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陆钏有五年没见了,我很想念他有些扎手的胡茬。他不喜欢用那些通讯软件聊天,经常是我叫他一句,在等待里消息石沉大海没有回应。可能隔很长时间后会回复我,也不会空闲到跟我一来一回说太多。可是他给我发邮件,而且是定期的,每个月尾。我打趣说他像发工资一样,他说工资会拖欠,我说那你跟大姨妈一样准,“滚你丫的,你才大姨妈。”
阿钏曾经问过我:“人家都说男女没有纯友情,你说呢?”
“是没有啊,怎么会有,都骗鬼的。”
“我们呢,我们不就是?”
“不是,你不喜欢我而已,我喜欢你。”
“…………..哦,女人真是麻烦。”
我认识陆钏那一年还在上着初三,每一个周日要去老师家上声乐课。那时候因为钱一直花也没有什么长进,学习还落下不少就到了几近放弃的境地。那会儿洗澡唱个歌都要被我爸抨击:“你在里面瞎嚷嚷什么,难听!”
那天我走进老师家还在换鞋,一块上课的小允就鬼鬼祟祟来蹲在我旁边,在我耳边说“新来了个人,男的,哎嘛长得真好看。”手还拍了下我手臂。
那个时候我们就是被男色冲昏头脑的狼外婆,逮到个有点姿色的男的就想入非非。小允这姑娘性格很讨我喜欢,长得十分明艳,胸脯有好几两肉,屁股也翘,追她的男生也有好几个,她都对人家冷冷的,说要保持矜持。不过一见着她喜欢的就破功。就像现在这样,搔首弄姿,一脸的春心荡漾。
“哝,那个。”我随着她的手看过去就见着一个穿迷彩沙滩短裤,黑色T恤的男生,胸前是大大的图腾,脚上踢着拖鞋。头发是乱糟糟的卷,左耳有颗小小的耳钉反着光,人跟没睡醒一样。我看了一会,对小允的眼光产生了怀疑,这个男生不是我们一贯的风格。
“这也叫好看?”
“你难道感受不到他的放荡不羁,一股摇滚青年的味道扑面而来么?’
“恩,看他那杂乱的头发肯定是没洗头,估计走近点味道很大会扑面而来。”
“哎呀你真不识货,那叫造型!”
我穿上拖鞋直起身来,老师从屋子里走出来,对我们说:“大家都到了吧,我给大家介绍个新同学。这是阿钏,学了很多年打击乐了,你们有兴趣的可以跟他交流下。”我们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陆钏。”说话也没有看大家,然后就又安静下来。没礼貌,高傲。这是我对刚见面的陆钏最初的评价。
一旁的小允捅了捅我的胳膊,小声说:“我说吧,鼓手,怪不得这么酷。”
“最好让摇滚的气息熏死你。”我们低声笑起来,再抬起头时看到陆钏在看窗外,眼神是没感情的冷。装什么忧郁呀,我心底嘀咕。
陆钏总是和另外一个我们不认识的男生一起走来上课,刚开始那个学期我就遇到过不下十次。他们总是站着楼下,也不见得是在说话,总之两个人多数情况下相对无言,到点了陆航上楼那个男生就离开。两个人看样子要多别扭有多别扭。我有时走过偷偷瞄一下,往往是不巧就在那个男生也看我的时候,来来回回好几次尴尬不得已小跑上楼,他也挺不好意思,脸有些红。
可是后来这个男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第二年秋天后就再没见过他。后来有一回在陆钏的涂鸦本上再次见到一个男生,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陪他去上声乐课的那个,画的十分像。“这是那个以前老送你来上声乐课的好朋友。”
他却拉下脸冷冷说:“不是。”盖上了本子,不再理睬我。
这个人就算是彻底消失在了我们生活里,其实挺可惜,小允也见过他好多回,说陆钏太冷,不过这个男生就不会,还会害羞,有些想转目标拿下小帅哥的意思。
陆钏在上课的时候展示了极高的天赋,而他以前没有专业训练过,这让老师很欣喜。但他依然不太理人,看起来像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有忙不完的事。有两个男生试图和他攀谈,但没有得到回应。久了大家也就当他性格孤僻,不怎么去理他了。我想着那个陪他来上课的男生,一定是跟他很投缘,才能成为朋友。
声乐课中途会有一些休息的时间,我喜欢在老师家的阳台站着看远处。那是个长条形的露台,老师种了很多很漂亮的花。我习惯站在左端的角落,看远处的树木放松心情。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偶尔小允会来陪我说几句话。可是阿钏来后,这里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好多回他都走到阳台另一端从裤袋里摸出烟来抽。我吸了我爸十多年二手烟有些反感,就用不友善的眼神去看他,可是他并没有理睬我。
后来有一回陆钏说,你能说说为什么每回在阳台都要瞪我吗?我心想原来你知道啊,又不想提反感他抽烟的事,就瞎扯说:“因为你难看。”
“我也觉得你难看。可是我并没有瞪回去。”
“你抽烟知道吧,毛都没长齐你就抽烟。”
“那时候毛长齐了。”
“你怎么这么变态。”
“你可不就是喜欢我变态。”
直至今天,我都怀念当初站在阳台,只要一扭过脸就能看到那边的阿钏,他安静的站着没有说话,手指夹着烟泛着火光,周围有点迷蒙,他只有一个些许模糊但还是感受到毫无表情的侧脸。即不是后来在我面前说话时朝气蓬勃的少年,也不是悲伤难过时愤怒的小兽,更不是讲起心爱的人时温柔的男子,他只是个面无表情的面瘫,却是我最喜欢的模样。他有那么一两次没有到阳台抽烟,我就觉得索然无味。
高中时候喜欢我的一个男生,在他打完球流着满身臭汗对我说:“我觉得你是个漂亮姑娘,我喜欢你,想上你。”后,我真的被震撼到了。这么不羞不臊的话是第一回听,想着语言的冲击力和情感原来可以这么强烈。那个时候完全懵了,一心想着快点走掉,就说:“同学,你太臭了,对不起,我先走了。”他大概是听成我说他太丑,误会到现在都对自己的容貌不自信。我想,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怎么能这样随便。
最初的时候我打心底觉得陆钏是来混日子的,一定是学习成绩很差,有那么点艺术天赋准备以后艺考。后来我升了高中,不知道是有幸还是不幸变成他的师妹。在某一天看到学校滚动屏幕上的考试排名后羞愧不已,人家的名字是正着数的,我是我们级倒数的。
那个时候他还是有女朋友的,不过他对那个女生态度实在不好,女孩子有点倒贴了人家还嫌弃的成分。女生长得很有气质,愿意为他做一些很贴心很细微的事,传闻两个人很好。当然这些都是同学嘴里传的,我只是有一回见过她想帮陆钏擦汗手却被推开了。关于他的事,慢慢的我都留了个心眼,而我自己还不知道我开始对这个男孩上心。
学校的生活都是反复如常的,有过好几回我们面对面走过,但从不打招呼。
后来我问过他在学校看到我什么心情:“你心底那点小九九肯定在想‘这美女也在这读,真是天赐的缘分’”。
阿钏冷笑了一声,翻白眼说:“难道不是在想‘这胖妞怎么阴魂不散,追这来了。’”
陆钏这种骄傲的公鸡走路自然是目中无人的,甚至熟悉后有时看到我都是忽略不理的,就是说人家不想搭理我。有时候手都举起来嘴张大要hi了,他就走过去了,害我尴尬到像吃了苍蝇。
我们是怎么成为好朋友的,其实并不是大家想提起的事情。
十七八岁的男生往往是一腔热血没处撒,几句话不好听就要掀桌子拆房子。嘴里的脏话可以吐一连串。我高二上学期的时候,高三的陆钏已经开始了紧张备考。我极少在学校遇到他,偶尔看到也只是个背影或者远远的走过。高三的时候,老师不断提醒大家要心无旁骛,别整出些乱七八糟的事来,影响自己,影响同学,还影响学校。
可惜这一年高三,还是有人在日复一日烦躁无奇的备考里掀起波涛,大打出手。
我们老师的办公室和高三级的在一起,我去楼上找老师时看到整个楼道都是人,他们围在一起,有的嬉笑观望,有的紧张不已。等我走近一看,发现围在中间的是陆钏和另外一个男生。那个男生面红耳赤,显然十分激动。而陆钏却依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男生手指着他鼻子一字一顿说;“同性恋,恶心,变态!”
那瞬间我简直头脑发热,这种情况我应该走掉的,我们没有熟悉到要去出头。可是听到别人这么诋毁他我就想去拼个你死我活,立刻挤开人群冲上去就对着那男的嚷嚷:“不准你乱说,他不是!你才变态,他比你正常多了!”当下自己觉得跟个穿着黄金圣衣的女斗士一样,陆钏后来说事实上跟个癫婆子似的,发型全乱了。他也被我突然跑出来吓到。
“你谁啊,你有毛病是吧,哪来的神经女人,三八那么爱管事。”
我大喊着一声就想朝那个男的扑去,然后就乱成一团了。回想起来当初真的是一心觉得不能让他受侮辱,该是我讨厌欺负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欺负。这也是我活了二十多年唯一一次这么暴力血腥。
后来的事我只记得耳朵嗡嗡叫,周围好多人来拉我,拼命把我拽开。我热得晃又被拽来拽去,而我只认得陆钏的脸,他嘴也没张,就抓住我手臂,拖着我撞开好多人就往楼上走。
到了一角落,陆劈头盖脸的就来这么一句。“我说你是神经还是怎样,你来捣什么乱?”
“我帮你呀,他诋毁你你没听到啊!”
“他说的是真的,我就是同性恋,他没乱说。”陆钏突然软下来的语气让我一惊。
到现在我都记得我人都僵硬了,我起先还不懂他说的什么,等我反应过来我真的受不了,那时候社会对于同性恋的讨论不像这几年这样普遍,心想这不可能啊,一男的怎么会喜欢男的呢。
“你说什么呢。”我整个人都焉了,之前的气势全没。
“你也觉得恶心对吧?”陆钏一边说就掏出了裤袋里的烟,点燃了一根。他吸了一下我扯过他的烟,放嘴里吸了一大口,他抢了回去。“女孩子抽什么烟,你还要唱歌呢。”
“你他妈不也老是抽!”我朝他大喊了一声,连脏话也出来了。
“你以后别说你认识我,他们会说你坏话的。”
“神经,架都帮着你打了才要跟我撇清关系。这回出名了。”
“你怕不?”
“怕什么?”
“我是同性恋。”
“我。。。,”咬了咬牙说“这有什么好怕,你爱什么恋什么恋。”
我骗了他,那个时候我怕,我很怕。因为我什么都不懂,我的生命里没有出现过同性恋,我爸爸从小和我说那些人不正常,是心理变态。我潜意识觉得这是有悖伦理的,更甚至现在还是我喜欢的男生是同性恋。我一时竟吞不下这个事实。
“他怎么知道的啊,那人?”
“我们都是初中同校,认识他,不知怎么就知道了。”
他,是那个羞涩的送陆钏上声乐课的男孩。我竟然一下子就明白。我想到他们在阳光下不说话就面对面站着的场面,居然有些美好。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喜欢他,可是我却不能够,我不想害了他。”
他眼里分明有爱,有痛苦,有不舍。
“我不想跟人接近,也没有必要。他们知道了只会厌恶我。但是他没有,他对我说什么样的爱都是可以被包容的。他陪我说话,对我笑。我也想喜欢女生,但我做不到,我不能逼自己,我做不到。”
这是我没有见过的阿钏,他很落寞,蹲在那里孤立无援,我想上前去安慰他,但我知道我理解不了他。
我开始有意无意的关注这方面的东西,然而那个时候我不是为了接受这个事实,而是为了治病。我想着帮他治病,让他喜欢女生,不管是不是,这是我那个时候的想法。我认为他是病了,总是可以好的。而没想这也是绝症的一种,根本不是治疗得好的。
这件事让我一战成名,成为了学校公认的有毛病。因为我冲撞的是学校有名的二世祖。说来也怪,二世祖现在也算我一个谈得上话的朋友。有一回想起当年打架的事,他说呀:“你们两个都是疯子,神经病。我也神经病,同性恋就同性恋呗,现在满大街都是。”
可是好多人依然见不得光。他没接着说,我也没应他。但我们心里都明白。这个世界慢慢在开放,可是不是每个地方,每个人都能接受这样的开放。我们站在明处,而他们身处暗处,还有很多人,生活在漆黑潮湿的边缘角落。他们痛苦,无助,且无可依。
阿钏是幸运的,他去了可以接受他的地方,他再不会像18岁那样被人唾弃,遭人白眼,活得很卑微。他可以和爱的人光明正大的牵手,这在以前是他想也不敢想的。
同性恋的事在学校传开了,没有人说什么,但是很明显的同学们的眼神都不对。那种谈同色变的气氛一直在蔓延。女生三五聚一起会小声嘀咕,男生更显得表情奇怪,见着陆钏都是能避开就避。我多少也受到牵扯,还有两三个同学来劝我别和他走太近,会被孤立,我看着这些人,觉得心酸。感激的是也有那么一些同学依旧友好,他们依然和陆钏去打球,且不理睬外头的闲言杂语。
阿钏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性格,所以别人怎么样,日子都是继续转。我们的关系却是因为那次意外而拉近不少。有时候一起吃饭有时候去排练室弹琴打鼓唱歌。那是我现在回想起来最开心难忘怀的日子。
身边的少年不再远不可及,他的成绩依旧很好,我行我素不受影响。我放弃了帮他“治疗”的事,了解了更多,也宽容了更多。
很快就到了陆钏要毕业的日子。他来找我,说家里要移民去新西兰,不高考就走了。
“有个学校要收我,学音乐。”
“厉害啊,你决定好啦?”
“我去了那里就不用被人指指点点。”我听出他话里的欣喜。
“真好,替你开心。”
他笑了,他很少笑。看得出是真的心情很好。我不知道他的爸爸妈妈是否知道,是否了解自己的孩子,又是否能接受这样的他。可是幸福,怎么能被别人左右,怎么能委曲求全。
我拍拍他手臂,说:“以后要回来看我啊。”
阿钏轻轻地抱住了我,用他有些扎人的下巴抵住我额头,小声说:“真的很谢谢你,真的。”然后松开了我,我抬头看他,这个少年好像又长大不少,都长胡茬了。脊背比以前挺,身子比以前壮,眼神比以前有温度了。
“到时我就不送你了,机场十八相送太恶心,不适合我们。去了那边好好的,找个美男呀。”
“好。”
我的好朋友的故事永远也不会结束,我们的世界逐渐远离,也没有经常联系。但是他会让我知道他在新西兰很好很好,好到我都嫉妒呀。
前阵子,我去看了《重返20岁》,当杨子姗唱起《微甜的回忆》:“最永恒的幸福,不是拥有你,而是拥有和你有关的记忆。”我泪流满面,朋友侧过身问我哭什么,我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说想起一个老朋友了,感动。
我真的是感动,我喜欢的男孩,他去到自己的世界,我不能拥有他,却能陪他助跑,送他飞翔,我们都该拥有最好的幸福。
“我只是刚好喜欢男人而已”
曾经听起来那么刺耳,现在听起来却那么坦然又美妙。
阿钏,再遇