慰。
瘦削的男人单膝下跪,脸上竭力抑制上扬的嘴角,抬起头望着在白纱下晕起腮红显得羞涩的女人。
“我愿意。”
“我愿意。”面对
皆大欢喜。无论生活如何,无论结婚的正确与否。
孙循着记忆和在手机上能找到的所有仅存的信息,走到一栋楼下。
十几分钟后,孙从楼道里慢慢的踱步出来。
孙并没有感到失望。时间还有很多。
孙把手插进口袋,慢慢的在街上走着,一边望着路港的风景。孙看到街边上的路灯,他不知道是因为鹿港的天气还是路灯没有开的原因,两排路灯看起来蒙着灰,仿佛很久没有打开过。孙抬起眼睛,他的视线落在前面路灯旁站着的女孩。
女孩站在没有亮起的路灯旁,仿佛已经站了很久。
“你在看什么?”孙看到那个女孩没有表情的脸,他看见女孩狭长漆黑的眼睛,让他想起残存印象中的自己。
孙把手插进裤兜,侧着脸问道。
女孩的眼睛仍盯着路港灰色的某处。
孙点上一支烟,他感到自己嘴角不易察觉的微微上扬。
“我在找人。”孙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姓林的家伙。”
林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
“认识。”她说。
“本地人?”孙感到意外。
林没有说话。
“你见过?”
林望着街道对面的那家店牌,上面用晚上可以亮起的橙色灯牌写着
林闻到男人散发出来的烟味,她赌气般的说
“我没见过。他死了。”
“他叫什么?”
林沉默了几秒。“不知道。”
男人也沉默了几秒。林闻到烟散发出的味道似乎更浓了,像这路港即将落幕的一天却仍灰蒙蒙的天空。
“他怎么死的?”
“喝酒喝死的。他喝醉了,好像把农药当成酒一口气灌了半瓶。”林面无表情的说。
“你怎么知道。”
“听别人说的。”
孙将一口烟含在喉咙里,过了很久才缓缓吐出来。
他望着马路对面像是公园一般的建筑,一个女人从里面冲出来,女人径直冲到孙的面前,孙看见她的眼睛落在旁边的女孩上。
“你在干什么!”
孙看到女孩抬起脸。
“好啊,好啊,我养你养这么多年,你给我...”
孙这时才看到女人的目光转向自己。他看到女人散乱枯槁的头发,一双狭长但被愤怒的充斥的眼睛。
女人的目光突然愣住了,孙看见面前女人眼睛里的感情像是突然被倾盆大水浇的一干二净。
“你,你......”
孙看到那双狭长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瞬溢出了眼泪,但转而有消失了。
“报应啊,都是报应.......”他看着女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瘦削的身体倒在旁边瘦小的树干上,又像是一般滑落在地面上。
“你怎么有脸回来......”
他听见女人的声音,他想起女人那双狭长的眼睛。被酒精泡坏的脑子似乎被沉重的东西猛烈敲击了一般。他紧接着感受到一股力量,从原本的左后方传来。
“走。”他听到的声音有些模糊,他不确定听到的话是不是那个熟悉的含义。
孙在陌生的灰色的街角停下,他抬起头,看到马路上的人似乎多了起来,转而他又看到面前靠在墙上喘着气的女孩。
他想起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一夜情,孙想起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自己,那时候鹿港还能看见船停泊。他一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离开鹿港,但他此时突然明白了,像是梦在某个惊险的时刻突然醒来一样,他从来不懂爱情,但无知没有带给他无畏,反而让他无比害怕。于是他遵循着人类的天性选择了逃跑。
孙感到自己笑了起来,不带任何额外的感情的笑,不是苦笑,不是应酬。
孙望着女孩,说
你知不知道他埋在哪里?
王进从散发着消毒水味的医院门走出来。
医院的大门台阶铺着枣红色的瓷砖,跟医院三层楼里铺着的五粮地砖一样散发着像是浸染了无数汗水却没有洗过的衣服般的感觉。
王进把手插进裤兜,从枣红色台阶的最右侧一节一节的往下走。
他看着迎面走来的步伐匆匆的人——只能看到一个身体或脸部的侧影,紧接着便从王进身旁枣红色台阶的正中掠过。
王进走到台阶的最下面,他抬起头望向路港的天空。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王进突然意识到身上被打湿的衣服已经干了。
王进走到大门,他看到看门的保安大爷古铜色皱纹遍布的额头,还有膝上好像大的离谱的报纸。
一俩黄色的小汽车在按喇叭,栏杆遥遥晃晃的抬起,王进几乎与小汽车擦肩而过。
他摸了摸口袋里感觉有些潮湿的纸币。大概还有60。他懒得再去数。
王进沿着路港种着已经不剩几片叶子的树的人行道慢慢的走着。他的眼睛盯着灰色的磨损的鞋尖和灰红石砖拼凑的道路。
王进不知道去哪里,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反正路港就那么大。
王进抬起眼睛,他的眼睛里看到路港自己熟悉到无论多少年不见都不会变得的陌生的景象。
他想起那天自己在路港的路上狂奔,但现在仅仅想像那时的速度和风他就已经感到了疲惫。
王进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那条他熟悉到厌恶的路港最繁华的街。
天还没有黑。王进仍能透过厚厚的云层望见将偏西的太阳。
那群黑色的鸟,突然——王进不知道从哪里出现,又一次出现在王进的视线里,不过这次更加远——它们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队形,同样的速度——至少王进觉得与印象里的一摸一样,从遥远的灰色的天空飞过。王进仰起头才能看到那群鸟的全貌,它们飞翔在除它们之外什么都没有的灰色,干净,空旷如野的天空中。
王进望着那群鸟直到它们在视野里完完全全消失。
王进仿佛又一次感到翅膀与空气剧烈摩擦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音。
那条街上廉价花里胡哨的彩灯还没有亮起。
王进突然感到自己已经离开了路港,在某个自己也说不清的时候。
王进沿着街往前走,他闻到油腻的浓厚的似乎永远散不去的香气,闪着光的招牌——大红大绿或是五颜六色,上面都用差不多的字体字体写着差不多的字,偶尔有些与众不显得突兀的字体,缠绕着俗气花哨的花纹或样式。他知道街上的灯很快就会亮起。
王进感到自己饿了,他想起那碗吃了无数次的面。王进感觉那碗面在脑海里那么真实,他在想象里看得清面汤上漂浮的小方块形状的葱花,白色偏黄而细长的面条埋没在黄色的汤里——带着棕色条纹的碗也是黄色的,不过闪着更多油腻的光泽。
他甚至看到面汤上生起的热气,王进闻到了那种他有种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预感的香气。
王进把手伸进裤兜,他摸到了几张纸票,他用手捻了几下——4张。三张20,一张5块。
王进走到烧烤摊前。他在烟雾中看到摆弄烧烤架的老板。
“老板,来瓶青岛。”他掏出5块钱。
摊老板抬起头。半亮不亮的廉价彩灯和仅剩的夕阳光以及烤摊上浓厚的烟雾让王进看不清摊老板的脸。
“5块,”
王进转头走进面馆,他拉开金属的拉环。白色的泡沫从冰冷的瓶子里溢出来。王进感到冰凉的啤酒顺着录制的啤酒罐流到手指上。他没有喝,抬眼便望见他常坐的靠店门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男人。
王进过了几秒才想起来自己在医院见过他。跟上午比起来,男人看起来变得凌乱了许多,额前垂下的头发让王进看不清他的表情。王进犹豫了几秒,看着男人说
“借我点钱。”
“我会还的。”
男人突然抬起头猛灌了一口啤酒,紧接着王进听到零制罐子与桌子碰撞的声音。
“我觉得我失恋了。”王进仍盯着男人垂下的头发。
“妈的我就是个傻子。”
“我怎么会认识她?”
男人抬起头,目光似乎越过了王进,望向烟雾缭绕的外面。
“妈的我真是个傻子。”
“我他妈是个傻子。”男人拿起易拉罐又放下。
王进在男人对面坐下,看着自己面前刚打开的那罐啤酒,默默的推到男人的视线里。
王进听到男人发出一声诺有若无的笑声。接着男人毫不客气的仰头闷了一口。
“你要干嘛?”男人突然望向王进,王进看见他泪痕极为明显的眼角和略略扬起的嘴角。
王进沉默了一会。他低下头,他感到男人的目光。
“我要去上海。”
王进抬起头。
“上海?”男人笑了起来。“上海?对啊,去上海。”
“我这一辈子都没出过路港。”
一阵沉默,王进听见面馆后厨忙碌的声音,敞开的卷帘门外五彩斑斓烟雾的声音。
过了几秒,男人抬起头。
“你知道火车站在哪吗?”
“我要去上海。”王进在手机上打出这行字但没有点发送。
王进抬起头。火车站附近的铁轨旁荒无人烟,夕阳落在远处的一个小山丘里。
他看见男人嘴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上的一支烟,灰白的烟在鹿港灰色的空气里飘荡。
“他妈的。”
“生活真他妈的像本小说。”
王进只能看到男人瘦削的影,他从男人的话里听出来了笑意。
“她他妈的根本就不喜欢我。”
“我今天早上做了一场梦。”
“梦见跟我活了几十年都不搭边的东西。”
“真他妈可笑。”
王进没有说话。他抬头看着头顶灰色的天空,以及更远的被夕阳染成彩色的天边。他看见一群黑色的鸟从天空极快的飞过,转而听见铁轨震动的声音。
王进望着铁轨上一个黑点快速的放大,变成一节节棕褐色的车厢。火车很长,但很快从王进视线里消失。王进打开手机按下发送。
“你在哪?”过了几分钟王进看到林的消息。
王进抬起头,看着男人的瘦瘦的背影,鸟群飞过后空旷的天空。
王进感到今天的夕阳落的无比慢,远处的天空让他想起一幅不知道名字的很出名的画。不久王进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头,看见林的身影从小路上冒出来,林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慢慢的走到王进旁边。
王进转过脸,看见林身后的男人,他想问男人是谁,但他注意到林的侧脸,王进看着林紧闭的嘴唇和盯着远处的眼睛,什么都没说,转过头望向远处仍未落下的夕阳。
“你要去上海?”王进转过头看到男人微微上扬的嘴角。
“对。”王进说。
“为什么?”
王进沉默了几秒。
“我想去看看。”
王进紧接着听见男人听不出意味的笑声。
“离得远还是离得近都是一个模样,你觉得你在这看不清,实际上你早就什么都看见了,只是你还不信这个邪。”
王进没有回答。小山丘上有几秒什么声音都没有,仿佛空气变得沉默。
“去看看吧。”王进突然说。远处的夕阳在山丘之间陷落的更深了,但远处的天空的颜色也变得更深了。王进觉得自己没有看到过色彩这么明亮的天空。
“去看看吧。”王进又重复了一遍,仿佛那句话不光是对面前的人说的。
“去看看吧。”林说。
“对啊,去看看吧。”
王进觉得自己听见了释然的笑声,还有远处火车的轰鸣声,还混合着船在遥远的海面上行驶的声音。
“是啊,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