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就能看见鲁迅故里白底黑色墙雕,鲁迅故里四个字是鲁迅本人字体。雕像里的鲁迅夹着纸烟神情有些不屑望着下面无数过往人群,而许多人是冲着鲁迅来的,我们也是,我们来到鲁迅故里近距离接触鲁迅。
我们在墙雕面前合影留念,凭身份证免费进入鲁迅故居参观。石板街道,白墙黑瓦,台门宅第,花格门窗,天井回廊等等构成了民国时期绍兴的生活特征,我终于真的来到鲁迅家门口,而鲁迅好像就住在里面,我要进去拜访他了。鲁迅才活55岁,而我至今虚度年华57年,想来不禁汗颜。
我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这里的一切似乎早已了然于胸。你看那百草园,和书上的描写一模一样,当年那段“短短的泥墙根”还在呀!少年鲁迅在百草园抓蟋蟀、拔何首乌、摘覆盆子,冬天玩堆雪人、捕麻雀。鲁迅家到三味书屋有几百米远,每天鲁迅走在石板道上来三味书屋上课,书桌还在,上面有鲁迅亲手刻的“早”字。寿镜吾老师专注读课文的时候,鲁迅在下面偷偷描图,描《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描了一大本,还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现在寿老师的画像摆在几桌上,那是一个清朝人物,不苟言笑。老先生活了81岁,其中60年在三味书屋教孩子,他的学生不超过8人,有点像教授带研究生。我在心里叹息,六十年如一日啊!鲁迅说他是本城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少年鲁迅还在咸亨酒店当过伙计,专管温酒,孔乙己是唯一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读书人,给鲁迅留下深刻印象。孔乙己知道回字有四种写法。他酗酒如命、好吃懒做,又爱小偷小摸,是让人讨厌的酒鬼,但是他喜欢小孩,把不多的茴香豆分给孩子吃,可怜兮兮说多乎哉,不多也!他不赖账,每次总是还上次欠账,直到生命尽头才欠了十九钱。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给予深切的同情。这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位朋友,擅长工艺美术,研究哲学,还自学英语,可是他自视甚高又拙于交往,连娶老婆都不会,又不懂经营,穷困潦倒,最后邋遢脏乱,贫病交加而死,他和孔乙己竟有许多相似之处。
我好像看见鲁迅穿着长衫提着藤箱回到故乡,儿时伙伴闰土来了,闰土破毡帽薄棉衣,揣着长烟管,抖动着嘴唇恭敬叫道,老爷!鲁迅说他打了一个寒噤;明白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这种“厚障壁”是什么呢?是阶级压迫,是阶层隔阂?鲁迅没有说,然而,当我第一次从国外回到家乡时,从儿时朋友的恭敬眼神中,看到了闰土的身影。
住在对面的杨二嫂听说鲁迅回来了,杨二嫂五十多岁,凸颧骨薄嘴唇,像细脚伶仃的圆规。她一辈子卖豆腐,人称“豆腐西施”。杨二嫂看见鲁迅就说,哎呀!不认识我了,小时候还抱过你呢!杨二嫂的絮絮叨叨似曾相识,我想起来就好笑,都到了快退休的年龄,可是我好多次在街上遇见一位早年邻居老太太,她总是怜爱说,你看几十年这么快就过去了,那时我抱着你去玩呢。老太太没有一点恶意而我却感到难为情。
鲁迅回家乡过年,遇见了祥林嫂,她原本在鲁四老爷家打工,是个寡妇,年轻能干。后来被迫再次改嫁,几年后夫亡子死,再次来到鲁四老爷家打工,被认为是不祥之人,过年时准备祝福典礼,连拿酒杯和筷子的权利都没有,她彻底崩溃了。她被赶出来,沦为乞丐,在过年的祝福声中,在大雪纷飞的雪地里死去,鲁四老爷感到晦气,还说她是谬种。可是趋吉避凶,人之常情啊!即使到现在,我的家乡也有类似的习俗,也要回避晦气,如果祥林嫂生活在我家乡,一样被认为是不祥之人。小说中的我极力回避祥林嫂,而鲁迅以极大的同情心赋予祥林嫂普遍的社会意义。
阿Q更不用说了,我们不是常常像阿Q那样得瑟一下吗!鲁迅没有写过长篇小说,这些以鲁镇为背景的小说仅仅是鲁迅作品的一隅,时隔百年,这些小说人物依然具有现实意义,他们超越文学范畴,好像就生活在某个角落,时不时与我们相遇,让我们看见了自身的弱点,映照出社会百态,成为人性各个侧面的代名词,成为文化现象,甚至具有商业价值。
鲁迅生前没有单位,没有当过官,没有参加任何党派,他只是个文人,发挥了作为著名作家的社会作用。鲁迅是伟大的,然而鲁迅死后一再被推崇,被神化,被塑造为典型,成为文化标杆。规模巨大的鲁迅故里,说明鲁迅地位的崇高,鲁迅之外,似乎没有哪位著名作家的生活场所被称为故里,一般只能称为故居。如果鲁迅地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我想他一定不高兴。他一定希望像生前一样,住不太大的房子,比如上海山阴路大陆新村9号。鲁迅没有架子,和许多年轻人关系密切,比如柔石、萧红等人。鲁迅不发脾气,坦率而不作假,爽朗大笑时,笑得大声咳嗽,连香烟都拿不住。像我这样卑微又自尊的人如果去拜访鲁迅,他一定很高兴接待我,他有两种香烟,一种便宜的自己抽,一种贵的请客人抽,他会拿贵的香烟请我抽,甚至会来两杯绍兴黄酒,我告别的时候,他会送到大门口,指着被树叶挡住的门牌说,下次有空再来,记住哦,是9号,10号旁边这一间。因为当年他就是这样对萧红说的。这是真实的鲁迅,是我心中的鲁迅,也是很多读者不知道的鲁迅。
陈旭山
2017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