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11 西洲曲

塞北的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似的,割的肉生疼。无边荒漠,漫天飞沙。对很多人来说,塞北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即使是在春夏,入眼的也是满目黄沙。然而对我而言,这里却是一片乐土。

我自认是大漠的勇士,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住了二十多年,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知道红柳会聚集长在什么地方,知道从半月丘往东北三十里处,有一块水草肥美的牧场,鞑子会在那边放牧,知道骑马一直南下是汉人与我们约定的边界,知道骆驼商队会通过函谷关然后一路向西,横跨沙漠向楼兰,龟之等小国买卖货物。

我对这周围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所以大当家才让我跟着他在沙漠边缘游走,晨起看风沙,夜落看星河,趁过路的商队不留意,劫掠他们的物资。

我本来也想找份正经的营生,先是去客栈里当个小跑堂,日出即起,日落方息。月末也不过得到些许铜板。后来又帮着牧民家里放牧。奈何我生性自由,不喜欢被拘着,索性投奔了现在的大当家,落草为寇。

原以为就这样潇洒的度过一生,直到发生了一件改变我一生的事。

那天的风很大,风里夹杂着细密的沙子,整个天空一片黄色。骆驼细长的腿陷在沙里,刚拔出来,地面又被新的风沙填平。整个驼队旅途困顿。我按照大当家的要求,释放出信号,引着他们一步步来到一面半月形的崖底。

半月丘就是一排组成弯月一样的岩石,大小石头,密密麻麻完全抵御了风沙的侵蚀,但这样避风的地形,也往往有绿林好汉出没。这支中原来的商队,貌似没有多少经验,就这样放心的在此歇脚。

风沙送着一块红色的头巾,在空中飞舞,飘飘洒洒挂在我乘坐马匹的绳子上,我伸手抓住,风吹起红纱,鼻尖嗅到一股薄荷的清香。

大当家吹着口哨,一只眼神锐利的鹰隼,直坠而下 稳稳的落在他的肩膀。马蹄声,喊杀声四起,这个没有什么经验的中原商队,就这样被我们成功截获。

按照惯例,男人和老人小孩全部杀死,漂亮的女人和财宝都是我们的战利品。半月丘内一阵哀嚎和血腥。我抖了抖身上的沙,往里面走了走。一个身着红衣的女人,背着我,对着一具尸体,小声啜泣。看她的样子,多半是家人被我们杀害,受到了惊吓。没有办法,草原上就是这样弱肉强食,只有最凶猛的鹰隼才配享用最新鲜的兔肉。

我咳了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一脸凶狠,晃了晃腰里的雪亮又刺眼的长刀,刀尖放在她的肩上:“你,转过身来!”她肩膀僵了一下,缓缓转过来,泪珠凝在脸上,一双黑亮清澈的眼睛呆呆的望着我。

见多了皮肤黝黑,身材健实的草原女子,忍不住感叹这个面若桃花,皮肤细嫩的汉人女子,看着真是教养不错。

我又咳了咳:“你叫什么名字?旁边那具尸体跟你什么关系?” 汉人女子又抽噎了一下:“我叫婠桃,这是我爷爷。”

我瞧那尸体面色青黑,身上并无外伤,怕不是疫病。我嫌弃的捂住鼻子:“你,离这具尸体远一点。”我又指了我身边的骆驼:“坐到那匹骆驼上去!”

婠桃眼睛眨了眨,扑通跪下:“我爷爷是京城的言官,当今国舅构陷忠良,为了一己私利滥杀无辜,他们忌惮爷爷手上的证据,我们被一路追杀,逃亡至此,求你放我去找远在西北边陲的国安候,把证据交给他。”

看着小姑娘对着我磕头,我一时语塞。

“另外,我可以先把我爷爷安葬好吗?”说着,眼泪滴答滴答的又往下落。

我心里莫名的烦躁:“我对你们这些人的恩恩怨怨并无兴趣,土匪只对漂亮女人有兴趣。老子平时最烦你这种哭哭啼啼的娘们,你闭嘴,我可以考虑把这老头埋了。”

“嘿,二当家的,看上这个小娘们啦”“干你娘的活,废话少说。” 直到最后一捧风沙盖在爷爷的脸上,婠桃才放心的坐到骆驼上面。

黄昏将至,风沙骤停。远处的沙丘上,驼铃声声。一个由骆驼和马匹组成的队伍,渐行渐远。

这一次,大家收货满满,庆功宴上,连不怎么喝酒的我,也多喝了两大碗。大当家也是暗中吩咐几个婆娘,替婠桃梳洗打扮,捆绑结实了,送到我房里。

我醉醺醺的推开门,恍惚间看到椅子上坐着一个人,然后一个花瓶之类的东西,砸到了脑袋上。便两眼一黑,晕倒在了地上。

次日,营地里吵吵闹闹,几个婆娘轮流抽打一个跪在地上的女人,我擦了擦眼,正是婠桃。合着昨天砸我脑袋上的花瓶的人,是她。教训教训也好,等教训差不多了,我再装个好人,亲自给她松绑:“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

婠桃杏眼圆睁:“你们这群匪寇,半途阻挠我和爷爷揭穿国舅,杀了我爷爷还想侮辱我清白,我是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我冷笑,捏住她的下巴:“小娘们,老头身上无伤痕,怕是死于时疫或者毒发,再说劫杀你们的是大当家,冤有头债有主,可别认错了人。”

是的,我就是这么厚颜无耻,杀驼队的是大当家他们,又不是我 我只是带路的。

婠桃一时语塞,又拿起削水果的匕首,做势我再靠近她,就要与我同归于尽。我嗤笑:“我对你这种发育不好的女人不敢兴趣。”确实,草原上的女人,个个身材饱满,婠桃跟她们比起来,就是一个没发育好的小丫头。

听到我如此话语,婠桃一双水汪汪眼睛,又要再掉几滴泪。我挥手,“行啦,你以后就伺候我,替我洗衣服,平时伺候茶水就好了。”

婠桃曾经毕竟也是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但让她做这种差事,倒也不算委屈她。我样貌风流俊俏,草原上又民风淳朴,寨子里多少姑娘寨子里想贴身照顾我,都没机会。一时间也是看着她,眼冒酸涩。

数日的平静被一阵狼烟打破,这是我们传递险情的信号。我们的马匹刚到寨子门口,便看到一队人马乌泱泱把我们营寨围的水泄不通。围军领头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的装束齐整,这群人与朝廷人并无差别,腰间皆挂着一块玉牌,大当家眉头紧锁。

派出去交涉的人说只要交出那个少女,便不会为难我们。游走在沙漠边缘,早已犯下滔天大罪,朝廷围剿我们也不是一次两次,如此轻描淡放过我们,我们自然不信。虽然如此,我还是隐隐担心,怕大当家息事宁人,把婠桃交出去。

回到厅里议事,我看着大当家一脸阴霾,欲言又止。大当家拿出随身携带的玉牌,反复摩挲,“你们瞧”,那玉牌雕刻及具匠心,纹路也比较精巧,我斟酌了一下,“这,与今天来的人身上带的似乎是一样的”

大当家点头:“不错。这正是当年为了私利,屠杀我村子的人留下的。此仇不共戴天。”

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却又得面对迫在眉睫的问题。他们人数太多,与他们硬碰硬不划算,我给大当家出谋划策,我们将计就计,假义把婠桃交出去,暗地护送婠桃把证据交给镇守边关的国安候。

国舅老奸巨猾,识破我们的手段,我们苦苦挣扎多日,终抵不过他们人多势众。碉楼里的兄弟被一箭射穿,尸体从竹楼里掉落地面。朝廷鹰犬摧毁大门,冲入寨子。烧杀抢掠,火海连天。曾收留的老人再次孤苦无依。

我释放假信号,让他们去西边追逐,却带着婠桃往东边逃生。中原的女子终是身体比较弱,连日颠簸,婠桃已是脸色苍白,疲惫不堪。我在大漠里寻了一处好地方,吩咐手下的几个兄弟,帮她造好一座酒坊,平日多帮助她,等我去送证据回来。

我摸了摸马头,翻身上马。

婠桃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眼波流转,似乎有千言万语。我心中一动:“乖,等你赚够一千金,我就回来。”

骑马一路北上,我终于找到了国安候。只是让他说话却没那么容易。我只好暂时留在他身边,寻找机会。这一留,便是五年。

这一次,对战的是龟茲的重甲铁骑,弯刀挂在腰上,刀刃在太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即使身经百战,我有时候仍然还是会害怕。将军撇了我一眼:“行军打仗,最不能怂。”

我看着侯爷坚毅的眼神,握紧刀柄的红色布条,冲锋号角响起,两队人马不断接近。后方训练有素的弓箭手,箭如星矢般射入黑压压的人群。

残阳如血,战场上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吸引了无数乌鸦前来觅食,天色渐晚。敌军多数战死,余下残兵败将逃跑。副将派了一小队人马追赶忙着追赶,原地安营扎寨,清点伤兵,旷野里,只有篝火的噼啪响声和零星的几声狼嚎。

星子挂满天空,思乡的士兵,拿起笛子吹奏起了一首悠扬的乐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这一战,我们大捷。朝廷的信使让国安候班师回朝领赏,候爷也最终答应我回京跟天子禀明严粱的罪行,还棺桃一家公道。

我脑海中有点恍如隔世,等这一天,已经五年了吗?

经年战争,我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在无数次月朗星稀,甚至枕在死人身上的夜晚,心里唯一想起的,是那个大馍边陲酒坊酒坊里的娇小身影。

我跟着国安候南下,路过大漠,回到长安。谢绝朝廷的加官晋爵,带着一千金又回到大漠。

我心里无数次描绘出再次相逢的景象,或许她早已嫁人生子。不禁有点近乡情怯。酒坊里传来阵阵肉食的香味,灶房里飘出缕缕炊烟,在荒凉的大漠里,传递着些许烟火气。

店小二热情的问我:“客观,您是打尖还是住店?”我握了握手里的刀:“让你们老板娘出来”

从后厨走出几个摩拳擦掌的壮汉,“怎么,在我地盘还敢惹事,活腻了不成?想见老板娘,先过你爹爹们这一关。”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郭武,刘二,发他妈什么疯 睁开眼睛看你爷爷。”他们一脸惊讶:“二当家,你终于回来了?”

酒坊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谁在那,吵死了”

婠桃迈着步子从楼上下来,郭武几人识相地躲到后厨,露出的胳膊能看出他们趴在那偷听,我咳了咳,思索着说什么话合适,跟馆桃大眼瞪小眼半晌,憋出一句:“你嫁人了吗?”

婠桃白了我一眼,“一千金还没赚够呢?没达到你的约定,怎么嫁人?”

我拍了拍身上的包袱:“我赚到了一千金,你愿不愿意嫁我?”

她掀起遮面的红纱,笑靥如花,明艳动人。风吹过,空气里飘来淡淡薄荷的味道。我伸手抓住她的红纱,一如初见。

我拿起竹笛,吹起了那天听到的曲子,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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